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却在那副小身板落地之前,被一双紧实有力却稍显寒凉的臂膀接拥入了怀。
“小孩……?”
伴随着一股带着明显安抚意味的精神波动,带着淡淡疑意的沉醇嗓音于耳畔响起。过于亲密的肢体接触令阿德里安在顺势控制住自身反应的同时不可免地忆起了无数个曾经,却在嗅到那与记忆中的清新迥异的冰冷气息与淡淡血腥味、感觉到那相对于自身太过宽广有力的身躯与臂膀后,恍然意识到那对他而言不过弹指倏忽的四百年光景……对眼前的“孩子”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
那意味着四百年的自责、四百年的痛悔、四百年的哀恸……与四百年的仇恨。
——他的死……彻底扭转了瑟雷尔的生命轨迹,让昔日光彩夺目、壮志骄阳的青年成为了眼前较之罂粟更为慑人心魂,却也彷佛被世间一切光明、欢欣与美善所弃绝的男人。
意识到这一点,心口再次泛起的疼痛与不舍令孩童一瞬间又有了几分将一切向眼前人全盘托出的冲动,却又在思及四百年前的那一夜、瑟雷尔曾经的字字句句,和自己心中仍未消磨殆尽的污秽情思后,放弃了那无比可笑的念头。
经历了无数沧桑的灵魂心思千回百转,放在那幼小身躯上却只是一阵看似无措不安的沉默……以为是自己的出现与方才本能释放的威压骇住了怀中的幼童,黑发男子——瑟雷尔皱了皱眉头,却没有就此撒手不管,而是强迫自己缓和了面部的表情与周身的气息,然后双唇轻启、淡淡开口:
“抱歉,吓到你了……你是这家的孩子?”
阿德里安喉头发紧,没有出声地微微点了点头。
以为他是给吓得说不出话来,对自己在大陆上的“凶名”多少有所知悉的瑟雷尔黑眸微沉,如玉石般完美却全无一丝温度的指轻轻抚上孩童面颊便想施法消除对方记忆,却在指尖滑过孩童眼角、目光亦随之对上那双金眸后,乍然收束了本已动用的精神力。
因为那双眼。
那双……没有丝毫怯懦闪躲,仅是无比专注地单单凝视着自己的眼。
看着灿金色的瞳仁里倒映着的、自身与“光明”二字绝缘的身影,以及孩童那张无邪而天真的精致面庞,瑟雷尔一时只觉指下软嫩的肌肤螫人地烫手,偏又莫名地不怎么舍不得移开,不由微微苦笑了下,强迫自己进一步柔和了声调,半是安抚半是说明道:
“别怕,我……叔叔不会伤害你的。叔叔以前在这里住过,这个地方对叔叔有很深的意义,所以往年这个时候都会私下回来看看。”
“……但我之前……都没看过你。”
知道对方的“往年这个时候”和“私下回来看看”所潜藏的意涵,阿德里安心神一颤、胸口一阵熟悉的揪疼密密漫开,脱口的却不知怎地成了与安慰迥异的质问——甚至是潜藏着几分嗔怪意味的——好在他眼下正给困在一个四岁幼童的壳子里,即使下意识地泄漏出了几分心底积存的怨气,用那软糯悦耳的嗓音道来,亦只是旁人耳里孩童带着几分天真和娇憨的困惑而已,并没有什么反常的地方。
——便连平时疑心病甚重的瑟雷尔也不例外。
本来以他脱胎自无数背叛与连番血战的经验和警觉性,是断无可能如此轻易便对人松了戒心的。只是看着怀里气息纯净、眉眼精致的金发幼童,瑟雷尔心底不仅升不起丝毫防备,更有一种难以言说的亲近之感,这才让他先是在对方跌倒前一把将人抱了住、又在听到那软嫩童音的疑问后莫名地一阵心软,下意识地开口解释道:
“叔叔之前身体不舒服,闭关休养了一阵子……”
“现在呢?没事了吗?”
