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於吃完,收拾停当。范漓起身坐在床边,半晌,道:"哥哥,你是不喜我成亲麽?"
穆良朝身形一顿,蓦地笑了笑,道:"我没什麽喜与不喜,只要范漓你自己愿意就行。"
"可是,哥哥你不开心,我也不会开心。"范漓抬起脸来,仰视著站在一边的穆良朝。
穆良朝看向窗外,沈默了片刻,低沈了声音慢慢道:"我只在意你的剑法进境,别的,我无所谓。你也不必介怀我的想法。"
"哥哥,你会一直陪著我吗?"范漓抓紧床边,手指节因用力而显出青青白白的颜色,可说出的话,声音却特别轻,特别小心翼翼。
"会陪你到你二十五岁。"想到还有那麽久的时间,穆良朝忍不住叹了口气。
"为什麽?"
"什麽为什麽?"穆良朝转过头去,看了一眼表情非常镇定的范漓。
"为什麽只到二十五岁?为什麽非到二十五岁?为什麽?"范漓的眉毛越拧越紧。
还能为什麽?还不就是为了你麽?穆良朝有些好笑地看了看稚气版的范漓,浓黑的眉毛拧成了个川字,想到如果一百年後的范离还能记得起自己曾经有这麽苦大愁深的表情,曾经对一个人如此依赖,不知道会是什麽心情。讪笑还是得意?
想著成长之後的范离完全是跳跃洒脱的性子,现在的孩子气与执著不知道什麽时候早就被他抛下,想著他还曾留过大胡子变成张五,想著他为了几块矿石把自己窝在山上几个月,脏兮兮地当野人,想著未来说爱自己的范离,再看看眼前这傻兮兮的少年,穆良朝不由就有些开心。
上前去使劲抚平了拧成一团的眉毛,笑道:"你若不愿我陪,我就不陪,没关系的。你说就是了。"
"谁,谁说不要。"范漓恨恨地甩开头,道。毕竟年纪尚幼,思维很容易地就完全被穆良朝转移了方向,根本不记得自己要说的重点不是让他现在离开,而是要他永远不离开。只想著无论如何也不能说出不要他陪的话,被穆良朝会离开的恐怖想法吓到,只能顺著穆良朝的问题,回答。
"好吧,那我们从明天起就象往常一样,晚上再见吧。现在你先回家安抚你的母亲。"说著,也不管范漓还有什麽话要说,穆良朝拖起还有些虚的范漓,往门外走去。
天色傍晚,雪化得山头斑驳一片,这是郊外,人烟稀少,只有远远的嫋嫋炊烟,偶尔的鸡鸣狗吠。
"范漓,你有没有觉得那天我的剑气与以往不同?"穆良朝扶著还有些虚弱的范漓一步一步往范家别院挪,边走边问。
"嗯,大有不同。哥哥知道为什麽吗?"说起剑法,范漓把刚才的郁闷又抛至脑後,不由停下脚步,急急问道。那种强大的,几乎无法防御的剑气是如何形成的,范漓在病里的梦中都想过无数次,却毫无结果。
"范漓,你说,这世界什麽最强大?"穆良朝循循善诱。
"上仙?妖怪?还是......魔?"范漓每说一个,都被穆良朝笑著摇头给否决掉,也不由心生好奇:"哥哥,你说,这世界什麽最强大?"
