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夕言......
在那样的梦境之后,为什么偏偏是你出现在我眼前?看着他有些苍白的脸颊,我想起梦里钟子倩那身毫无生气的衣服。
眯起眼睛,我注视着他。他似乎注意到我强烈的视线,抬起头来看向我,随即如释重负地笑了:
"啊,你总算醒了!快快,别发愣了,我们快走吧!你看,大家都早走了啊!体育课的老师很凶的!"
我坐着一动不动,依旧盯着他。他的笑容让我莫名的烦躁,因为它总是让我刚出现的汹涌恨意迅速减弱。我认真地在想,我该怎么做?
他看我依旧没有要起身的意思,便直接伸手过来拉起我,转身就往教室门外跑。我被他带得跟着跑了几步,他的手在我的手掌里,暖暖的;我这才发现冰凉的其实是自己的手。猛地一个激灵,我用力甩开了他的手。他有些吃惊地回过头来,我冷冷地说:
"我自己走。"
说罢,我努力不看他眼中闪过的那丝受伤的神色,径直从他身边越过-- 一直到下楼,我也没听到后面传来脚步声。
我跑到操场的时候,体育老师正在怒吼着说大家动作太慢,不把他放在眼里。理所当然,濒临迟到的我被他抓住,一顿好骂。我装做语气诚恳地认错--我说我拉肚子,去了几趟厕所,所以来晚了。
他看清楚是我,准确地说,他看清是"周越霆",态度缓和了点:果然面对自闭症的人,谁都怕突然就把他弄发病了。
然后体育老师醒悟过来,我,周越霆,不光说话了,还相当正常,语言流畅、态度有礼地对他道歉,于是他很满意地放我进了队伍里。
一阵风起,带起一抹寒意。我缩了缩脖子,抬头看看天空:灰蒙蒙的,不太妙啊。
体育老师又数了一遍人数,抱着手臂问:"怎么搞的,还差一个?谁没来,快说!"
我听见身后有人小声地嘀咕了一声:"都没来,怎么说?真是脑筋有包!"
这句话引起一片小小的、附和的笑声。
这个体育老师很讨厌。不光现在如此,在我记忆中他也是如此。不知怎的,他特别爱找同学们的麻烦,尤其是学习成绩好的--按照常理,成绩好的同学一向是老师们比较喜爱和关照的。
当年的我也许不太明白为什么,现在我却清楚得很。这个脾气怪异的体育老师,思想偏激、爱钻牛角尖;他一直认为大家看不起他,正如不重视他上的这门体育课。事实是,在高中里,的确各门副科经常被高考科目们占用,而也不排除有些人认为除了要高考的科目,其他统统可以无视的想法。
可是自发地把这想法强加到所有人身上,这就有点被害妄想症了-- 为了表示出他的权威,所以他变本加厉地要求在他的课上要绝对的服从。不可以有一丝异议,也别表现出一丝不满,那只会让原本就暴躁的他更加暴跳如雷,想着法子的来惩罚你-- 十一年前,体罚学生还是很正常的。只要不是对你拳打脚踢,那就是你的不对;老师教育你那也是应该的。
当年的我,一直都是以绝不触怒他为原则的。我不是惧怕他,我只是惧怕麻烦。还有,我不想让我妈担心:我的角色,一直是品学兼优的优等生,我不容许别人有一丝机会可以说我的闲话-- 这执念般的脾性竟也带到了今天,所以我才会那么在乎白卷。
站在我前面的人趁体育老师不注意,转过身来悄悄对我说:
"周越霆,韩夕言呢?他不是去叫醒你了吗?怎么只有你一个人下楼来?"
问话的人却是钟子倩。
我真是感到莫名的想笑,却又想哭。
刚刚在梦里为我的死而悲痛的人--事实是就算不在梦里,在那个不知远在何方的十一年后,她也肯定一样为我的死而悲伤--现在却开口问我话,而话里关心的却是那个害死了我的人。
我动了动嘴唇,却不知该说什么。体育老师转向这边,一声大吼:
"不准讲话!"
