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先还无比清晰的视线不觉间已然变得模糊。恍惚间,他只觉得自己好像从充满温馨气息的艾梅兰二号楼回到了公爵府东翼那间以墨绿色为基础色调的房间;而眼前的人,也好似在不知不觉间由那副银发银眸、总让他以为对方是在祭奠自己的模样……换回了那深深刻印在他心底的墨色。
而眼前那个总是轻易就能将他伤得体无完肤的人,也一如记忆中的那样,并未在那几句足够伤人的话后便就此停下,而像是要一吐为快、又像是在了断些什么一般地,接续着吐出了那些听似温和实则冰冷的言词——
“所以千万不要误会了,阿德里安。”
瑟雷尔嗓音微哑,即便心底已因眼前人因过于震惊而陷入茫然的表情涌起了阵阵不舍,却还是强迫自己说出了足够将对方狠狠推离的话语:
“如果我的作为让你产生了什么错觉,我很抱歉……但我不会,也不可能对一个孩子——而且还是我为了赎罪才接近的孩子——产生什么不该有的想法。在德拉夏尔发生的事是我的错,但我希望你不要因此抱持着什么期待……要是因此让瑟琳娜或雷昂产生了误会,我会很困扰的。”
尽管并未直言,可这样的话语,却已足够清楚地挑明了他对少年情意的觉察与拒绝。
——以一种足够残酷的、像在说对方只是一厢情愿的方式。
而阿德里安再清晰不过地理解了男人所欲表达的意涵。
他曾经深深畏惧着自己的情意被对方所觉察、也曾以为对方的躲避就是前者最糟的结果;可直到此刻,听到瑟雷尔用礼貌而生疏的口吻道出的每一句话,才知道自己终究还是太过天真。
他怎么会忘了呢?
忘了……这个让他视若珍宝深深在乎的人、连半点委屈都不舍得让对方受的人……可以是何等的残酷。
但这一刻,他甚至没有感受到四百年前的那种异样感。
四百年前,他还可以用瑟雷尔只是受了西法操纵才会说出那样的话来开解自己;可这一刻,早已是传奇的瑟雷尔没有拿着屠神匕、也没有被西法操纵的可能性。那一字一句,都是真真正正的瑟雷尔·克兰西对他说出来的……在他已经历过那么多、甚至都已死过一回之后。
可他,却连当着对方的面说出“我就是你师父”的勇气都没有。
只能……换了一个身分,却又一次地,被那个残酷的孩子伤得体无完肤。
——或者,他该庆幸对方这次只是说他自作多情,而没有说他肮脏、说他恶心?回想起于镜中见着的、自己怎么看都是个少年模样的外表,阿德里安只觉得胸口一股烦恶感涌上,却因不愿示弱而终究只是竭力强撑着,自虐般地等待着更多伤人的言词。
但瑟雷尔却没有再继续下去。
即使想用最干脆的方法将那个孩子推开,他也不能不顾虑到阿德里安的心疾……好在眼前的人脸色虽有些发白,却终究还没到发作的地步,那股熟悉地缓和术波动也依然存在,所以看着金发少年只是直挺挺地站着不发一语、并没有太大的反应后,生怕自己会控制不住地功亏一篑的瑟雷尔不再多留,只是深深地望了眼少年容色苍白却依旧坚强忍受着的神情后,近乎逃离地匆匆离开了二号楼、回到了自己在魔武学院的教师宿舍中。
——他走得太急、太仓惶,所以没能来得及听到二号楼里那极其细微却致命的“喀啦”声,也同样……没能来得及抱住那个顷刻为胸口的剧痛所袭、却在得以取出药锭前便已先一步昏了过去,颓然倒落在起居室地板上的纤细身影……
——苏萨无法想像,如果他没有因故提早回到宿舍,迎来的……将会是什么样的情景。
看着床上气息微弱、脸色苍白,却好歹勉强保住了一命的友人,褐发少年从没有一刻这么感谢过自己因过往的经历而养成的防范于未然。
