25.他意阑珊
“你到底想干什么?!”我用力去推甘心,却推不动。你真的是伤病么?!
甘心撑着手臂,俯视,那种深到看不清瞳色的眼神,铺天盖地笼住我,心里哪一个角落被刺了一下,被那副认真的表情刺了一下,有点窒闷,有点痛。但是也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掺杂其中。
“大叔,你放开我。”
他凑过来,气息交融在一起,我依然能闻见那股茶香,“稚音,你不明白啊。”
“你要我明白什么?”
“明白我为何愿意一路跟着你们;明白我为何愿意给你挡蛇;明白我为何喜欢逗你,欺负你;明白……”
“停。”我吐出一个字来,短促,果断。“在这之前,你得先让我明白一些事。”
他直起身,翻坐在榻上,却又把我拉过去贴在胸前,“果然是躲不掉的。”
我靠在他怀里,觉的这姿势很古怪,但并不难受。
整理了一下思路,慢慢开口,“你得让我明白,你为什么刻意隐瞒身份;你得让我明白,你为什么绕路带我们去蛇村;你得让我明白……你为什么愿意一路跟着我们……”甘心的心跳贴着我的,我清晰地感觉到,它的不规律。
半晌,甘心才从沉默里回神,紧紧看住我。我从没这么近地看过他的眼睛,冷淡的眉眼,浅浅的瞳色,里边藏着很硬质的东西,像冰,却不完全对,感觉好脆,好剔透。
他张张嘴,没发出声音,过了一会儿,才说,“因为我不想让你们找到曲集。”
“为什么??!!”挣开他的手臂,我难以置信,“为什么??!!”
“因为你们根本不可能找到。”
“总共七份乐谱,我们已经拿到了两份,有了一份的线索——你为什么如此肯定地说我们找不到?!”
甘心避开我的视线,“因为其中的一份,并不存在。”
逃开他的膝头,“你为什么会知道?你又为什么引着我们一路寻去?”
“稚音……”他靠过来,却被我明显后退的动作止住,甘心的脸上带着苦涩的笑意,“因为我得找到那六份曲谱。”
“为什么?”
他摇摇头,“我不能告诉你。”
冷眼看着他,我反复琢磨着他的这几句话,最后我问道,“解释一下蛇村。”
“我……”他的目光闪烁,嘴角那常有的傲气的笑意不见了,“我……”
“因为你发现我怕蛇。”
沉默。默认。
“可我还是不懂,”耸耸肩,我想我的笑,和他的一样苦涩,“你想让我害怕,拖延行程?可你不是需要找到那六份谱子么?”
“不,不,我……”甘心靠在榻上,显得有些虚弱,他按住左心窝处,呼吸急促起来,“我想让你知道一件事,让你自己想到,自己来问我……”
“什么事?!”焦急的靠过去——不只是因为甘心的这一句话,更多的是因为,他那苍白的脸色——“大叔!你怎么了大叔?!”
最后一个动作,他轻轻扯住我的袖子,说,“稚音,这不算第二次吧……”然后,睫毛无力地垂搭下来
又一个三天三夜。素平药师几次板下脸来训我,“你跟他说什么了?蛇毒没干净,差点进心脉!”
“我,不,我没……”我并不相信因为我那几句话就能差点要了甘心的命,可是,如今的他,却切切实实躺在床上,命悬一线,苍白的像是透明一样。
有时夜里坐在他身边,我就会想,真的是我么?是我让你变成这样的?如果你真那么在乎我,记着我们说过的“没有第二次欺骗”,那从一开始这些就都是错了的吧……?
想着想着,又会觉得好笑。这个人,世故圆滑,我并不是他的对手。更何况,关于梵天曲集这桩事情,从他无律乐师的身份,到他所说的那份无法找到的曲集,一切,都似乎被他操控住。在我看不见,想不到的地方,甘心,好像原来才是最隐秘的一根线索。但转念一想,从齐在轩,到荣秀君,我被扯进这件事情和他这个半路出现的人,又怎么可能有关?
胡思乱想之间,总会无意识地傻笑,又或是沉默到永不想再开口。莫可几次来探看,都只能摇着头说,“稚音,别苦了自己。”
苦?我有什么苦的?
我只是照看着他,等他醒来,我只是,想要弄明白他最后所说的那句话的意思而已……而已。
甘心悠悠转醒之时,我正趴在他旁边浅眠。感觉有温热的手指在触碰我的脸,这才迷迷糊糊睁开眼,“……甘先生……”
他一震,旋即又点点头,哑着嗓子,“你趴着睡冷么?”
