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匕首一事还说不得。
我固然可以迫他说,奈何一者他那般不堪重负,我狠不下心。
更甚者,有些事,强逼出来和他自己说出来,大大不同。
当然,要他自己说,还是得用些法子,否则必然等到老死也不知。不过那些法子,无伤和气罢了。
我问他为何缉我在先,却又暗中护我一路。
他僵直无措,欲言不能,张张合合,反反复复挨了半天,零零杂杂破破碎碎,花了小半个时辰挤出一句。
道是,你冒险相搏,视我为仇,我安能迫你,又怎能再现你眼前。
这一句,便够了。
××× ×××
本想穆炎必受了些惊吓,今晚不会再来,也不曾想唤他,让他好好个补觉。不料和昨日一般无二的时候,他自己又来借书看。
只是面色不好,灰白灰白。手上也不稳,书都有些抖。
我拿余光打量他半杯茶,终于只得开口。他这样,我还能怎么办。
“穆炎。”
“在。”
声音硬硬,答的又是这个字,想必神经已经绷到极限。
“你清明那天说了,充做我暖炉。”放下书,抽了他手里的,都搁到一边,面对他,正正经经问,“这话,眼下还算数么?”
“……”穆炎合合眼,很快睁开,脸上血色如潮般涌回,皮肤又变得黑黑。定定看我片刻,确认了不是玩笑,点点头。
看着穆炎一点点松下来,我心里酸涩,也有怡然。胸口闷痛,呼吸倒开始轻快。想哭又想笑,最终只是凑过去,在他脸颊上轻轻触触唇,稍离,等到穆炎完全松下来,又浅浅啄了口。
而后,指指自己的脸上同样的位子。
穆炎忡愣了好一会,才明白过来,依样画葫芦,触一下,稍离,而后落了个吻。
不由微笑。
乐了一会,正想讨个拥抱,却听到了久违的,很熟悉的声音。
——咕噜噜。
一百零八
无言。
用过晚膳一个时辰左右,怎么就又饿了呢?
不过,他昨晚被我问成那样,今晚自己又过来,想必晚膳吃得不安生,没好好用。
得喂饱他……
穆炎局促,瞄瞄门口,大概想出去填些东西,却没有起身,在我唇角啄了一口,而后倾身抱过来,脸埋在我肩上,“时临。”
“嗯?”
“时临。”
“嗯。”
“……”
我觉得到他唇间有气息拂出来,在说什么,只是他没有出声,我也不知道。
伸手环了他,另一手扳起他脸来,“怎么了?”
扭头看去,穆炎近在咫尺的侧脸,瘦黑黑的,唇上反反复复一开一闭一合,偶尔喉结艰涩地滑动一下,而后继续重复。眼神里面间或一闪而过的破碎无助,让人揪心难过。
“说出来。”我拿手蒙了他眼,而后慢慢移下来,“说出来就好了。”
“……起……”
手心指间的两片微痒颤栗着合上,沾了些微湿。
“……不起……”
鼻下进出的气息短短浅浅,温温热热。
“对不起……”
原来是这一句。
目光回落到穆炎唇上,微微走了神。
想起大暑前一天那个晚上,他磨不过,无声无息答了三个字时,唇形也是这般。
原来是对不起。
那时却以为……
一时间不太明白。
他这几年,任我索取,事事因我而起,事事听凭于我,倒底仅仅因为愧疚和依赖的惯性,还是有别的感情在里面?
“……对不起……”
我终究把手又往下移了寸许,捂了穆炎的唇。
但是,刚才隐隐冒出一丝替他做些宵食的念头,已经没了。
他当年既然暗中护我一路,并未要置我于死地,也就没什么了。
梁长书眼下已死,即使万一苟生着,于穆炎和我之间,也无碍了。
可,有些事能够释怀,有些局面会柳暗花明,有些人……
却未必真的得到过。
××× ×××
陪穆炎去客栈前面一层用了些宵点。
我一小盏羹,他一大碗青菜牛肉面。
他果真没有好好用晚膳,我看他那般专注,无心它顾,忍不住摇摇头。
这些年,倒是两个馒头和四个馒头依旧。
按规矩,夜宵酒果不在三食一宿之内,得自掏腰包。待吃完,才发觉两个都没有带。
我回了自己房里,素来习惯换衣洗漱。他则是卸盔解甲,又兼不负责管帐。
失笑。
我坐那,他去拿,谁叫他房间近。
其实店家也不会急着这笔小生意,毕竟我们一大帮都住着。不过不习惯拉帐而已。
××× ×××
穆炎还是暖暖的身子。
捂得好舒服。
小小内疚一下。
这次,下次,然后还要下下次。
我保证。
反正他以前不懂情爱,现在多半也不明白,往后一样未必懂。
我并非自诩圣人的救世主,他若另有邂逅,我放得开,他若无醒悟的一天,那就归我了。
本就不该拿自己的标准去要求他。
至于亲手衣食……
有心情的时候,偶尔一为罢。
说来暖和了应该容易睡着,偏偏相反。
饱暖思……
果真没错。
他饱了,我暖了。
然后就思了。
他身上多了不少伤疤。
以前就很多,多得那几月时间里,我尚不足以记清楚。
可……
手游走在胸腹背肋。
这几条大狰狞的,却是当初的确没有的。
履历只载军功,不载受伤记录。回头得改进一番,恰好随军医药开始筹……
唔……
……
“不要么……”穆炎沮丧,强自抑平喘息,缩回手去,“不想要我了么……”
“想。”先抱住他,免得他跳将起来,“只是,大概当初箭伤坏了元气,这几年,俱靠用药的。”
“你、你……他竟然……”穆炎一愣,而后身上重重一僵。
空气瞬间降温。
这回,却不是当初赶路那几天一般故意吓我的。
“别恼,听我说。”好冷……搂住他缩到被褥间,盖密实了,“前日,我也不知道你站了多久。劝习电的两番话,你听全了么?”
