郡瑜正在翻看什么,见我闯进来,便合上搁在了一旁。我不动声色地瞄了一眼,似是一份礼单,便没有多在意。
“哥,走吧。”我一把拉住郡瑜站起来。
郡瑜却没有立即起身,反而嘱咐我,“涩琪,今日去司马府上,你不可再胡闹。虽然我们家不比书香门第,但也是知书达理的人家。我们不能丢了婓家的颜面,让旁人轻视。”
“哥,你别小瞧我!”我气鼓鼓地反唇相讥。
郡瑜摇了摇头,把我拉至自己的身边,抚摸着我微微鼓起的腮帮子低声说,“哥哥不是那个意思,在家的时候,你怎么胡闹,我都由着你,只是千万不要在司马家的人面前失了身份,毕竟你以后要同钰小姐成亲……”
郡瑜还未说完,我立即插嘴,“不就是那个小姑娘么,那我还搞不定?等着瞧吧!”
不等郡瑜劝阻,我已经一溜烟跑了。哥只好摇了摇头,也起身准备上路。
到了司马的府邸,马车还未完全停住,我就忍不住掀开帘子朝外张望——
哇!好气派的大门。台阶两边的石柱上雕刻着鸟兽图案,门上刻铺首,作饕餮衔环图案。高大的院墙,房顶上铺着筒瓦,一看就是有钱人家。
小涩琪还真好命,自己那么有钱,还有个同样有钱的女朋友。
一边羡慕着,一边下了车。郡瑜拉着我的手往里走,马上就有府上的管家认出我们来,满脸堆笑地在前面引路。
然而不是领进屋里,而是径直去了湖边。靠岸停了两艘游船,在两岸的垂柳映衬下显得颇为风雅。
“唔,果然跟我们家不一样,小资情调严重啊。”我托着下巴,自言自语。
郡瑜先上了船,我站在岸上,朝船里瞧。素罗轻纱的帷幔后,似有烟雾缭绕,也不知是湖上的水雾,还是罗纱的影子。
帷幔后的丫头见郡瑜上船来,便拂起轻纱的一角,让出一道缝儿来。郡瑜不知道看到了什么,在门口微微怔了一会儿,这才转身回来接我。
我张开双臂,让哥抱我上船。哥一边拉着我,一边暗自嘀咕,“这个司马灮在搞什么?”
司——马——光!
我爆笑。转念又想,我家大舅子不会真是大名人吧。想想又不对,那个砸缸的司马光好像是北宋人。此司马与彼司马可是差了十万八千里。
我光顾着乐了,进到船里都没看清楚状况,就有人来脱我衣服——
“哎,哎,哎,你们干嘛?!!”我跳开,躲到郡瑜身后。
两个丫鬟齐声说,“请二位公子祓禊。”
“复习?复什么习?”我差点撒腿就跑,来吃饭还得复习功课?这大水缸是不是脑子进水了?莫不是书读傻了吧。
“是祓禊。”哥把我从身后拽出来,见我还不明白,一指面前那正冒着热气的浴池,“就是洗澡。”原来那时的人人有上巳节到水滨洗濯,洗去宿垢,以求除灾造福的习俗。
我从哥身后探出头来——我家大舅子真会享受,澡堂子设在船上,四周悬着重重帷幔,正好一边泡澡,一边欣赏风景。
说话间,两个丫头掩着嘴笑着,便上来给我们解腰带。我一下傻了眼,一把推开两个小姑娘,转身对郡瑜大叫,“我不跟你一起洗,哥,你去那边的船!”
郡瑜皱着眉头示意我别胡搅蛮缠,这沐浴也就是个形式。我刚弯腰把他腰带拾起来,丫鬟已经帮哥哥解开了最外面一层的衣服,我忙不迭再去拣那件外衣,丫头又给他脱了第二层衣——
“哥!!”我急红了眼,把衣服腰带往他怀里一丢,大声嚷道,“婓郡瑜,你去那边!两个人一起洗澡不卫生,你知道不知道?!!”