刚想摇头,却被带进了一片温暖里。厚软的棉被,缭绕安神的白李干花熏香,还有身边这个我明白不了的人。
甘心拥住我,腰间搭着手臂,并不用力,却牢牢扣住我。他把下巴磕在我的头顶,声音沉得像夜里的海,幽幽蓝蓝的一片,让人好舒服,却安不下心来。
“稚音……”
“嗯。”
“稚音……”
“你带我们去蛇村想让我知道的是……”嘴被捂住,他的指尖贴着我的脸颊,冰冷的触感。
“不要问。陪我睡一会儿……”
然后,睡去。
把头埋在他胸前。我忽然觉得好迷茫。为什么,我如此依恋这种感觉,为什么,我也展开了手臂,拥住他。
次日,在莫可安静的注视下,我醒了过来。睁眼就是他没什么情绪的脸,还真是吓了一跳。
赶紧坐起来,“你,你大清早的干什么?!”
他只是静静看我一会儿,又看看依然睡着的甘心,说,“羡慕。”
“莫可?”
“知道我和陈然夜里怎么睡的么?”他指指宽大车厢的两边,“一人一边。”
我张大嘴,无以回应。
“想不到吧?”
摇摇头,“你们……看上去真的像是冰释前嫌了。”
“我们有前嫌么?”他问。
再一次无言。这个莫可,我觉得他变了。
莫可牵住我的手,仰起头来,“白天,他顺着我,陪我做这场梦;可是夜里,我们是陌生人。”他牵起嘴角,笑得落寞却又漂亮。
“到京城而已,到京城而已。”
说完,莫可又看了甘心几眼,说,“你不要怪他。”
“你知道什么?”
“不。我不知道,”他轻拍我的手,安抚着,“我只知道,他在乎你,所以他不会害你。即使他骗了你,他也会道歉的。”
陈然进来时,寒风混杂着冰冷的空气涌进来,他赶紧掩紧帘子。凑到抱着暖手炉的莫可那里,他直接把冰冷的手贴了上去。
莫可不像往常那样会跟他嬉闹,他只是轻轻地说,“陈然,稚音知道的。”
陈然愣了一下,抬头看看我,却还是将手贴在莫可的手边,“嗯。”
这些日子,像是和越来越冷的天气呼应一般,气氛压抑得叫人难受。甘心不知为何总是昏昏沉沉,半睡半醒的。看他那般憔悴模样,多少话我都职能咽回去。
莫可和陈然不常来我们的马车,他们窝在自己的一方天地里,任由莫可做他的梦。
许久不露面的梁晨也时常会来看看,每每看着昏睡的甘心,他都没什么表情,只是摇摇头,不说话。
有时他会轻声地和我聊天;有时他想让我住到他的马车里,换个人来照顾甘心;有时他会半真不假地求我给他唱首歌。可是有什么堵在我的胸口,我唱不了。
每每这时,他温暖的微笑就会被失落取代。他会安静地陪我看一下午的书,听我低声说一些话;或者在甘心偶尔醒来的时候,默默看着前来看诊的素平药师和照料甘心的我。
有些东西太模糊,也太重,我不明白,负担不了。我的心里已经给人压下了一块石头,所以对于梁晨,我只好竭尽所能温柔地待他。但更多的,我没有,给不了,大概也给不起。
这一天,甘心醒来后并没有再次昏睡。他清冷的眼睛里多了些神采。
素平药师断了脉,沉思片刻后说,“甘先生,我要带你走。”
“什么?去哪里?”
素平看我一眼,摇摇头,“去能救他的人那里——甘先生的心脉曾经断过,这一回的蛇毒总清不干净,而体虚不治,身体就这样被拖垮下去……我要带他去找的那个人,也许能救他。”
“哦……这样……”转头望向甘心,他的眼睛眯成孩童一样率真的弧度,眼角带着浅淡的笑意。
“甘……大叔,你去么?”
他摸摸我的脸,“不去我会死吧?”
素平点点头,“我无能为力。”
甘心说,“那就只好去了啊……”
药师下车去给梁晨说离开的事。我坐在甘心旁边,完全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沉默了好久,指尖忽然被捏住,甘心指间的薄茧细细摩挲着我,这个男人一瞬间看来像一阵风,飘渺而又温和。
“担心?”
