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德啊,少爷这事,依你看,要不要报官?”他长吁短叹,简直快把自己下巴上的胡子都给揪没了,眉宇间都是沉沉郁色。
崔有德也是愁容满面,想了好一会儿,小心翼翼地讲了自己的想法。
“老爷,小的觉得报官还是先缓一缓。”
“老爷您想,您一向持身慎正,应该没有和什么人结下愁怨;若是此次贼人只为求财,惊动了官府反而不好。再者,听下人来报,少爷失踪这事……已经闹得满城风雨,只怕官府已经知道了。”
重重地哎了一声,陈洪威仿佛一下子老了好几岁,无力地挥挥手,“再多多地派家丁出去,找!认真找!你也注意,若是贼人谋划,必然有动静。”
“小的明白,老爷……”崔有德还想说些什么,忽然有人慌里慌张地冲进来,气喘吁吁地叫着,“老、老爷,不好了,有两个凶神恶煞的江、江湖人……”
崔有德白了他一眼,训道:“老爷面前,你看看你成个什么体统,好好说话,不会就闭上嘴。”
那小子吓白了脸,好不容易喘匀了气,刚说了一句“回禀老爷,有、有两个凶神恶煞的江湖人闯进——来了。”
他呆呆地看着施施然走过身边的一白一青两道身影,嘴里的话不知不觉就停了,反正也已经晚了。
陈洪威脸色一变,猛地站起来,扶着椅子的扶手迅速打量了来人几眼,见那白衣人脸上戴着面具,状如恶鬼,果真凶神恶煞,令人感觉可怖。
然而他现在不能露怯,只能强撑着试探道:“不知两位大侠有何贵干?陈某眼拙,见识浅,若有怠慢之处还请多多包含。”
嘴里一边说着,心里却万念闪过。
莫非这两个就是抓了他儿子的人么,他们想要什么?这些江湖人进他家如入无人之境,实在是……都说江湖人是杀人不眨眼的!
七弦公子假装看不到面前那些人眼中的惧意,只微微颔首,“在下七弦,与朋友听闻府上有人失踪,传言是令公子。正是为此而来。”
陈洪威只觉得对方自报的家门有些熟悉,然而他是商贾,虽然结交三教九流,终究不是江湖人,一时间也没能想起七弦什么的到底是谁。
只反而让他在听到这两人是为了自己儿子而来的时候心下一惊,刚想说点什么,却听廊下传来一阵细细的抽泣声。
“呜呜呜……爹爹……呜呜……哥哥……为什么哥哥不见了……爹爹……”小孩子哭哑了嗓子的声音不停地传来,声嘶力竭得真是令人闻者伤心见者落泪。
“瑞儿,你怎么跑出来了。”看着从走廊那头跌跌撞撞奔过来的小儿子,陈洪威顿时脸色更差,心里简直在跌足。
我的小祖宗呦,这两个说不定是绑架你哥哥的亡命徒还在这儿呢,你这会子跑出来,那是不是送羊入虎口么!
他急的直想把人给踢回去,却又不敢轻举妄动,因为那俩煞星还正在面前站着。
当然,他也没有发现,那个戴面具的男人在看到一团肉团子正从走廊那头滚过来时衣角微微一动,仿佛不动声色地长出了一口气。
而哭天嚎地的小娃娃此刻却已经看到了七弦和温念远。
当然,在他的眼里已经自动把温念远给排除在外,小东西止了哭声,狐疑地看着戴面具的男人。
他看了半天,忽然扯了扯嘴角,要笑不哭的,一张脸皱的要多难看多难看,一阵风一样扑到七弦身边,扯着他的衣角。
“你……你是那个漂亮哥哥,对不对?呜……你就是那个漂亮哥哥!”