“嗯……没事了,你不用担心。”
见那张小脸只因自己的一句话便染满了担忧,映满自己身影的金眸亦带着浓浓焦切,瑟雷尔只觉胸口一瞬间涨得满满的,神情间残存的几分冷意至此冰消雪融,取而代之的,却是已在那张俊美面容之上消失数百年之久的淡淡柔和……他有些亲腻地揉了揉怀中幼童细软丝滑的金发,又捏了捏那张软嫩的小脸蛋,而在瞧见幼童因他的举动先是怔愣、随即有些错愕地睁大了的双眼后,再难自禁地闷声低笑了笑。
“叔叔上一次来的时候你还没出生呢……我猜猜看,你今年四岁?”
“……嗯。”
强自压抑下给男人释然而温柔的笑容引得有些脱序的心跳,阿德里安低低应了声,双颊却已因给徒弟当成孩子看待的怪异倒错感与懊恼而不自觉地微微鼓了起。
瑟雷尔虽不晓得他的心理活动,却仍给孩童鼓着小脸的可爱模样勾得一阵手痒,忍不住以掌又蹭了那柔软嫩滑的面颊几下,然后才想起什么似的启唇又问:
“可以告诉叔叔你叫什么名字吗?”
“……阿德里安。”
知道刻意隐瞒只会引来瑟雷尔无谓的猜疑,尽管心底苦涩愈甚,披着幼童壳子的长者却仍是粉唇微张,低低道出了那个贯穿了他两辈子的名。
听得那无比熟悉、却已在那件事后成了自身忌讳的名,瑟雷尔几乎是瞬间变了颜色,原已收敛的威压陡然释放、环抱着孩童的臂膀亦随之收紧,交揉着憾恨、自责、痛悔的情绪于胸口翻腾涌动,不仅呼吸蓦地转为粗重,便连眸间都带上了几分血丝——只是他已痛了太久太久,痛到即使心头血流如注,面上仍能冷凝如常。所以这样的失控也仅在转瞬之间,不过片刻功夫,他便已强迫自己压抑下了外露的情绪表现,随即在察觉怀里孩童因疼痛而苍白了的小脸后半是懊恼半是不舍地放了个恢复术与探测术,同时有些歉然地道:
“抱歉,弄疼你了……因为你的名字跟叔叔一个很重要的长辈一样,叔叔一时情绪失控,这才……你有一个很好的名字,一定要好好珍惜它,知道吗?”
阿德里安隐下心底泛起的自嘲与交杂无声地点了点头,一时也说不清听到那“重要”二字时,心里究竟是讽刺来得多、又或是欣慰来得多。
只是这样纠结的情绪,自是没可能让身旁的徒弟察觉出半点端倪的——事实上,因为随手放出的探测术反馈回来的意外结果,后者现在也没有馀力去注意那些。怀中与师父同名的孩童糟糕的身体状况让已对他有几分好感的瑟雷尔再次蹙紧了眉头,却因一时半刻想不出什么解决办法而仅是隔空画了道守护符文,随后叹息着怜惜地摸了摸孩童后脑。
“阿……阿德里安,答应叔叔,今晚见面的事……不要告诉任何人好吗?”