“不必暗自生恨,不须妄自菲薄。”穆炎轻声道,而后忽然又僵硬,“你既愿意,我……但、但是……明明……他竟……”
“穆炎。”我扣上他肩,捏捏敲敲,教他松下来,“你骂我不择手段也好,夸我不受拘束也好,那的确不是他迫我的。当初他定三日之约,给我三天时间选。要么以此取信于他,当即委以重任,托以国业。要么先为一般幕僚,慢慢确认忠心无贰,再做打算。前者不日便可着手,后者何年何月。所以我并无犹豫,托堇青相助,三天里暗地购得所需药物,以及这机关隐秘的玉。此后的,你便知道了。”
身子骤然被紧紧箍住,穆炎的力气还是大得生疼,这次我却没开口叫他放开。
一时默然。
窗外客栈后院中有虫鸣,以及给军马加夜草的声音。
我静等。
“走……走!”穆炎忽然噎声道。
“呃?”
“离乾!”声音低低,而后大起来,重复,“离……”
“穆炎,已经过去了。”拜托小声点,赶紧竖了根手指到他唇前,“我偶然间不小心露了馅。至今已第三年,其间所立所兴,昭昭明目,他已然信我,不会再有这些了。”
“可……可若是……”
“若有一日再犯,我绝不姑息,也不拖沓,和你远走。万一走不脱,便同死。如何?”
“……好!”
好字刚出口,狠狠咬上我肩。
以前从来不知他会如此,眼下被他吓了一大跳,疼得龇牙咧嘴,哭笑不得,倒吸着气,到底由着他去了。
还好他咬在骨头那里,不然我就成夜宵了。
劝他的话说得快,到这时,左肩生疼,手臂肋骨被箍得几乎断裂,胸腹空气挤压完毕,呼吸不畅,忍耐着等他回神,才忽然发觉,自己竟然这般的不负责。
乾近年的确大兴,但很多大计划刚刚开头,除我之外又无人知下一步如何,故而若现在忽然撒手,不过给乱世五雄添了个佼佼者而已。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但,人在忙乱间匆匆答的话,往往就是真相。我的确会为穆炎舍乾。虽然,我无法确定,对他而言我属于如何的角色。
不过,他既然可以为了见我,生死间博得功名,又为我弃之如敝帚,任谁都能明白,我对他很重要。
最重要就是了。
死人旧事不算,现下往后而言,最重要。
足够了。
身在异处异世,诸事诸人皆不同于往日,何必执念。难得糊涂,也是对自己的宽容。
一百零九
次日又在马车里补眠。
小睡醒来,坐着发了会呆。
有些事穆炎和我俱心中有数。
主君国务繁多,尚有后宫妃妾。我平日累于诸事,身子底子不好,也不可能吃得消夜夜春宵。杀鸡无卵可取,这种蠢事主君自然不会做。我无重无要也不会去宫里,以免和诸妃徒增嫌隙。那些女子,岂止仅仅一个女子而已,她们背后,乃是乾的一干臣子,大姓大户,乃是乾的君臣和睦,上下一心。故而除以此取信后,尚未拜先生前短短一段日子,后来便是大朝时,或有留宿了。
这般,用药次数累计不出四十。算入后来加倍份量,也止于五六十颗而已。那药又是上好不伤身的。
当年老郎中之语,我尤记得,那些晚上,穆炎也不可能忘了。只是我眼下心淡情薄,随波逐流。他眼下心存愧疚,不敢再求。
拼拼凑凑,终有旧隙。
虽说憾恨,可两人再聚,已是难得。
就这般罢。
乱世间能得如此,天命已然留情了。
“先生。”青杨转头朝车里,“前头就快到亟城了。”
“好。”赖在背后垫子上打了个哈欠,而后伸个懒腰,弯腰曲身,钻出车子。
“先生……”青杨往旁边挪挪又挪挪,腾出一大块地方让我起跳,满是莫可奈何。
习云摇摇头,小声叹了口气,习风半侧脸拿眼角朝这边瞟了一下,没有什么表情,又转了回去。习雷按着脑门哀叫,习电一把拍下习雷的手,于是两个都装作若无其事,只是俱控马朝左右两边让开几步,空出中间一大段路来。
我心里暗乐,用心看准。
拉车的马,并驾的四个,前头那匹空马。
稍吸口气,朝前跃出,不忘右手往车门侧一拍,借了把力。
一、二、三——
耶!
