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四公子纹丝不动,甚至连嘴角的弧度也未改变,上前的少女有些失望地退下了。
"啧啧,你总算像个世家公子了。"后亟琰轻轻笑道,仰起首,一口将酒饮尽。
这与世家公子有何干系?洛自醉没有应声,闻着美酒的香味,瞟了坐在左首位的史骞一眼。
史骞会意,微微颔首,出声道:"陛下,文宣陛下和淳熙陛下快要到了,您还是稍作准备,前去迎接二位罢。"
"不是说请两位驾临御花园么?"
"就算如此,陛下,您先让歌舞歇了如何?这样不合礼数。"
"那两位陛下也不是生人,礼数就免了罢。"
"陛下......"
"爱卿,你是吏部尚书,管礼部的事情做什么?吏部就如此清闲?"
居然开始威胁?听了此话,身为旁观者的洛自醉禁不住露出怜悯的神情。在后亟琰身边,他每时每刻都很同情众位大臣。倘若这位不如此我行我素,礼部尚书的谏言和奏折都能当做没听见、没看见,又何必劳烦吏部尚书?溪豫的臣子们都清楚,唯有史骞史大人多多少少还能说服这位陛下担负起自己的责任。史骞接受了同僚们的请托,不辞劳苦地回应他们的期望,也委实辛苦得很。
"微臣不敢逾矩。只是......"
"爱卿不必担心,就当这是迎接两位的洗尘宴。"
"若是洗尘宴,应当在傍晚举行。清晨便开始玩乐,不合那两位的习惯罢。"
"爱卿,你这是在责怪我的嗜好‘不合宜'么?"
"陛下心中有数便好。"
实在看不下去了。洛自醉收了笑容,绷直身体望着后亟琰,义正词严地道:"陛下,依照礼节,您原本应当守候在皇城正门前亲迎两位陛下,您却以身体不适推托了。就算改作驾临御花园,该有的礼数总该尽到罢。当然,两位陛下确实不是外人,却也不能因此怠慢了那二位。"接着,他压低了声音,道:"五年了,不是应当想念对方的么?你怎么不敢见他?"
"谁说我不敢见?"后亟琰直起身子,轻哼了一声。
"那你这算什么?好不容易有再度相见的机会,还对那件事耿耿于怀?其实,该气恼的应该是那位罢。当初你可不曾给他任何解释。"
"唉,洛四,你......完全没有风花雪月的天赋。"
"这与天赋有何干系?"总是说些模糊不清的话语,难道因为他是异世界来的,所以才不懂么?"我觉着,这都是你总想不开的缘故。事情一旦与那位有关,你便无法冷静。"这两人何其相似,又何其相配!
"无法冷静才是正常的罢。"
"五年了,再多的怒气和委屈也应当消解了。"
"消解?"后亟琰笑起来,"能消解的法子只有一个,目前却没有机会付诸实行。"
洛自醉斜乜着他,半晌,长叹道:"自池阳回来后,您愈来愈意气用事了,陛下。"
"是么......呵呵......或许是罢。史爱卿,两位陛下何时到?"
终于恢复了,洛自醉舒了口气。或许因为当初没有多作解释便离开,后亟琰心中也隐隐不安,所以才时不时地有些反常罢。
史骞也露出了些笑意,行礼道:"一个时辰前已有先行使者来报,再有两刻便到了。"
"罢了罢了,洗尘宴上再跳罢,这些都撤了。"
"是,陛下。"
洛自醉扬起笑容,起身让开位置,以便侍从们上前服侍后亟琰换了外袍。迎接那两位陛下可算是小型典礼了,必须换上较为正式的绣冕。
"四公子,有劳了。"史骞点了点头,笑道。
"哪里,眼看着各位大人着急,我不帮忙也过意不去。"洛自醉踱步到他身边,一面望着迅速换上冕服的后亟琰,一面笑应道。
"既然如此,在下还有一事相求,四公子可否伸出援手?"