“嗯……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
“对,是秘密……如果你不讨厌叔叔,以后每年的这个时候,你都可以到这里来见我。不论你是想找人说说话,或是遇到了什么困难,叔叔会尽可能帮你解决……”
说着,他微微一顿,黑眸中几分挣扎涌现,却终还是在某种莫名预感的驱使下双唇浅张,低声道:
“记住,这是你我之间的秘密——吾名瑟雷尔,瑟雷尔·克兰西,裴督之主,空间半神阿德里安·克兰西唯一的传人。”
言罢,又自抬眼看了看这间令他刻骨铭心的屋宇后,瑟雷尔已然松开了怀抱着孩童幼小身躯的臂膀蓦然后撤,后方一道漆黑的空间裂隙随之开启;下一刻,伴随着一声沉沉的“再会”脱口,他已然一脚踏进了空间裂隙之中,就此离开了这个对他来说太过痛苦却也同样无法忘怀割舍的地方。
只留下了……因对方所言而心绪万般交杂,却不能也无人可倾诉的金发“孩童”。
望着一点一点消失在虚空中的空间裂隙,忆起上一回同样在这个地方、这个时间的生离死别,阿德里安眼眶微湿,却终究还是逼自己忍了下,而在眷恋地轻嗅了嗅衣上残留的冰冷气息后暂别过去回头迈足,循着来路悄声回到了自己位在本馆的房间。
——偌大的寝间里、宽敞的四柱大床上,鸠占鹊巢的金发少年依旧睡得安稳,臂弯间也依旧留着小小的空缺,彷佛正等待着心爱弟弟的回归一般……瞧着如此,尽管周身仍充满了瑟雷尔冰冷却醉人的气息,阿德里安却还是忍不住勾了勾唇角,褪下斗篷收起后小心翼翼地爬回了床上,将自己娇小的身躯重新“塞”回了哥哥的臂弯之中。
夜,深深。
法兰联合王国东南 失落之城裴督
罪恶之城、迷失之所、神明离弃之地、悖逆者的天堂。
尽管拥有许许多多不同的别称,但自从距今约三百年前、已成为传奇强者的弑师者瑟雷尔·克兰西以血腥手段收服了城中所有势力在此驻足后,这座城市对外就只馀下了一个名字——失落之城,裴督。
在大陆上绝大多数的人眼里,裴督就如同“瑟雷尔·克兰西”一样,是一个不能提及的禁忌,一个万恶聚集、藏污纳垢的地方——不论是穷凶恶极的罪犯、又或给生活逼到穷途末路的人,只要取得裴督之主的认可,就可以在此定居,得到这位传奇强者的庇护。
也因此,即便“裴督”一词在古努泰尔大陆语中代表着迷失,但对许多游走在灰色地带甚至是在黑暗中苦苦挣扎的人而言,这个词却代表着绝境中的最后一线希望。
——只有得以进入裴督核心的人才知道:这座城市存在的意义并非人们所以为的希望,而是打着收容、庇护名义的审判。
这点,从那座位于裴督主城中心、由白晶岩所构成的高塔之名便可窥见一斑。
高塔名为“裁决”,外形如利剑般高耸着直指天际,乃是整个裴督的权力中枢所在。下层是执政官们日常办公之所,中层毗邻着空中广场的裁决大殿则是裴督之主听取前者汇报并下达政令的地方。一般人常常将这座收容了无数罪犯的城市与“无序”、“混乱”、“危险”等词相联结;可事实上,如果将大陆上的几个都市进行评比,裴督的治安就算不是第一,也必然位在三甲之列。
事实上,只要能牢牢遵守裴督的十二条戒律,在这个城市生活甚至可以说是十分自在舒适的。
因为传奇高手的震慑力,也因为能够在这里居住的人,多半已经历过彻底的绝望——当然,同样功不可没的,还有五大执政官的出色的管理手段。
其中,又以负责入城资格审核的科立耶·库勒最为人所知。
这位擅长审讯与情报分析的执政官出身梵顿,本来是梵顿情报机构驻塞姆尔帝国的统筹官,却因政治斗争而遭泄漏身分,更因所处地位而沦入了同时被祖国与敌国追杀的困境。若不是前任执政官因找寻继任者而主动伸出了援手,只怕科立耶甚至没能逃出塞姆尔帝国,一条命就要交代在那里了。
而事实也证明了那次救援绝对值回票价。
“吾主,除上述名单外,尚有两名弑师者请求庇护。”
向晚时分,结束了日常的公务,科立耶一如既往地来到了裁决大殿,向先前闭关了好一阵子的裴督之主报告了近期的庇护名单与无权决断的庇护申请:
“安雷·默多,法兰剑圣鲁希尔三弟子,因不满导师将女儿嫁给大弟子维特而在婚宴当夜出手弑师;兰德·特拉法,杀手,在一次任务中偶然得知其师便是当年灭其满门的凶手,于对峙中错手刺死导师。”
“……安雷·默多留下;兰德·特拉法驱逐。”
“是。”
没有质疑主人对两名弑师者的决断,科立耶垂首记下了裴督之主的判决,随即横臂胸前一个躬身,就此离开了宽敞大气、却也因而稍嫌空荡的裁决大殿。
听着皮靴踏在纹石地板上的扣扣声渐行渐远,大殿上、形同王座的城主宝座内,瑟雷尔撑着扶手单臂支住下颚,乌黑的长发如瀑般披散,俊美无俦的面庞带着几分石雕般的冰冷,唯有一双正浏览着公文的墨眸中闪烁着几许难测的光华。
——他已经数不清自己是第几次做出这样的判决了。
许多年前——尤其是他才刚确立裴督的秩序、订下种种法度的那一段时间——这样的判决曾不只一次惹来手下执政官们的质疑和争论。只是随着时间流逝、当昔日志同道合的同伴一个个老去亡故,他的地位渐渐变得高不可攀,那些质疑与争论便也逐渐远去,只馀下了一言而决的绝对,与高处不胜寒的孤寂。
他无意将这张椅子当成王座;但或许是那些背叛留下的阴影、又或许是命运与他手中罪恶所导致的必然,不知何时起,即使他从不曾称孤道寡,这世间也再没有能真正走入他心里的人了。
即便作为公认的裴督之主,可在瑟雷尔心里,这个他一手打造的城市与其说是家,还不如说是一个昭显他意志与理念的工具。
就好像刚才那个在许多人眼里必然难以理解的决定——只有极少数人知道,大陆历纪年以来最出名的弑师者最痛恨的,却也正是那些犯下与他相同罪行的人。
所以他收留了一般人眼里罪无可恕的安雷·默多,为了诱使更多飞蛾扑火,为了让那些根本不配活在世间的渣滓主动来到裴督、获得他们应得的惩罚……至于兰德·特拉法之流,他没有资格、也不打算干涉的,就看命运会将对方带往什么样的方向吧。
这,才是裴督作为“最后一线活路”的真相——一朵芬芳却对某些人而言绝对致命的食人花;一张看似安全、却是为了捕食而存在的大网。
尽管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不论再怎么弥补,都无法赎尽他所犯下的罪孽。
回想起那四百馀年来未敢或忘的一幕,墨眸中一抹痛意闪过,身形亦因而有了片刻的僵滞……直到小片刻后,那股熟悉的揪心与痛悔稍缓,他才从公文底部抽出了一份封皮没有任何印记的文件,若有所思地翻看了起来。
——那是一份情报。
一份来自梵顿的、关于阿德里安·法瑞恩的情报。
『阿德里安·法瑞恩,安卢伯爵,梵顿之壁阿尔法德·法瑞恩公爵与艾琳·柯林斯女侯爵之子,法瑞恩公爵的第一顺位继承人,生于大陆历10273年9月13日,母亲早亡,且因天生体弱、资质极差而不受其父喜爱。传言法瑞恩公爵有意改立资质不凡的庶子雷昂为继承人,只是因遭到柯林斯家的阻挠而暂时搁置……目前雷昂·法瑞恩已被召回帝都法瑞恩公爵府,会否发展出嫡庶之争,仍需进一步观察。』
毕竟只是一个刚满四岁的孩子,关于阿德里安·法瑞恩的资料只有这寥寥数语,馀下的几页则是对于梵顿之壁法瑞恩公爵的介绍,以及法瑞恩家在梵顿政坛的现况……瑟雷尔虽对这些没什么兴趣,却还是将后面的内容大略翻了翻,确认没什么特别值得关注的事情后才把目光重新放回了第一页那短短的几行字上。
——只单看这些描述,又有谁能想像得到这个出生便背负了种种限制的公爵嫡子,会是那么样一个精致可爱、气质纯净,且眉眼间看不出分毫怯懦的男孩?
若不是因那天的偶遇让他对这个与师父有着相同名字的孩童上了心,那个占据了他府邸的法瑞恩家甚至入不了他的眼——这个新兴家族所倚仗的无非是一位如今已逼近“年限”的剑圣,甚至连察觉空间异动的能力都没有,也就不能怪他每逢师父忌日便如入无人之境地前往悼念了——自然也激不起他探究的兴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