郡瑜的表情好像被针刺了一般,胸腔鼓起,面色也转了颜色。我愕然,这一愣的功夫,哥已经转头离去。
“哥,哥哥!”我回过神来,心急火燎地追过去,拦住他的去路。郡瑜受伤的神色令我心中不由得一凛。
“不是,哥,我没有嫌弃你的意思!涩琪说错话!”我低头认错,扑进他的怀中,“涩琪只是不习惯,从小到大,涩琪都是一个人……”
郡瑜低头看我,而后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难道我不是这样么?”
我见哥已经不再生气,这才又嬉皮笑脸起来,吊着他的脖子撒娇,“跟哥哥共浴,涩琪会不好意思脸红的。”死心眼的郡瑜居然不解地追问为什么,害的我抓耳挠腮,支吾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笨蛋郡瑜。想引诱我走上犯罪的道路,门儿都没有!
郡瑜离开后,另一个一身翠绿衣裙的丫鬟走入,满面微笑地对我说,“二公子,翡翠来为您更衣。”我笑嘻嘻地回答,“不用。”说着,片刻就解了腰带,一骨碌脱了衣服,跳进了池子里。浴池的水里不知放了何种香薰草药,散发着淡淡的幽香,泡在里面顿时神清气爽。翠衣的小丫头就守在一旁,将我的衣服一件件用熏笼熏过。
我长叹一声——有钱的生活多美好啊!
泡过澡,皮肤变得滑溜溜的。我站在那里任两个丫鬟给我擦拭身体。镜子里小美人涩琪如同出水的芙蓉,细润如脂,芳馨满体,一时间看得我自己也有点呆。我这边刚收拾完,便看见郡瑜已经在外面的甲板上等我了。我立即跑了出去,奔到他面前。
哥见到我竟微微一怔,被我察觉,我立即厚着脸皮凑过去问,“哥,涩琪好不好看?”
如果是在家,他一定顺口应承下来,可是今天哥却愣了好一会儿,这才清了清嗓子,低声命我不要胡说八道。我噘起嘴巴,哼唧了两声表示不满,没一会儿又忍不住腻到他身边去了。
船把我们带到了湖中间的一座半月形的绿岛上,宴席正是设在此处。岛上建了一座古色古香的八角亭。亭被花草环绕着,绿岛又被碧水环绕。亭中以筵辅地,以席设位。客人们席地而坐,此时已经很热闹了。主人司马坐在正中,一袭白衣,手持蒲扇,见我们到来,便欠身示意我们入座。因为主人客人都很闲散,似乎并不拘于礼节,我们也就随意找了一处位子坐定。
客人大多互相认识,郡瑜同众人逐个打招呼寒暄,其中还有不少人是认得我的。我自然是谁都不认识,只好拽着郡瑜的袖子不放,跟着傻乎乎地笑。自从有了上次当众表演的经历,痛定思痛,我下定决心为人还是要“低调”。
客人来齐后,丫鬟仆人们把酒菜都端了上来。人群暂时安静了一会儿。这时,只听司马吩咐道,“翡翠,绿珠,为两位婓公子斟上酒。”
我本来并不饮酒,这时也只好把耳杯拿了过来。名为翡翠和绿珠的两个丫头一前一后从亭外走入,每人手里端着一小壶酒。我一见面前的翡翠正是方才船上替我熏衣服的丫鬟,便冲她笑了一笑。一旁的哥哥见状,眉头一跳,一不留神手里的耳杯一侧,酒便洒了出来。绿珠忙替他又斟满。两个丫鬟齐声说,“大公子,二公子请慢用。”便又一前一后地出去了。
司马端起自己面前的耳杯,冲我们一抬手,继而又在其他宾客的面前划过一圈,不急不缓地说道,“诸位,司马先敬各位一杯。”
众人将酒一饮而尽,我也只好装模作样地舔了两舔。出乎意料的,酒并不烈,味道有些象外婆做的酒酿,而且还甜丝丝的,我便又喝了一小口。
一抬头,司马正睨着我暗笑。我这才猜到,这酒是他特意让丫鬟给我另外准备的。
嗯,大水缸还算有良心。
主人敬过客人,客人便开始轮番敬主人,客人之间又开始互相劝酒。我撑着脑袋,看着这幅情形——哎,原来从古至今,男人们酒桌上的风格都没什么变化啊!司马请的客人大多是附庸风雅的文人,不知谁想出来要对诗行酒令。我一听头就炸了,对郡瑜说喝多了头疼,抽身就要逃——
“哎,婓公子,你可不许走。”一个喝得满面通红的男人拦住了我的去路。
我想起哥嘱咐过不能丢了婓家的脸面,只好赔着笑脸,装作醉酒无力的样子表示出去吹吹风就回来。那人还是不放过我,起哄说那得先罚酒三杯,然后做出一首五言才能走。
靠,我哪会什么五言,六言啊!我去K歌连歌词都记不住,哪儿来作诗的天分?