如果他没有请瑟琳娜将一部份的药交给他保管、如果他没有央求阿德里安做几张缓和术的卷轴备用,即使他在对方断气前回到了宿舍,也必然没可能在治疗师到来前留住阿德里安不断流失的生命。
回想起对方浑身冰凉地倒在起居室地板上的模样,即使最危险的时候已经过去了、眼前人的气息也已恢复了平静,苏萨却仍忍不住一阵后怕,自打安排好一切于床畔坐下后便没松开那只柔软却冰凉的手掌过……对此刻的他而言,只有确切感受着对方微弱但确实的脉搏,才能真正感受到那种“他确实将人救回来了”的安心感。
他知道,但凡今天的事有任何一点差错,他的馀生都必然会生活在负疚感之中。
因为他早已看透某人本性、却没有预作防范的愚蠢;也因为他没有说服阿德里安以性命为重赶快突破的“理解”。
是的……尽管未曾亲眼见着,但以苏萨对宿友的认识,和起居室里仍残留着杯盘点心的情况来看,他毫不怀疑阿德里安之所以会心疾发作,必然是因为某个不速之客而起;而那个理应比他更清楚阿德里安状况的不速之客,却在做出足以让阿德里安失控的行为后就那么走了,而连多留片刻确定对方的安好都不曾。
单是最后那一点,就足以让他对那个男人的不负责任升起难以自已的怒气和杀意。
可他却不能、也没有能力这么做。
因为洛瑞安邦立大学里或许有其他不错的治疗师,但若论谁是最了解阿德里安身体状况的,却仍非那个该杀千刀的男人莫属。
——事实上,苏萨并非没想过往其他方向求助。早在他救回了阿德里安,正烦恼着接下来该做什么时,便已用阿德里安的传影仪联系过远在德拉夏尔的雷昂了。只是远水救不了近火,得到消息的雷昂除了跟他一起干着急外什么忙也帮不上,以至于他最终只能黑着脸托人往魔武学院报信,让那个多半是罪魁祸首的男人好好看看自己到底做了什么好事。
等待的时间总是漫长的。尽管他清楚阿德里安的状况已经稳定下来、暂时不会有太大变化了,可在等候那个混帐男人过来的期间,苏萨仍是觉得对方慢得就像是只长了一条腿,忍不住又在心里将人反过来翻过去地骂了好几遍……可是当那个人终于脸色惨白地赶过来、看到了床上像是去了半条命的阿德里安后,一瞬间流露的表情,却让苏萨头一遭感受到了那种不管先前怎么骂都没能得到的畅快。
——尽管这样的畅快,是以面对对方近乎失控的威压为代价的。
“怎么回事!”
看着寝室的小床上静静躺卧着的,那个苍白而纤细、彷佛随时可能会离开人世的身影,听到消息后本还觉得有些难以置信的瑟雷尔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虽勉强撑住了不至于当场踉跄失态,从见过阿德里安后便无比躁动紊乱的情绪却已再难压抑——
“怎么回事?阿德里安怎么会……他明明一向控制得很好,也已经十一年不曾发作了……怎么会……”
“……我以为您应该比任何人都清楚才对。”
见那个男人犹自一脸难以置信,苏萨只觉自己这辈子从没有这么厌恶过一个人,当下生生顶着对方的威压拦住了他颤抖着意欲靠近床边的脚步,而在对方朝他怒瞪过来时毫不畏缩地正面迎了上,冷笑道:
“您知道我下课回到宿舍的时候,看到的是什么景象吗?我看到起居室茶几上摆着一杯凉透的茶和一叠用了一半的点心,而阿德里安就那么毫无生气地倒在旁边的地板上,右手抓着胸前的衣襟,却连紧握的力气都已不够,只是闭着眼睛断断续续地急喘着……那时他整个人摸起来都是凉的,如果我再晚回来一刻,结果又会是什么?而造成这种结果的是谁、有能力影响阿德里安情绪到这种地步的是谁,您居然还来问我怎么回事?这个问题不是该问您自己吗?温、斯、特、剑、圣?”