前面的钟子倩被这突如其来的吼声吓得身体抖了几下,赶忙噤声。
我眯起眼看了看天空,乌云似乎加厚了。千万不要在体育课还没下的时候下雨啊!我祈祷道。这魔鬼老师绝不会因为下雨而提前下课,他最喜欢叫我们在雨里跑操场。
将视线从天空往下移,我看到远处一个人影朝这里走来-- 蓝白相间的宽大校服,有些慢的脚步。
哪怕全校这么多人全穿着同样的衣服,我也一眼就认出那是韩夕言......我也说不上来为什么。
韩夕言一步一步地走了过来,站在队伍的边上。他垂着头,我看不见他的表情,可是我觉得他好象在微微颤抖。果然他穿得太少了,在这样的天气......
半晌,他轻声说:"报告。"
体育老师没理会他,依旧看着我们做准备活动。漫长的等待过去后,才开口问:"为什么迟到?"
韩夕言抬起头来,咬了一下嘴唇,迟疑了一下却还是低下头去。自始至终他没看向我这边,也没说一个字。我个子很高,如果他想看的话是一眼就可以找到我的-- 不知为什么我脑子里环绕着这奇怪的想法,我居然有一丝不快-- 仿佛他不说话,却像是为我遮掩了什么罪行一样,让我竟然有种欠他情的错觉。
开玩笑!是他自己要留下来叫我的,又不是我请他!
前面钟子倩居然回过头来瞪了我一眼,一副全部事情都了然的模样。我又好气又好笑:这丫头,居然因为韩夕言和我杠上了。
体育老师显然对韩夕言的态度很是不满。他转过身去,不再理会我们这一大班人,对着韩夕言以兴师问罪的口吻问道:
"为什么不说话?"
韩夕言还是一声不吭。
我有些着急了,这小子,在犟什么?开口随便认个错不就好了?又不费多大力气。现在和那个超级讨人厌的老师杠上,吃亏的只会是自己啊!如果是那个韩夕言,绝不会认不清眼前的形势。
很显然体育老师的耐性更不如我,只见他走到韩夕言身边,用手背拍了拍他的脸:
"怎么,我知道你一向学习不错,就骄傲了?看不起体育课了?连带也不把我放在眼里了?现在我问你话你都一声不吭,尾巴翘到天上去了吧!好,既然你这么没有反省的意思,那就--"他托着下巴思索了片刻:"那就去给我罚跑操场!不跑满二十圈别回来!你要是敢溜就试试看!"
韩夕言依旧一言不发,默默地转身去了跑道。只见他弯下身紧了紧鞋带,便开始跑了起来。
开什么玩笑啊!二十圈!!这操场一圈有四百米哎!!这老师也真他妈不是人,没看见那小子脸色苍白,一副随时都有可能倒下的死人样吗?
我觉得心里真的憋闷得慌,为了这一堆乱七八糟的事儿--不管是那个梦,还是钟子倩,还是面前这个韩夕言。
接下来的时间里我一直注意着韩夕言。他一直在用缓慢而又有节奏的步伐不间断地跑着,可在我心里,他像一只随时会没电的闹钟。我看着他四次经过了我们面前,即将要第五次到达我们队伍的时候,他的步伐终于开始踉跄起来;我不由得有些紧张。我们还在做一套傻x至极的操,我本来就忘得差不多了,现在更是有一搭没一搭地跟着瞎做。幸运的是体育老师一直抱着双臂,背对着我们在看韩夕言跑步的情况--他似乎对这个惩罚相当满意。
韩夕言踉踉跄跄地跑到我们面前的时候,有几个女生大声叫了起来:
"加油!加油!"e
这叫声似乎给了他一点力量,我看见他脚步振奋了一下。
体育老师不满地回过头来瞪了那几个女生一眼,她们做出一副认真做操的样子,装做没看见他的怒视。就在这时,我看见韩夕言身子一晃,脚下一绊就要跌倒-- 不要问我为什么,我只知道风声在我耳边呼啸而过-- 我朝他冲了过去。
挑战二十圈
7
我稳稳地一把接住了朝前倒下的韩夕言,半拖半抱地扶起他。他剧烈地喘着气,让我听着也有了几分呼吸困难的感觉。伸手轻抚着他的背,我看见他眸子迷朦,一副昏昏沉沉的表情--典型的长跑超过了极限的样子。他的双腿好象已经支撑不住他的身体,一个劲地往我怀里倒;这温热的体温和沉沉的重量居然让我内心升起一丝奇异的舒适感。
他还是大口大口地喘着,额前的发丝有几缕被汗水浸湿了,贴在额上。因为剧烈运动的关系,他本来略显苍白的两颊染上了一抹嫣红,平时没什么血色的嘴唇此刻也红滟滟地,我看到他小巧的舌尖。
他妈的,我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有几个同学率先冲过来,围在我们旁边焦急地问:
"怎么了,他不要紧吧?!!"e
我感到他一直紧紧拽着我衣服的手好象松了些-- 看样子他已经缓过劲儿来了。又有一群女生围了过来,叽叽喳喳地说了一堆,吵得我头都昏了,也没听清楚她们说了什么;然后就看见她们慌慌张张地转身,跑向实验楼的方向:我恍然大悟,那里有医务室。
远处不知哪个班也在上体育课,被我们这边的骚动吸引得频频朝这里观望。可片刻间,本来有些闹哄哄的操场瞬间又宁静了-- 只因为体育老师一声大吼:
"你们要去哪里?统统给我回来!"