我瞄了一眼哥哥,投过去求助的目光。哥直起身,正要过来替我解围,只听到主人司马说了一声,“酒我来代他喝。”
“司马兄,你这可不好,这就开始护短了?”男人一说,大家都心领神会地笑了。郡瑜在一旁,眉头微蹙。我还一头雾水,不明白怎么回事。
司马微笑道,“我不护着他,钰儿可要责怪我了。”当下,便一连饮下了三杯酒,顿时眼底笼上了一抹淡淡醉意,他望着我,笑得颇为高深莫测,“涩琪,酒我替你喝了,这诗可要你自己来作。”
大水缸啊大水缸!原来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明知道我不会作诗,存心让我出洋相!
俗话说狗急了跳墙,兔子急了咬人,人急了就生智。我搜肠刮肚地把小时候背的那些个唐诗挨个过滤一遍,对了,那个——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我一口气喊出来,连个抑扬顿挫的调都不懂装一下。众人顿时寂静了下来。我虽肯定汉人铁定没听过唐人的诗,却不敢肯定两代对格律之类的要求是否一致,心里也不是很有底,直到发现我家大舅子冲我投来赞许的目光,这才松了一口气。众人也齐声喝起彩来。拍马屁的,冲我哥冲司马夸奖我的更是肉麻得让人全身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嗨,有什么嘛。以后再让作诗我也不怕了。大不了回去再好好回忆几首唐诗去。至于唐朝的大诗人们,那就只好对不起了。按照时间顺序来说,也只能说是您抄袭我的。
顺利过关,我怕那帮小资情调严重的男人又要玩什么投壶之类的劳什子,赶紧同郡瑜说了一声,便独自坐着小船逃离了小岛。
我在司马府里的花园里靠了岸,进入花园,独自一人正闲晃。忽见一娉婷身影在花影之中一闪,一张粉粉的脸蛋从花丛后面跳了出来——
“婓公子!”一说话脸颊就染上了一抹红晕。
原来是偶老婆啊!
我大大咧咧走过去,仔细瞅了瞅她未使粉黛的小脸,赞许地点了点头,“嗯,不错,不错,还是这样好看,小姑娘明明很漂亮干嘛把眉毛画成那个德行。”
钰儿听我夸她漂亮,欢喜得脸涨得更红了,羞羞答答地说,“婓公子不喜欢八字眉,钰儿还会描其他的眉妆。婓公子是喜欢远山眉,峨眉,还是长眉呢?”
我瞧了瞧面前这个可爱得如同洋娃娃的小女孩儿,突然玩心大发,“你带我去你的房间,你画给我看,我来给你当参谋。”说着,拉住她的手就要跑。
钰儿吓得花容失色,急速抽出手来,连声音都开始颤抖起来,“婓,婓公子,不要……”
望着那张惊恐不安的大眼睛,连我都起恻隐之心。怪不得男人总爱娇弱可人的女子,这样的女子让人不由得就生出一股保护欲。这钰儿虽是这般娇弱,可涩琪病重之际,她抛弃了礼教,登门来看望,却也看得出是个有主见的女孩子。
“别叫我婓公子,叫我涩琪好了,我叫你钰儿,可以吗?”我笑着对她说,“我们交个朋友吧。”
钰儿抬起眼睛,怯怯地望了我一会儿,逐渐消除了顾虑,轻轻地点了点头。我刮了刮钰儿的鼻子,对着这个在我眼里还是孩子的小女孩说,“钰儿,你是个很可爱的小姑娘呢!”