陈洪威吓了一跳,真想把这个自投罗网还投得那么欢实的幺儿给拎回去,却只能脸色极差地给身边的大管家使了个眼色。
崔有德会意,上前要把小少爷抱起来,嘴里说着,“小少爷快跟小的回去,夫人正找你呢……”手刚伸到他家小少爷腰间,人却不见了。
他目瞪口呆地看着七弦弯腰把陈英瑞提溜起来,伸手拍了拍他屁股上的灰,淡淡地说:“没事就好。”
说着竟伸手揪了揪小孩儿的脸颊,然后把人往还愣愣伸着手的崔有德怀里一塞,转身重新望向陈洪威,施礼道:“陈老板,令公子既安然无恙,在下等告辞。”
这个时候,陈洪威终于记起他为什么觉得眼前这个男人的名号耳熟了。
七弦公子!
传说中无案不破的七弦公子!
他心下忽喜忽忧,见人转身要走,再也顾不得什么畏惧不畏惧,忙伸出手去试图挽留来人,被七弦轻轻避过,无奈只得急迫地喊道:“大侠!大侠且慢!”
可惜对方显然对他并没有兴趣,脚下未停,头亦不回。
陈洪威正为自己有眼不识泰山而懊恼,被身边管家抱着的小儿子又哭闹起来,抽抽噎噎地一会儿要哥哥,一会儿要漂亮哥哥,挣扎着挣脱了崔有德,跌跌撞撞地去追七弦。
一个没站稳,差点给人行了个五体投地的大礼,虽然没摔个狗啃泥,还是吃了一鼻子灰,被七弦嫌弃地用脚尖点了点,便呆呆地抬头看着两人,小模样儿真真令人怜惜。
温念远拦下七弦再次意图不轨的手,将陈英瑞拉起来,上下打量了一下,回头看身边人,“既然失踪的是陈大公子,你打算——”
七弦与陈英瑞大眼瞪小眼瞪了半天,余光瞥见一路小跑上前陪着笑脸满含希冀地看着他的陈洪威和崔有德,轻叹一声,“罢了,孽缘也是缘。”
第19章:对峙
陈洪威听对方这明显是松口了,顿时大喜,一迭声地高喊着要下人去准备酒席要好好招待七弦公子和……
他看了看温念远,隐约记得传说七弦公子身边总跟着个青衣小僮的,虽然这个“小僮”看上去似乎年纪大了点,但江湖人么,岂可以常理度之。
于是也便笑着让人将“小僮”迎下去别处设座款待。
小丫鬟一步三颤地来请温念远的时候,温念远不明所以地看了她一眼,显然没明白这乱七八糟的一家子是怎么回事。
七弦瞥他一眼,假意咳了两声,没什么诚心地掩了掩笑意,若无其事道:“青桐,你随人去转转,看看这府里的格局。”
陈洪威、崔有德和陈英瑞便眼睁睁地看着某个明明空无一人的隐蔽角落里突然冒出个人来,遥遥向这边躬了躬身,便转身离开。
他速度极快,几人只觉得眼前一花,再定睛时哪里还有什么人,顿时浑身冒出涔涔冷汗,活了这么多年才发现自己这搁在脖子上的脑袋原来一点都不牢。
此时陈洪威显然也明白七弦公子身边那个男人明显不是什么随从小僮了,想到自己将人看成仆人的无心之举,顿时心跳加速。
“对不住对不住,大侠您看我就一粗人,只会看账簿子,来来,席上请席上请。”
温念远倒并不以为意,直到七弦把青桐叫出来他才明白刚才别人是把他当什么了,只是他冷着一张脸,让陈家人只觉得寒气扑面,还以为惹了人不快。
见陈洪威已经开始语无伦次,七弦不得不出声提醒,“陈老板,现在若要开席饮宴,只怕大公子就真的性命有虞了。”
“对对,大侠说的对。”陈洪威一拍脑门,“那该如何是好?”
被谅在一边的小胖子看看自家爹爹,又看看遮着脸的漂亮哥哥,很多事情他还不懂,但他听懂了一件事,他爹爹希望这位漂亮哥哥把他不见了的哥哥找回来。
“漂亮哥哥,你能把我哥哥找回来的,对不对?”