完美着陆。
踩了马镫,轻夹马腹,直身挺脊,小幅度甩甩头,几缕碎短鬓发随风拂往脸后。
含腹敛肩,极目远看,眺望前路,心情甚好,不由淡淡微笑。
穆炎递缰过来,唇轻抿着勾起,眉眼间笑意盈盈。
真的会笑了阿。
他昨晚发觉自己咬了什么之后,难免一顿人仰马翻。今天早膳倒没少吃,只是脸色不太妥当。
眼下这样就没事了。
“阿、阿嚏!”、
所谓乐极生悲……
奈何杨树乃天然优势林种,生命力强悍,又能成材,夏阔叶遮晒,冬落叶透阳,路边绿化防风止尘,不种这个种什么。
拎出颈子前挂的东西。
诶?
侧头去看穆炎,穆炎已然转开脸,垂首看前路,面上微露不安。
居然先斩后奏。
昨晚他被自己吓得不轻,后来上完创药缠了几圈绷带便睡了,什么时候动的手脚?
线换了根。麻线,不曾染色。是书册装订里,上好的用线。我记得当时一个家中藏竹简过万卷的书痴乐颠颠跑来献宝,道是有防蠹防水的数道工序,坚韧,耐年年岁岁的干湿交替,不易脆断。
那人家中田产颇厚,自己并非不事生计,不懂事故,经营得不错,故而不缺什么,亦不求什么。我便请他去书房里,他果然抱了一叠自己不曾收全的书,又乐巅巅跑回去了。
这工艺,当然大力推广。后来又有所集长,尤胜原来。
石头么,依旧。
塞塞回去。
想了想,又拎出来,塞到内衫里。
微凉,而后慢慢温凉了。
“穆炎。”
“嗯?”
“换下来的东西呢?”
他不知为何看上去有些心虚。一手在怀里摸索摸索,递过来一个小小木盒。
我抽开盒盖,里头半盒子糖,玉却不见踪迹。
“玉呢?”掂了颗含了。体温的缘故,有些化了。
那玉可以隔些温,我又是一直挂在外衫里头的,不会这么惨。
穆炎撇开头,语调平板,硬梆梆挤出两个字,“扔了。”
……他在闹别扭?
“穆炎。”我递过开了盖的盒子,“扔了就扔了。要吃么?”
他拿了颗,眼神往我颈子上溜了溜,手腕一翻,浅浅黄色的松花糖“唆”一下,隔了尺余,从低往高飞进嘴里,接着又是“咯崩”一声。
下一刻,我眼角余光看到有什么从他另一边身侧,朝远远的坡下江里落去。
大大诧异,上上下下把穆炎打量一遍。
他居然跟我说假话?
想扔了怕我真恼了,故而先藏着了,探了口风,见我不介意,所以立马处理了?
还仗着武功好,自以为我不知道。
他就不怕我这会会恼了,叫他去捞么?
穆炎被我看得不安,惴惴问,“怎么了?”
我回头扫了眼习云他们。
那四个一个个别开眼,一幅打死我也没看到的样子。
罢了罢了,还是我的侍卫呢,谁不知道你们啊,碰到这种时候,胳膊从来不往里拐。
“检查仪表。”我回答穆炎,掸掸袖子,理衣正冠,“不刻便到城门了。”
一块玉而已,本Madam不屑和你们计较!
Madam……
一百一十
亟城已经出了乾的腹地,乃是接壤劭国的两大边关之后,第二道防线。当年入乾,之后便是从这里取道而进都的。那时所见,卒多于民,军马多于耕牛。
如今这里,则已经成了一座真真正正的大城。
此地往年受水害、兵役之类,民生艰难。眼下劭或自己臣服,或今秋发兵取地,势在必得。通衢一修,粮草徭役来去方便,官法改制,也就不再受近关之害。水利又大修,已成系统,正开二期工程……我是说正在继续修……故而可谓两者皆去。
亟城附近地势平坦,于是开田甚多。部分土壤低洼盐碱,好在盐碱不算太严重,抽旧水,灌新水,如此反复,而后下人畜肥中和一番,大部分利用。而且,自有能够适应,甚至喜欢盐碱的作物。
新开的田,有专人指导,农具不可同日而语外,改去了诸多陋习。头年,也就是去年,风调雨顺算不上,尚得以饱暖。今年开春后老天一直作美,进城之后,店铺人流,扑面一片隐隐约约酝酿着的喜洋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