钰儿又羞红了脸,只低着头乐滋滋地笑。我拉起她的手,她扭捏了一下,便不再拒绝。她领着我来到自己的闺房,我见她神色不定,好像做了亏心事的样子不由得哈哈大笑。
“钰儿,你让丫鬟们都该干嘛干嘛,我们只是坐着谈话,你不必担心。”
钰儿点了点头,兀自吩咐丫头们去做事了。我进了她的房间,一眼看到她梳妆台上那些个金光灿灿的珠宝首饰,眼珠子差点没掉出来。碍于目前身份才没有尖叫一声冲过去,抓起一把来仔细看。
那玳瑁的钗,翡翠的镯子,白玉的耳环,还有一颗一颗纯天然的珍珠,看得我口干舌燥,真想全搬回家一个个地试过去。
“那个,钰儿,”我决定退而求其次,“你戴这个给我看看,好吗?”我拿起一支金玉钗问道。
“好。”钰儿爽快地应允,房里的丫鬟立即就上来替她插上。
“白玉很衬你的皮肤,很漂亮。”我冲她竖起大拇指。
钰儿被我夸得低下头去,她支走丫鬟,而后悄悄把这只钗塞进了我手里。
咦?送给我吗?我惊异地望着她。见她脸都不抬起来,这才明白过来——定情信物!
可实在太爱这钗。早先大水桶的羊脂白玉戒指没捞着,肠子都悔青了,这会儿这钗更是合我心意,让我如何能够放弃?于是,在腰里摸了一圈,摸到早上新戴的佩玉,塞给她,“礼尚往来,礼尚往来。”我笑着打着哈哈。
我乐滋滋地捧着钗走出门去,走了两步,觉得有点对不住小姑娘,转身对她说,“钰儿,我要是真回不去了,我就来娶你。”
天真的小姑娘直点头,站在门口深情脉脉地望着我说,“嗯,钰儿等您。”
我打了个颤,一缩脖子,搞得煽情了,气氛有点儿不对劲。想到这里,我一溜儿小跑出了小姐的闺房。
司马家比我们家还难认,回廊迂回,错错落落的房子外面看起来又差不多,一时间绕得我眼冒金星。大概仆人都去厨房和岛上帮忙去了,我走了半天连一个人都没看见。
没辙了。
举起自己的左手——靠左原则。永远靠着左边走,左拐弯。这样无论有多少岔道,至少保证是在前进。从探险小说里看来的法子果然好使,就是费时间了点。我啃哧啃哧地把司马家四处游览了一番,穿过一道回廊,眼前豁然开朗,是一处花园。
满园鲜花盛开,我踏着绒绒的青草进入园内。见四下无人,便摘了几朵芍药拿在手里观赏。正一人怡然自乐,突然看见不远处的大青石上好像躺着一个人。
那人一袭白衣,春风拂起,薄如蝉翼的层层衣衫在暖风中飞扬,青石旁那两株桃花,花瓣翩翩落在青石之上,落得那人满身粉色的桃花瓣。
我忍不住走近了去瞧——那人微微侧身,脸就转了过来——
呀,是大水缸!怎么躺在这里?
我屏住呼吸,目不转睛地望着不胜酒力醉倒在此的司马。见他睡得很熟,这才蹑手蹑脚地走到跟前,细细地端详。
“司马?司马哥哥?”我小声地试探,见他依然无反应,便放开胆子,趴到了青石边上。我先翻到他腰里挂的白玉戒指欣赏一番,然后又去看那玉石金钩的腰带。他的发髻有些乱了,翡翠的笄松松的,散落的几缕发便垂落下来。一阵风吹来,吹散了他唇间淡淡的酒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