自从发现杵在那儿冷冰冰的温念远后,陈英瑞已经不敢直接去蹭七弦的衣角了,只好一小步一小步地往目标挪去,以为自己的小动作不会被发现。
温念远看了看那小孩,心里有点不是滋味。
大部分人——花痴女侠们除外——在看到他和戴着面具的七弦时都会觉得温念远比较容易亲近,而不敢接近七弦。
这小东西怎么就反个个儿,没被那面具吓哭,倒对温念远避之不及跟见了鬼似的。
其实一个小鬼怕不怕他温念远完全不在意,但这小鬼同时还老去蹭七弦他就觉得郁闷了。
每每看到七弦站在人群之外孤独寂寥的身影时他恨不得把人一个个扔到七弦身边去给他制造点热闹气氛,可现在真有人愿意接近七弦了,他又没来由地不舒坦。
七弦并没有注意到身边的男人正在转些什么花花肠子,低头看着小步小步挪着的陈英瑞,弯弯嘴角,“也许吧。”
崔有德见机抱起了小少爷,陈洪威引着七弦和温念远往正堂坐定了,先把陈家大公子陈英祥失踪的始末详详细细说了一遍,按七弦的要求,尽量什么细节都不放过。
管家本想把少爷抱回陈夫人那儿去,奈何人家怎么都不依,又是主子,最后只好往七弦旁边的座上安置了,自己下去吩咐茶点。
“英祥已经三天不见人影了。”陈洪威满面郁色,诉苦道。
温念远心中一动,三天,就是说七弦还没来时那姓陈的就已经不见了。
他不由自主地抬头望了七弦一眼。
对方却并不回望他,坐姿丝毫不变,一手支颐,目光在正堂一一扫过。
堂中桌椅乍看上去似木非木似玉非玉,触手温润,凉意沁人心脾却不带一丝寒气,每一张恐怕都不下万金之数。
而脚下铺着的地毯更是整张整张罕见的银狐狐皮,银狐难得,王侯贵族得了也是拿来做衣物,陈家却拿来铺地,可见豪奢。
更不用提屋中摆设挂饰,虽然于摆放品位上来说实是恶俗,价值却不可估量。
看来陈家生意依然兴隆富贵鼎盛,没有外强中干的问题,家资方面绝对令人歆羡。
他微微垂下眼睫,目光落在陈家端上来的茶上,茶汤莹碧,茶香更是沁人心脾,幽而不冲,浓淡适宜,也是顶尖的好茶。
更难得是煮得也好,没有糟蹋了茶叶。
看来陈家也不是没有风雅的人物。
“陈大公子既已失踪了三天,何以今天才闹得满城风雨?”七弦端着茶盅,却始终没有喝,抬头望着陈洪威。
陈老板一脸悔色,“英祥年岁比瑞儿大了不少,近些年已经开始帮我打理生意,一忙上来,宿在外面也是有的,一两天不回来,我们都习惯了。”
“这回前两天我只当他在铺子里没回来,这孽障——”他一指陈英瑞,陈英瑞默默地缩了缩,“这孽障又偷常跑出去玩,等我发现英祥不见踪影,哪间店铺里都找不到的时候,就——”
他紧张地看着七弦,七弦垂着眼眸,像是在沉思。
他发现陈家能提供的细节实在是太少了,陈英祥是在外面不见的,蛛丝马迹就更不好找——甚至,是不是真失踪都有待商榷。
说不定陈英祥只是流连在哪个温柔乡里忘记回来。
当然这只是调侃,可能性几乎没有,毕竟再眷恋红粉烟花地,有关他失踪的事既已闹得满城风雨,若行动自由,怎么也该回来了。
到现在还不见踪影,只有两个可能,一是陈英祥不在锦官城附近,去了别处;二是陈英祥至少已经失去了自由。
看着七弦正在凝眉思索的模样,温念远有点移不开目光,却忽听那人启唇问询。
“陈老板,恕我冒昧,陈家大公子与他,”七弦伸手一指坐在旁边因为刚刚被骂了孽障正准备偷偷溜走的陈英瑞,“是否为一母所生?往日里,陈老板与陈夫人可有更偏爱哪一位一点?”