我扭头看了一眼,只见那几个跑到途中的女生很是不情愿地、满脸都写满了不服气地回转身子,朝队伍的方向慢吞吞地踱回来。
"跑快点!你们也想跑操场吗?"
被这句一吼,她们再不情愿,也纷纷迈开步子小跑了起来,片刻就回到了队伍中。体育老师转过身来看向我们这边:
"你也是,回来!谁叫你擅自离队的?"
我在心里叹了口气。他奶奶的,第二天上学就把我要无风无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计划给彻底打乱了。
韩夕言的呼吸已经平复了许多,人也清醒了,此刻正抬起头看着我,黑白分明的眸子里写满了疑惑。
我问他:"你好些了没?"
声音一出口连我自己也吓了一跳,语气如此轻柔,好象怕把谁吓着似的。
不不不,我只是不想让那个脾气暴躁疑似缺钙的老师听见--在心里自我催眠了下,我把目光投向韩夕言。
他点点头:"我没事了,谢......谢谢你。你快过去吧,不然老师又要骂了。"
他话音还未落,就听体育老师的咆哮又起:
"周越霆!!你耳朵聋了是不是!"
韩夕言一听,连忙想站起来,边起身还边推我,示意我快快归队。可看起来他的情况并不似他说的那么好,没等他完全站起,就一个蹶趄,又跌回我身上。
我回过头,看见气冲冲地走过来的体育老师,还有一班子担心地望向我们的同学。
"周越霆,你......"
我手里暗暗使劲,压下微微挣扎的韩夕言,打断老师的话:
"老师,韩同学好象扭伤了脚,很严重的样子。我们在这里反而打扰大家继续上课,不如我送他去医务室看看可以吗?"
不用照镜子我也知道,现在的我笑容有多么的诚恳,更别提那礼貌到挑不出一丝毛病的谦逊语气。
普通来说,这一招应该够用了;可面对的是这个一向不卖帐的体育老师,我心里也没啥把握。
果然,体育老师斜起眼居高临下地看了我半天,才慢条斯理地道:
"扭伤了?我看他现在脸色红润,精神好得很嘛。去什么医务室?这点小伤小痛,克服一下都做不到吗?枉自还自称是什么优秀的学生,吃苦耐劳的品德去哪儿了?就这副样子,还好意思做什么同学们的榜样吗?"
靠,我真是服了!居然可以扯出这么一堆乱七八糟沾不上边的东西!谁说女人嘴巴毒的?我看这男人指桑骂槐的工夫不输给任何一个!!
韩夕言有些歉疚地看向我,那边缺钙的家伙却还在喋喋不休:
"想要去医务室?行啊,先跑完那二十圈再说!"
老子火气"腾"地就窜上来了。也不管什么礼貌的微笑,什么能避则避的原则,都他妈统统给我滚一边去!
扶起韩夕言待他站定,我转过身道:
"行,我代他跑。"
乌云密布的天空下,昏暗的天色;秋风刮过的寂静操场上,响起一个连老子本人都觉得低沉得性感的声音:"行,我代他跑。"-- 如果这举动的对象是个美女,那我也还能说服自己;可现在,我他妈是为了什么在这里耍帅啊!!