"自然之力,自然之力最强大。"穆良朝点了点头,强调道:"我们的修行,无非是在模仿自然,掠夺自然,但其实我们永远无法打倒自然。"
范漓心里好象有根弦突然被拨响,隐隐觉得哪里被敲醒,却不是很分明,一时就想呆了去。穆良朝扶著他,一步一步地走,并不打扰他的思绪,笑眯眯等著他自己醒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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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范漓真正地与自然和鸣,穆良朝又足足等了五年。范漓不是穆良朝这样随遇而安的温吞性子,剑这种东西,虽然有时想来风雅,但说到底还是凶器,剑法就是行凶的方法。不知练的是剑法的原因,导致他的性格越大越是爱憎分明,越是棱角峥嵘。而性格越是鲜明,剑法也越是凌厉,相辅相成,十九岁的范漓越来越象一把出了鞘的剑,锋芒毕露。
十九岁的范漓表面看上去是旁人十五六岁的青涩模样,如果除却气势不谈,现在的范漓还是粉嫩可爱的娃娃脸。这一点范漓很恼恨,穆良朝却是早就知道,凭他长到二十五岁还是一付十七八岁的模样,就完全可以想象。
穆良朝一如既往地出现在范漓的夜里,有月亮的夜里,没有月亮的夜里,一天一天,一年一年,桃花开了又败,败了又开,除了剑法穆良朝绝不多问一句,日子竟也就悄无声息地过了五年。
范漓这五年变化巨大,从心理到生理,从童稚长为成人。看著穆良朝九年来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依旧是自己初见时的青春模样,不是不吃惊的,最後问出来的结果却非常让自己郁闷,原来这个温柔的哥哥在某种程度上已是一个高高在上的人,与自己有天上地下的差别,这多少让好胜的范漓有些不是滋味,越发地一门心思地钻进剑法的世界中去。
范漓没有成为父亲心目中的好儿子,弃文从武本就是粗人做的事,一心想著要光宗耀祖的范父也从开始的劝诫到惩罚一直到最後的失望,慢慢地也放弃了这个儿子,也就随他在别院野草一样地成长。这麽一个不成器的儿子,连说亲的都甚少上门,偶尔几个上门的,也被范漓粗鲁地赶走,一次两次之後,再也没有媒人上门了。这一切,都随了范漓的意,却让范漓的母亲伤透了心,范家这样的大家族里,娘家没有背景,儿子又如此没有出息,范母很早就操心白了头,范漓终於还是在人生的某一面上失了职,却无可奈何。
只有那一个一个的夜晚,才是范漓觉得人生归处之所在,有剑在,有穆良朝在,一天一天地并不难挨。
这一夜,范漓练完了剑,坐在桃树下,与穆良朝对饮。
"范漓,你知道引魂麽?"
范漓点了点头,道:"范家的子孙成年之後都知道。哥哥也知道麽?"范漓有些吃惊,这种事外人知道的实在不多,见穆良朝点了点头,又想到眼前人是个上仙,知道这些小事,应该也属正常,於是收回惊讶的目光,接著道:"我倒觉得引魂不值那麽珍贵,又难成熟,用处又小。除了能解魔化定魂珠算是救人的用途之外,基本上,引魂算是个害人的药草。不知道我家里人为什麽常年守护著它。"
穆良朝点头附和,道:"能被魔化定魂珠所伤,还有人愿意救人的话,那受伤之人必定是个非凡人物。"说著,穆良朝转头看了看已与成年范漓相像八九分的脸,又呷了口酒道:"守护引魂,也算是商业投资行为了,呵呵。"
"商业投资?!"范漓听到这词愣了一会儿,没反应过来。
"嗯,四十年做的一次生意,利润之大,可以想像。"穆良朝说到这里,突然道:"范漓,引魂守护应该很难吧?你家这麽重文轻武,如何能守护得住?"
说到重文轻武,范漓有些气馁,叹气道:"守护引魂,其实根本用不到武艺,引魂外本来就有上古留下来的守护阵,只有我范家子孙知道破阵之法,自是不用担心。"
"哦?!"穆良朝眼神闪了闪,道:"上古阵法?真是让人好奇。非常厉害麽?不知道我能不能闯得过去......"说得口气颇为向往。
"别去!"范漓赶忙拉住穆良朝的袖子,道:"虽然我不是家主,不知道守护阵的破解之法,但是我还是知道每次成熟之期写在阵里的人数不胜数,从来没有一个能活著出来的。"
"我是上仙,你忘了?怎麽能与那些俗人相比?习武之人不就是不断地挑战自己才能成长的麽?"穆良朝不以为意。
"不是。"范漓想了又想,半晌,才下定决心,道:"哥哥,我与你说,你不要告诉任何人。"
"嗯,我不说。"
"守护阵是一回事,但守护阵的中心有一把千年凶器,见人就屠,一招毙命。曾经有人试过用挖地道的方式避过阵法,但还是一样的结果。"
"凶器?!"穆良朝眯著眼睛半晌,慢慢沈声道:"这凶器可有名字?"