即便不清楚事情的经过,苏萨也能从好友心疾发作的事实猜到对方必然受了极大的委屈。所以面对着那个明明造成了一切却还在状况外的男人,他说到最后已是咬牙切齿,连那个当算得上尊称的呼唤都盈满了浓浓的敌意与讽刺。
但瑟雷尔却已没有馀力和他计较这些。
他只是喃喃重复着“不会的”、“不该这样的”,试图从记忆里挖出他匆匆逃离二号楼前的画面、找出理应在他控制内的情况脱轨到如此地步的原因,脑海里却始终为阿德里安睁着那双漂亮的金色眼眸苍白着脸茫然地看着他的表情所占据,像是某种无言的抗议,也像是在控诉他的愚蠢……和他的残酷。
——这就是他因为罪恶感和自以为为对方着想的可笑想法带来的结果吗?
他的话,竟然……将那个他最珍视也最在乎的孩子逼到了这种程度。
可,为什么?
他临走前明明确认过了的……有链坠上的缓和术在,绝对足以在阿德里安情绪失控到足以危及生命前让状况平稳下的,又怎么会——
思及此,回想起自己对着阿德里安说出的字字句句,隐隐意识到什么瑟雷尔脸色一黑,随即像是想确认什么般无视于苏萨的阻拦几个大步行至床前、探手便由昏睡着的金发少年衣领处挑出了那条他昔日亲手戴上的金色链坠。
——乍看仍与以前并无二致的造型,可若用上了感知探查,便可发现这个足称传奇物品的链坠已然彻底毁坏,不仅理头的紫灵晶已然碎裂,关键的魔法阵组更已像是受了什么外力般微微扭曲变了形,以至于精密的结构就此失去了原有的作用,让阿德里安本已控制得好好的病于相隔十一年后再次发了作。
但这个链坠是他亲手做的,强度如何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如非刻意破坏,又岂有用了十一年就报销的道理?回想起他当时为了拒绝阿德里安时说过的那句“让你代替我所亏欠的那个人好好活下去”,以及苏萨刚才提过的、对方昏迷时右手仍揪着胸口衣襟的描述,脑海中浮现的可能性让瑟雷尔先前才刚升起的愧疚与自责瞬间化作了足以烧尽理智的愤怒。当下再顾不得其他,双臂一揽便将床上仍然昏睡的少年一把打横抱起,随即召唤出空间裂隙一个迈步,就这么抱着人消失在了寝室当中。
看了看空荡的床铺,又看了看转眼间只剩下自己一人的寝室,觉得事情变化太快的苏萨一阵茫然,却还没来得及静下心来厘清思绪,便给外边匆匆响起的脚步声打了断……回想起阿德里安提过的、洛瑞安内部存在的种种侦测和防御阵法,知道麻烦大了的褐发少年暗叫不妙,却仍只得暂时放下了对阿德里安的担忧,努力在学院方面来人前拟出一个合适的解释理由……
『只要一想到师父是存着什么心思把我养大、平时又是怎样意银我的,我就恶心到不行。』
『您以为我当初为什么突然决定离开法师塔出外历练?还不是因为受不了您那样的眼神……只要一想到师父竟对我有着那样肮脏的心思,说不定哪天就会憋不住爆发出来,我就寝食难安,怎么样也没法在法师塔继续待下去。』
『你误会了。』
『还记得我说过的吗?当年之所以救你,是为了弥补昔日的遗憾……就为了能够让你代替我所亏欠的那个人好好活下去,这些照顾自然都是应该做的事。』
『如果我的作为让你产生了什么错觉,我很抱歉……但我不会,也不可能对一个孩子——而且还是我为了赎罪才接近的孩子——产生什么不该有的想法。在德拉夏尔发生的事是我的错,但我希望你不要因此抱持着什么期待……要是因此让瑟琳娜或雷昂产生了误会,我会很困扰的。』
阿德里安·克兰西;阿德里安·法瑞恩。
明明之间隔了四百年的距离,明明已是彻底不相干的两重身分,甚至还用死亡偿还了一切……可为什么?