温念远心下一沉,他想他大概找到自己不怎么喜欢那小孩亲近七弦的原因了。
这个不断要找哥哥的小孩在不停地提醒他一些事实。
比如说,七弦与他并非一母所生。
比如说,温家家主偏爱幼子——也就是温念远——是人人皆知的事情。
他目光略显复杂地看着淡然地问着问题的七弦,明知道眼前这个人并不软弱,甚至比大部分人都要强悍,可仍然会想要有保护的欲望。
因为曾眼睁睁无能为力地看着他被伤害,甚至他自己的存在本身就伤害七弦的原因之一。
陈洪威显然并不了解这两个江湖人之间的暗流汹涌,他只是摇摇头,忧心忡忡。
“英祥和瑞儿都是我夫人亲生的,英祥从小懂事,瑞儿虽然顽皮,但我与夫人待他们的心都是一样的。”
已经说了好多话,陈洪威只觉得口干舌燥,拿起茶杯仰起脖子一气儿喝干,顺手把杯子递给管家,“再倒茶来。”
然后看向客座上的人,“怎么样,大侠,有办法吗?”
他看不到戴着面具的七弦的表情,只好转向温念远,温念远本无意搭理,但见对方殷切,于是吐了句“稍安勿躁”。
七弦在等,等青桐回来。
而青桐此时却遇到了一点小小的麻烦。
陈家的下人们见了他来无影去无踪的本事,跟见了鬼一样,没一个敢上来领他参观一下陈府的格局,在不远处推推搡搡的互相推诿。
他并不计较这些,事实上,除了公子以外,这世间其他任何人对他来说都无关紧要,异样的目光或者闲言碎语,都不需要关注。
虽然无人带领的情况下自己观察别人家的府邸并不礼貌,但既然公子吩咐了,就要完成。
前院里转过一圈,各楼各屋的布局已经了然于胸中,青桐轻盈地掠过游廊,来到后院。
却不料刚行至一处假山边,忽然一阵威压从身旁传来,假山后银光一闪,有什么东西朝他攻来。
青桐面色不变,轻若无物般霎时平略三尺,安静地看着对方攻势落空,却见那兵器一击未中,在空中自如地一转方向,又向他挥来!
九节鞭?
他伸手,五颗沉沉的铁珠夹在掌中,顺势掷出,三颗铁珠击中鞭身荡开了方向,其余两颗精准地穿过假山上的石洞。
凝神细听,却落了个空。
衣袂飘拂之声响起,抬头只见一个人影从假山之后跃出,正要对他出手,又蓦地收回兵器,诧异的声音响起,“咦?是你?”
青桐扣了满把的铁珠,露出戒备之色,眼前这个诡异地藏身陈家后院的偷袭者,竟还是个熟悉的陌生人。
那个自报了姓名,却从未自报家门的宁修茂。
少年几乎从不为外人外事动容的眉头不易察觉地一皱,这个宁修茂,身上气质之诡异甚至比他家公子更甚一筹。
做着潜入他人宅邸的不轨之事,却一脸坦然,然而那坦荡之中又隐隐透出血气与煞气。
青桐很清楚,那是杀过人的人才有的气息。
第20章:引蛇
将扣着暗器的手笼回袖中,青桐绕开宁修茂继续走自己的路。
只要于自己无碍,宁修茂无论是什么人想干什么,在他眼里都与花草树木假山池塘无异。
宁修茂略带诧异地看着少年与自己擦肩而过,声息几近于无,看着青桐的背影,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
“你这么轻易把武器收回去,不怕被突袭?”
青桐脚下一顿,回头,没有情绪的目光在宁修茂身上一掠而过,终于开口说话。
少年本该是清脆明亮的音色,他却带着明显的喑哑,仿佛这一生里很少有什么言语,因而忘记了该怎样发声。
“你碰不到我。”他说,没有鄙视或者不屑的意味,只单纯地陈述一个事实,尽管这个事实本身已经充满了居高临下的味道。
宁修茂一扬眉,没有说话,身形却忽然一动,猛地向前探去,五指箕张,鹰爪一般攫向目标。
然而就在他的指尖碰到青桐的衣角时,眼前青影一闪,少年忽然不见了踪影。下一刻出现在假山之上,仍是那么安安静静地望着一招落空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