"有,叫似水流年。"范漓轻声道。
穆良朝闻言,忍不住勾起嘴角一笑,盯著范漓半天不说话。范漓纳闷会得到这样的反应,讷了讷,道:"这名字有什麽异常麽?"
"没有,只是觉得这名字很配你。"穆良朝若无其事地移开目光,笑意不减地说道。
什麽啊,这麽莫名其妙的回答。范漓看著穆良朝故作的高深莫测的模样,有点郁闷,调过头去,不理他,这人也太爱说些玄机重重的话了,听多了真是让人不舒服。
"书上说,引魂长在极湿极暗之地,与范家所处的位置完全不象。难道范家只是四十年到的时候,远赴千里之外去采?可其实引魂的药性很难保存......这麽说来,范家还真是颇有办法呢。"穆良朝又似自言自语,又似随便说给范漓听。
"才不用远赴千里呢......"范漓这麽说著,突然觉得不对劲,转头看向一脸无所谓的穆良朝,道:"哥哥怎麽会突然对引魂这麽感兴趣?"说著,心思乱飞,不禁揣测这位上仙哥哥不会是因为引魂才结识自己吧?还说呆到二十五岁......范漓一算,顿时眼前炸成一片空白,如果真是如此......如果真是如此,自己该如何面对?!
"如果我说,我就是对引魂感兴趣,范漓你会如何?"穆良朝转头看向一脸震惊的范漓,口气平淡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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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漓的心一下紧缩一下膨胀,怦怦怦跳得特别有力,特别缓慢,好象还有些疼。看著穆良朝明明没有表情却目光熠熠地盯著自己,似在期盼什麽。看了一眼,赶紧调开目光,没办法真地停在那张自己在此之前打心底里觉得亲昵的人的脸上。
这个人陪自己渡过了最青涩的时光,温暖和煦,一直是自己心里认定的最重要的人。可是今晚,却一句话把自己砸醒,原来一切不过是利益,不过是建立在利用基础上的手段。太荒谬了,范漓抿了抿嘴,忽略心里的钝痛,猛地站起身来,拿剑指向穆良朝,道:"我以范家四子的名义向你挑战。"
穆良朝没有动,只是翻了翻眼睛,好象有些失望的模样,叹了口气。范漓在月光的树影下看不清穆良朝的表情,听到这样的叹息声,心思突然一软,拿在手里的剑抖了一下,最後还是没动,依旧指著穆良朝。
"你平时就打不过我,现在更是一点战意都没有,你这样的挑战......"穆良朝说著,慢慢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尘,道:"根本毫无意义。"
"你不接受?!"范漓刚才还有些软下来了的心思,被穆良朝这句清清淡淡的话,完全打回硬如岩石的状态。这种被瞧不起,被轻视的感觉来自於自己一向仰慕的穆良朝,更是让人受不了。怒气夹杂著羞辱,在心里翻腾,范漓冷了脸,摆了个弟子的起手式,一躬,做到有礼,也做到了生疏。
"剑是凶器,剑意比剑招更重要。你现在这个样子,比刚才有意思多了。"穆良朝往前进了一步,淡淡一笑,接著道:"但,还是不够,你应该让这剑意战意与周围的环境融为一体,想著连身边的气都与你一样愤怒,连那棵桃树都与你一样呼吸,学会用灵识看事物,而不是用眼睛。那个时候,你才有可能打败我。"
范漓抿著嘴,不发一语,在周身快速运功几周天,这几年的训练下来,下意识地把穆良朝的话放进心里,闭上眼睛,开始只是听到风的声音,慢慢让心情沈淀下来,感觉到空气中有著自己心跳如何和谐的波动,本能地捕捉它,操纵它,适应它,最後,真的如穆良朝所说,能隐隐地觉得这世界与自己好似同在,自己愤怒,它们也愤怒,自己忧伤,它们也忧伤。