二十圈,一圈四百米-- 等等,刚刚姓韩的小子跑了几圈了来着?奶奶的,可不能忘,老子得把他跑过的那几圈减掉。他爷爷的,老子多少年没跑过这么长的距离了,当年每天下午茶时无聊围着公司大厦跑上几圈,跟在身后的好歹也还有一票穿着高级衬衫的家伙们,间或还混着几个换上了紧身运动服的美女们--我说小姐们啊,这是跑步又不是做瑜珈,更不是跳健身操,你们穿得这么少这么紧是想怎样??搞得后面跟着锻炼的一群小伙子们个个都狂扯领带,玩命似的狠劲冲,结果扭伤一堆人。
嘟嘟囔囔地围着跑道运动,我忙里偷闲地瞄了一眼手表:还有八分钟下课。眯起眼看了一眼远处体育老师的背影:切,鬼才给你跑满二十圈!等你一消失,老子就闪人!
跑过操场另一端时,刚好另外那群不知是哪个年级哪个班的人们,正在做着结束运动。我心念一动,瞬间放慢速度,边跑边往他们队伍里瞅,试图从中找出那个人--没错,那个少年时代的我。
一个一个像慢镜头一样从我眼前而过,我失望地叹了口气。没有啊...... 难不成那个我真的不存在于这里??唉,世上有几个人能有机会见到十一年前的自己?我不会那么倒霉吧,戏开场却碰上演员缺席!
又是一圈,经过那群人时我再次慢下了脚步,这次把刚刚没看清的剩余人等统统再扫描了一次-- 还是没有。对方队伍里有数人对我一到他们跟前就减速的行为表示了好奇,纷纷顺着我的目光试图找到我是否看上了哪位姑娘-- 结果发现我专注地盯着看的全是哥们,于是又纷纷保持着惊吓的表情把头缩回去了,仿佛生怕我看上他们。
下课铃声响起的时候,体育老师冲着我喊了句:"不准偷懒!"就让队伍解散了。他的办公室离操场不远,监视我非常方便。我又跑了两圈,腿已经有点不太听使唤了,嗓子也开始像火在灼烧般难受了起来。汗珠顺着头发滴下来,流到我的眼睛里,我使劲眨了几下,结果视野反而朦胧一片。耳边就只响着"咚咚"的心跳声,还有我那粗重的呼吸。
他妈的,老子不讨厌运动,可老子最讨厌被人逼着运动!
抬手用袖子抹了一把汗,我看了眼手表,又瞟了眼远处二楼的办公室--窗口有个人影,正朝我这里看,正是那该补钙的体育老师。
观音娘娘啊,我可是凭记忆赌了一把啊!您老可得保佑我,千万别再搞什么蝴蝶效应,让我的记忆又落空了;这二十圈可真不好受!
教学楼开始嘈杂起来,从各个楼梯口涌出密密麻麻的人群,我知道放学时间到了。看着人们三五成群地背着书包从我面前或旁边走过,我就止不住地更加郁闷。妈的,人人都走了,老子一个人在这儿跑个什么劲?
我不知道我在气什么,虽然我内心不想承认我其实有点生气。在不经意发现远远的看台上坐着那个蓝白相间的身影后,我的气莫名地消了-- 他妈的,老子有说过我在生气吗?
跑过他面前时,他扬起手里的东西朝我挥了一下,是根银灰色的书包带子-- 那是我的书包。原来刚才没看到他,是去替我拿书包了啊。
我条件反射地对他的挥手致意想报以微笑,结果嘴巴咧到一半又想起:我和他仿佛还没和好。不对,我和他本来就没好过,哪里来的什么和好。总而言之,就是我和他貌似还处于比较尴尬的状态。
于是我就保持着咧开一半嘴巴的傻x表情,跑过了他在的看台。
如果此时抱着我的书包、坐在看台上等我的是一个美少女,也许我会跑得更帅更卖力。可事实是坐在那里的是个男的,还刚刚和我闹了矛盾,而且貌似还是我不折不扣的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