"请讲。"
"最近官职调动频繁,礼部缺了不少人。四公子能否暂替礼部监正,主持接受贺礼?"
正所谓物以类聚,溪豫君臣的行事风格可真是惊人的相似。自他回到宫辞,他们便接连不断地来请他帮忙,以至于他没过一天安安静静打发时光的日子。但是以往的交谊也不算太浅,他实在无法拒绝。
"好罢。"有些勉强的应承下了,洛自醉将目光移向殿外,倏地僵住了。
殿前的草地上,一顶华丽非常的轿子正缓缓落下。轿身较寻常暖轿大上数倍,看起来比皇室用的马车还要宽敞。轿子通体以翠色软玉制成,雕着各式各样的龙,并镶以各种宝石,尊贵且不流俗。
轿前的珍珠帘在风中微微荡起来,十位抬轿的御前侍卫跪倒在地上,行礼。
这服饰,竟是--
人算不如天算,这位是注定要撞上这么一幕了。洛自醉侧过脸,扫了一眼正依次退下的舞姬们。谁都能明白,这里方才正在做什么......
皇颢只是淡淡地看了那些少女们一眼,神色没有多少变化。
后亟琰也已经整装完毕,勾起唇迎上去,笑容没有半分瑕疵:"陛下,许久不见。"
皇颢望着他,又看了看洛自醉和史骞,微微一笑:"许久不见。"
"恕我慢待了,请。"
"慢待么......一大早便准备洗尘宴,怎会是慢待?只是,陛下偶染风寒,身体微恙,依然亲自操办宴席,朕委实过意不去。"
冷冷的话语,听起来并没有多余的意味。但基于谎言之上的礼仪,却是无比的讽刺。
一时间,洛自醉仿佛看见殿前四溅的火花。五年前身处暴风中心的尴尬感再度自心中升起来。他劝人和解的经验实在太少,仍然帮不上什么忙。这两位的事情也只能自行解决了。
"微臣参见陛下。"
皇颢移开目光,颔首道:"洛爱卿,起来罢。"
在外,洛自醉的身份仍然是池阳的暗行特使。不过,这个"官职"没有任何约束,也没有任何责任。他能离开池阳国土,自由自在地在四国之间走动,多半要感激这位陛下的英明决定。当然,其中很大一部分也归功于后亟琰。
"臣史骞见过文宣陛下。"
"史卿不必多礼。"
轿前的帘子再度掀开了,自里头笑着走出来的,竟是皇戬。
"陛下,恭贺您登基。"太子殿下风采依然,看似完全没有了昔日顽皮的影子。
"殿下也来了。"
"是,因为想念陛下,所以请求父皇让我同行。"
后亟琰轻轻笑了,眼神柔和了许多,望向皇颢,伸手作了请势。
皇颢仍旧冷淡,沉默地随着他入殿。
洛自醉和皇戬刻意放慢了步子,落在他们后头。
"太傅,五年不见了,过得可好?"太子殿下压低声音,笑嘻嘻地问。
果然,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很好。这些年几乎走遍了献辰和昊光呢。"洛自醉依旧平平淡淡地笑着回答。
"您怎么从未想过回池阳瞧瞧?"
"现在还不是时候。殿下,您也跟着来了,放着政事不打紧么?"
"只是这几日罢了。而且,景候爷和襄侯爷宝刀未老,都镇着呢。"
这么说来,请两位侯爷再度任职的确是睿智的做法。一则他们是三朝重臣,能力足够;二则他们的影响力巨大,就算那些对新政心怀不满的世族也不敢轻举妄动。
就在寒暄的短暂间隙里,侍从们早已添置了坐席,换上了美味佳肴。舞姬虽然都退下了,乐师们仍然静待一旁,等候着宴席开始。
较之方才的"其乐融融", 笼罩在殿中的是有些难堪的沉默,且久久不散。
不多时,又一顶精致华美的轿子落在殿前,总算缓解了些许冷凝的气氛。
此轿轿身雪白,唯有数条龙的双目以猫眼石嵌成,既华美又清雅。自然,它也吸引了殿中所有人的目光。
后亟琰和洛自醉、史骞都起身相迎。
轿子才落稳,侍卫们还未行礼,里面的人就跃了出来,将洛自醉抱个满怀。
"四哥!"