照著穆良朝的方向,猛地刺出一剑,剑速极快,还带著隐约的霹雷的声音,旁边的空气也被这剑气所震,随著剑指的方向,发出金属相磨的兹兹的声音扑面而来。穆良朝见此情景轻轻一笑,终於,九年了,终於这小子初窥门径了。但,这样的水平对付自己还差得远~~自己这九年也不是白过的。随手一挥袖,卷过剑身往旁边一带,范漓的身子被这样一歪,差点没站稳,凌厉的剑势好象消失在棉花里,什麽回响也没得到就消解了。
范漓晃了一晃,站直身子,脸上通红,又羞又恨,刚才明明觉得自己进入了另一个境界,结果竟然还是一样。收了剑狠狠地盯著穆良朝,却不再出剑。
"再来啊,刚才那样就很好。"穆良朝不以为忤,继续鼓励道。
"我很认真!"范漓咬牙。
"我也很认真。"穆良朝点头附和。
这种轻忽的态度再一次激怒了范漓,范漓两眼冒火,面容却沈静了下来,引导著功力合乎自己愤怒的频率刺了过来。一时间桃林里一片隐隐的风雷之声,剑速并不若从前那样快,但一招凌厉似一招,越来越有威势,连穆良朝都能感觉到有一丝压力,心中暗自快慰。
这小子果然非常有天份,触类旁通,举一反三,这样下去,自己慢慢怕也是没什麽可以教他的了。穆良朝一边错开脚步躲过越来越慢,却越来越难躲的剑势,感叹自己在这方面真是远远不如范漓。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打一个躲,范漓的剑势越来越弱,最後连剑都快要拿不稳了,穆良朝轻轻一推把他推倒在地,道:"行了,今晚你做得非常好。这麽多够了,再打下去脱力就不划算了。回去好好休息一下,体会一下今晚的心得,明後两天我不在,大後天来检查。回去吧。"说著,穆良朝上前一把把软绵绵的范漓提起来,往别院走去。
跳过院墙,飞过走廊,穆良朝带著范漓来到了范漓的居所。把他放下,正要离去,去被范漓抓住袖子,半天,才道:"你这两天要去哪儿?"
穆良朝愣了一下,以为照范漓生气的程度,现在根本应该不会推理自己,没想到这小子还算有些情意。心思一软,笑了起来,转身,看到范漓又有些担心又有些尴尬的脸,忍不住想逗弄他一下,以後长大了,就没这机会了。上前去捏了捏还有些婴儿肥的娃娃脸,道:"放心,引魂离成熟还早呢,我暂时不会去打它的主意。"
"不是。我没那个意思。"范漓又羞又恼的情绪最近出现得太勤,以至於自己都有些不耐烦,翻了个白眼道:"我只是好奇,你这两天要去哪儿?"
"你不恼我打你家引魂的主意了?"穆良朝决定问个清楚,坐下来,看住范漓问道。
"呃......"范漓顿了一顿,道:"还是有点恼的。"说著,瞄了一眼带著浅笑的穆良朝,又道:"但我想来想去,你对我的好不象是假冒的,我就没必要那麽介意最初的原因了。"虽然这麽说,但说到最後,范漓还是有些口气酸酸的,声音越来越小。穆良朝并没有插话,只是伸手上前握住了范漓的手,轻轻拍了拍,范漓心中一暖,抬头看著穆良朝,道:"反正打引魂主意的人听说每次都有很多,也不差你一个。谁有本事谁拿去好了,我们范家反正是没有办法真的抵抗。"
穆良朝笑著点点头,正要说话,却被范漓断了过去,道:"我想阻止哥哥去,也不是在乎引魂,只是没有家主的引导,去摘取引魂,实在太危险,哥哥......"话没有说尽,只是看著穆良朝的目光全余了担心。
穆良朝心头也是一暖,这孩子不枉自己九年来如此对他。笑了笑,道:"你对我没信心?以前的那些俗人我还比不上麽?"
"可是,那似水流年真的很厉害,据说就算是上仙也未必能挡得住。"
"我知道似水流年的厉害。"穆良朝想到以後的范离拿著似水流年的模样,不由一笑,道:"不过,再厉害的武器还是要有主人才能发挥所才,只凭一柄剑,我还不放在眼里。你对我的实力还不够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