“总不会希望你死。”
喉间的低笑被咳嗽冲散,甘心捂住左心口,顺了一会儿气,“咳……真是个孩子。”
“……”
“你……”
“别问。”甘心打断我,“我会告诉你的,但现在别问……”
“……”
“稚音,”他靠住我的肩膀,身体并不暖和,缺少生气的滞重,“万一治不好怎么办?”
“你怕?”
“嗯。死了就见不到你了。”
我转过头去看他,对上他温柔的眼神,眼里满含的笑意承载着更深的东西,低沉的声音一遍一遍在耳边唤着,“稚音,稚音……”
“如果我死了,你会伤心么?”
“不会。”他的笑意没有减淡,两人的呼吸贴得好近,我说,“你不会死的。”
他眯起眼,指尖交缠着一遍遍轻抚着我的手指,“嗯。”
沉默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开口问他,“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嗯……”他稍稍支起靠在我旁边的头,在我耳边轻语,“从听到你的声音开始。”
“……”说的什么傻话……
然后,再也没人说话。这样的安静让人很舒服,也许是因为身上的那一份重量,叫人心里踏实了一些。头靠在一起。甘心不厌其烦地抚弄着我的手指。
最后,感觉到身上的分量加重,我探过去看他,他又有些昏沉了。
“大叔,要睡么?”
点头。
我凑上去,在他的嘴角碰了一下,一半是唇角的柔软,一半是干燥的嘴唇,“好梦。”
26.刻一首歌
梁晨专门为素平药师和甘心备了一辆车,半月后一切办妥,他们离开向东去了。
临走,甘心的身子稍稍好了一点,只是精神依然不济。他轻声地告诉了我那个我一直想知道的答案:“当心齐在轩。”
然后,马蹄起云尘,他们的马车驶向了远方。
立在驿馆门口,滚滚灰尘迷了我的眼。当心齐在轩……?
脑子里正纠结着半年多来的事情,想要摸索出一线光明,却听梁晨开口:“广陵齐在轩?”
“你知道?”
他没正面回答,急急问我,“你们是从广陵来的?齐在轩跟你们有什么关系?他要干什么?”
“将军!”我打断他,“偷听别人说话可不好。”
梁晨闹了个尴尬,只好放慢语速,“你们认识齐在轩?”
“他曾救过莫可。”
“哦……”梁晨望向马车离开的方向,走进眉头,“甘先生说的没错,是该小心此人。”
我急忙拉住他,“为什么你也这么说?!”
他低头想了一想,对我说,“我们进去讲。”
驿站里,莫可和我坐在梁晨对面。
“能不能告诉我,你们和齐在轩是怎样的关系?”
若想知道什么别人不愿轻易启齿的东西,告诉他他想知道的,才是良策。
于是我说,“我们在为齐在轩寻找一件东西。”
“什么东西?”梁晨急着问。
莫可斜眼看着他,“梁将军,你也该回答我们的问题。”
“广陵齐,与皇室渊源匪浅,不知你们是否知道。齐门可谓无冕之侯,当年人祸之时,有一群人帮助当时的皇帝一起定下了江山。其中一个,便是当时的齐主,也就是齐在轩的爷爷。”
和莫可互看一眼,莫可会意,说:“将军继续。”
“因为我的爷爷,也就是当年助皇帝平乱的两湖将军曾对我说过一些往事,所以……罢了,牵扯到齐在轩,我便告诉你们吧——但你们得先告诉我,你们要寻什么?”
这个话题,绕不开。
我只好说,“梵天曲集。”
“梵天曲集……果然。”梁晨沉吟一声,“齐在轩动手了。”
“怎么说?”
“当年,起乱的人也姓齐!当年的齐主为了社稷大义灭亲,而后为了避嫌,还谢绝了皇帝的封赏——但齐门的势力却越做越大,并不逊色王侯——为什么……齐在轩要叫你们寻谱?”
“因为我和莫可……因为一些原因,要还他人情,也想从他那里拿一些东西,所以……”
“东西?三愿?”
一愣,“怎么?”
梁晨叹一口气,“果真是三愿,爷爷说的没错,齐家是不肯就此放手的。”沉默一会儿,他继续解释起来,“齐若麟,也就是起乱之人,不知从哪里得知梵天曲集能完成弹琴之人三个心愿,所以,也把当年的荣秀君牵扯了进来。后来,荣秀君同他的爱人一齐护住了曲集,为了不再有人觊觎曲集,所以分成了六份,只在荣秀府手里的那份留下散失线索。从此,世上再无人知晓如何才能集齐梵天曲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