洛自醉一面笑着拍拍来者的肩,一面摇首。
"陛下,要着意自己的言行。"
"啧啧,四哥,你怎么比大哥和二哥还厉害了?见面便开始训斥我。"
"这是训斥么?是提醒。而且,你如今可不比得以前,必须时时刻刻注意,不要忘了身份和相应的举止。"弟弟的性子他欣赏得很。只是,处在上位,总有无数眼睛盯着,再微小的错误也会被人放大无数倍,因此才要着意这些细节。
淳熙帝皇后,洛五公子洛自省轻哼一声,没有反驳自家四哥的"提醒",也没有听从的意思,只是挑起眉:"许久没见到你了,情绪有些难控制罢了。"
"你的情绪常年都处在难控制的状态。而且,这‘许久'也不过半年罢了。"
"四哥,你越来越像二哥了。兄弟间怎么能如此冷情?"
洛自醉淡淡地笑答道:"二哥的性子岂是你我能学得像的?"
"也是......"
"四公子。"与后亟琰相互问候过的昊光淳熙帝天巽走近他们,含着和煦笑容的脸庞和帝皇独有的凌人气势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陛下,辛苦了。"
天巽笑应道:"御风而来,不过一日而已。"
刻意答非所问,回答也巧妙。洛自醉望了望似乎对殿中的乐师颇有兴趣的洛自省,无奈一笑。
天巽脸上的笑意更增了几分,回首向后亟琰点了点头。
"那么,两位,请入席。"
"多谢陛下。"
"四哥,这个时候设宴?"洛自省移到洛自醉身边,略有些惊讶地望着后亟琰的背影。
"怎么,乐师都在,不像么?"也的确,辰时中应当正是朝议的时候。任何一位尽职尽责的帝皇都不可能在这个时候便开始玩乐。但,某人显然是个例外。洛自醉甚至有点担心,后亟琰已经习惯了一天到晚闲逸的生活,往后还能不能勤快得起来。
"这位陛下......真是让人佩服。"
这可并非值得借鉴的榜样。"你的所作所为已经足够令人敬佩了,不必佩服这位。"
"四哥,此话怎讲?"
"重霂已将闵衍国师对你的评价转述给我了。"
"......早知如此,这皇后不当便罢。想不到我也成了茶余饭后的谈资。"
"这是你的选择,若目下再反悔便是有辱我们洛家人的名声。"
"啧,你这话和三哥很像。"
"我们都了解你的性子。"
洗尘宴后,洛自醉便回到了自己住的殿阁里。
他已经很久没有安安静静地独自看书了。这些日子事情总是不断--不是后亟琰约他到御书房,便是众位大人们半是请求半是强迫地让他"监督"陛下。现下,事态也容不得后亟琰再倦怠下去了。更何况那位近在咫尺,自尊也不容许他找借口了罢。
斜靠在软榻上,翻开书。洛自醉露出满意的笑容。
身旁是香味四溢的茶和糕点,一摞摞的书就堆在榻下,殿内一片久违的寂静。
翻书页的感觉真不错,甚至时不时觉得有一丝丝的清香自书页间漫出来,令人陶醉不已。
但,他的平静很快便被人打破了。"三页的宁静"如此短暂,当听见外头的脚步声时,洛自醉很干脆地合上了书,饮了一口茶。
"太傅!"
"四哥!"