为什么……在已经历了那样的痛后,重生一回,他还得再一次禁受这些?
——就因为他仍错误地爱着瑟雷尔,就因为他心底仍有很大一部份将对方视若亲子、难以放下,所以便该遭受这样的痛苦、便该一次又一次地……被那个孩子残酷的言语所凌迟吗?
是他错了吧。
是他一厢情愿,同时抱着两重身分爱着瑟雷尔、在乎着瑟雷尔;也是他自以为是地想安慰对方、保护对方,却忘了他想给的,并不一定是对方所需要的。所以,才会又一次重蹈覆辙,因为那个孩子而付出了名为性命的代价。
可笑的是:这回,他根本没有付出性命的觉悟,却仍在恍惚间便感受到了那种死亡来临的感觉,然后才意识到这么多年来帮着他稳住情绪的链坠……终于在他紊乱的精神波动中彻底告废。随之而来的剧烈疼痛与迅速流失的气力让他给自己放个缓和术都没有办法,更何况是打开空间拿出药瓶?
知道自己把这条本来早就能够脱离心疾威胁的小命玩成这样,苏萨一定会生气吧?生气于自己的托大,也生气于他不曾努力劝说自己尽快成圣解决隐患……与好不容易才重新得到的生命相比,外表哪有什么重要的?他在这一世得到了这么多,又怎么能够……仅仅因为瑟雷尔,便就这么交出一条命去?
说到底,他早该放下了……抑郁也好、欢欣也罢,日子是那个孩子自己在过,责任自然也该是那个孩子自己承担,他又何苦眼巴巴地上前讨好帮忙,最后却落得被对方奚落推拒的下场?就算一时仍没能放下,可让时间耗着、磨着,那曾经深植他内心的情感,也必然会有彻底消耗殆尽的一天。
所以,放下吧。
不要再怀着那可笑的父爱,也不要再一厢情愿地陪伴对方、照顾对方了。苏萨说得对,他真是白对瑟雷尔那么好了……而这样的错,连犯一次都嫌笨,更何况他还犯了两回?
如果……
如果他还能捡回一命、又或重生一回,他,一定会彻底放手,再不会对那个他曾视若珍宝的孩子……有半点留恋。
——这,是剧痛蔓延、气力流失间,即将昏迷的阿德里安脑中最后闪过的念头。
然后,他意识和身体间的联系便像是被掐断了一般、再也没能感觉到那阵阵让人喘不过气来的胸痛。
可神智沉浮间,已死过一次的阿德里安却仍能模模糊糊地意识到自己并未真如先前所担心的那样就此殒命……思绪比平时迟钝无数倍的状态彷佛也证实了他模糊的感觉;毕竟,如果真已死亡,他失去躯壳束缚的灵魂应该能感到更为“自在”才对,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好像拖着什么一般无比沉重,连安静下来冥想也很难办到。彷佛浸在泥泞中的神智让他终究还是放弃了比平时费劲无数倍的思考,而就这么放空思绪休息着、等待着,直到一股精纯的能量乍然袭来、瞬间让他恢复了知觉为止。
——但重新掌握住身体的那一刻,还没来得及放开感知探察周遭状况的空间半神,便被身上传来的、一股完全出乎他意料之外的诡异触感惊了住。
精确地来说,是嘴唇。
前一刻,他还因先前的发作而思绪凝滞神智恍惚;下一刻,他虽觉整个人不论脑袋又或身体都在瞬间变得前所未有的轻松,却也在同时感觉到了唇上一股陌生中隐隐透着熟悉的柔软湿润。
——那是……嘴唇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