洛自醉抬了抬眉,望着眼前笑得灿烂无比的两人。
如此对视良久后--
"太傅,好歹也让我们坐下罢。"
"是啊,四哥,我们的确有要事要同你商量。"
那就早些说。"请坐。"
池阳太子殿下和淳熙皇后陛下无视主人的视线,径直挤上软榻。
"好舒服。在轿子里待了一天,父皇在,也不能随意动,骨头都僵了。"
"我是睡着过来的,倒还好。四哥,你在看什么书?"
洛自醉将书丢给洛自省,淡淡地道:"如果事情不急,你们回行宫歇息一晚,明日再说罢。"
"太傅,如果不急,我和陛下就不会悄悄过来了。"
"四哥,你应当会是去献辰的特使罢。"
"特使?"
"既然要干预献辰内政,自然要派位特使转达三位陛下的意思。最佳的人选就是太傅您。"
洛自醉顿时了然:"你们有什么东西要给无极?"
皇戬自袖中取出一块墨玉来,笑道:"银子多多益善,太傅拿这个给他,他就明白了。"
"你们约好了地方?"
"这五年他从未去过,不过,现在也该是时候了。"
"银子打哪儿来的?军饷可不是小数目。"
"太傅,我可没有动用国库。"皇戬眯着双目笑道,"若动起国库来,岂不是私下干涉他国内政?这名目我还不想担当。这都是家产,愿为云王的大事业捐募的‘友人'比比皆是。"
洛自醉立刻扯过一张纸,塞笔给他:"都写上,他日要偿还恩情。"
"偿还什么。洛家的银两也要还?宁家、黎家、封家也要还?"
洛自醉只能一笑:"他们拿得出这么多......"
"虽说个个清廉,可别小瞧了四大世族的家底。"皇戬摇首笑道,"何况,孤的私财......若是寒族,足可称为豪门巨富了罢。"
"你怎么得的私财?"
"自有人为了保命将宝贝都送来,我在东宫收得手酸呢。"
看来,在那一场宫廷斗争后,太子殿下明里暗里得了不少好处。洛自醉笑着道:"倘若一切顺利,这些银两应该用不着。"
"放心,总还留了些以备不时之需。"
洛自醉总算舒坦了些,他可不希望四大世家往后生活窘迫起来。世族人家,花度再节省也很惊人,还是留些家底得好。
洛自省在一旁喝茶吃点心,忽然道:"就算一点不剩,我也有法子给他们补回来。"
洛自醉按了按眉头,叹道:"你如今是昊光的皇后,凡事应当以昊光为先。......竟然想着掏国库......"
"四哥,就许殿下有私财,我不能有么?"
"是么?有多少人献给你宝物了?"
"你绝对无法想象,不过,我全变卖了。这是我的信物,给无极罢。"
洛自醉接过雪白的玉佩,想了想,沉声道:"自省,你万万不能做出有损昊光的事。"
洛五公子恍若未闻,又道:"这玉佩可交给昊光的粮商们看,粮饷要多少有多少。"
"陛下真厉害。"
"不敢不敢。"
两人笑得欢快,洛自醉斜睨着他们的神情,一时间无语。
"不过,这么多粮食,打哪里来的?"
"当然不是国库。国库重地,不小心便会露出马脚,功亏一篑。"
"所以你向睿王调用了粮食?"洛自醉加上一句,轻轻叹息。睿王是淳熙帝天巽的弟弟,拥有国中之国。确实,向他调用便属于私人行为了。
洛自省笑而不答,侧身懒懒散散地翻着书页。
皇戬也在书堆中寻了一本,坐着便开始读。
看他们精神似乎不错,也没有要走的意思,主人也不好赶人,于是只能接着看书。殿内恢复了平静安谧。
看着看着,洛自醉以眼角余光瞄了瞄皇戬,忽然想起以前的日子。
原本很少占据他情绪的相思忽然疯涌而出,让他有些措不及防,顿时也没了看书的心思。挤着找了个舒适的位置,他合上眼休憩。醒来时,自己已躺在床上,客人们也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