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在这段时间的拍摄中,其他演员都在背剧本、赶戏和围观别人赶戏,只有鲁雨燕是在赶戏(雕刻)、赶戏和赶戏(继续雕刻)。她也不烦,很是有耐心地坐在那里,对着助手摄影师和摄影镜头默默地低头刻自己的作品。
李编还特意和费奕真商量,为她改了剧本。
镜心的设定里面为此加了一段背景:原本镜心并不是墨家弟子,身为墨家弟子的人其实是她的孪生姐姐镜水。她们的父母离开墨庄之后,生下了一对孪生子,就把其中之一交给两人的师父抚养。
镜水每年都会有一段时间回家来陪伴自己的父母和妹妹。镜心非常崇拜这个似乎什么都会,什么都做得很厉害的姐姐。
镜水会给镜心讲墨庄的事情,教她很多小东西,还给她灌输墨家的理论。
“兼爱”“非攻”:大不攻小也,强不侮弱也,众不贼寡也,诈不欺愚也,贵不傲贱也,富不骄贫也,壮不夺老也。是以天下庶国,莫以水火毒药兵刃以相害也——她让镜心明白了自卫与侵略的区别,逞强凌弱和路见不平的不同,知道了什么是“游侠儿”,什么是“墨家子弟”,什么是“大同之世”。
镜水后来在一场交通事故之中,为了救一个宝宝车失控而滑向马路中间的小婴儿而死,镜心不顾父母的反对,毅然代替姐姐去了墨庄。
“我爱你,虽然我们一年只有一个月的相聚;我爱你的一切,你的微笑,你的理想,你独自离家的寂寞和孤独,还有舍身成仁的坚毅。”
“也许有一瞬间我恨过你——因为我是这么地卑劣,我没有你的高尚和勇敢,只记得父亲母亲失去了女儿,我失去了姐姐——但我终究还是爱你的。”
“你留下的最后作品,我会用这双手完成它;你的理想你的梦,我也要用自己的双手将它实现。”
“上苍将我们诞生在这个世界上的那一刻,就已经把我们生生地分离。而在你闭上双眼的瞬间,我们却又开始重新合二为一。”
“从此,我就是你。”
因为是双胞胎姐妹,所以鲁雨燕变成了一人分饰两角,戏份也大大地增加。她专心致志雕刻的样子,更是贯穿了她出场的许多剧情,成为了她操纵机关兽之外的另一个象征性的举动。
费奕真极为惊讶李编对于鲁雨燕的青睐,问他:“你对她倒是很看得起。”
李编用一种历经世事沧桑的倚老卖老口吻回答道:“能够专注于一件事并从中取得成就的人总是值得敬佩的。”
费奕真提醒道:“人家还是小女孩呢!你可不能对人家有什么非分之想。”
李编顿时怒了,说道:“你把我当成什么人!?”然后又说道,“你比人家还小三岁呢,不要随便管人家女孩子叫小女孩!?”
费奕真说道:“当面当然会叫燕子姐姐,我只是提醒你才这么说的。”
李编叹了一口气,蹲下身说道:“我没有这么不堪。”
费奕真也蹲下身,在他面前问道:“我说我们都这么熟了,李前辈,李大叔,李大爷,你也给我说说你的故事呗?好歹让我知道自己是哪里惹了你不爽?”
李编瞪着眼回答道:“你哪里都让人不爽!尤其是这张没大没小没把门的嘴,最招人恨。”
费奕真笑着,玩笑道:“你要是不说,我就只好把你原来的剧本拿去给我干姐看了。我干姐看了之后,肯定会对你这个怪大叔产生很多想法。到时候我可不负责。”
李编叫道:“小子你敢!?”
费奕真说道:“那到底是为什么?”
李编说道:“因为你嘴臭,就这个原因!”
费奕真觉得李编真是软硬不吃。
他很奇怪剧组为什么非要让李编参与这部剧的编剧,明显李编的风评和这部剧并不相宜,但是不管成先生还是王导,最后还是让他参与了制作。
但是这事儿很难打听出来,问别人又显得不礼貌,所以他这天抱着手提,随手就想搜索一下李编过往的作品,以从里面找出李编担任这部剧编剧的因由。
结果一搜就搜出了李编的过往。
费奕真拉过一长段的人物介绍,拉到作品那里,发现李编果然是声名赫赫,竟然为很多部他多多少少都有点印象,或者耳熟能详的电影和剧集做过编剧。
然后他看到了一部剧。
《海客十年》。
原作:宿予。监制……编剧:李木生……
这是二十年多年前的一部剧,可以说是那个年代旅外国人心灵和人生的普遍代表作品,至今被奉为经典。原作者的名字更是如雷贯耳,女作家宿予也许不是最出名的那一个,也不是最有名气的这个,但绝对是近现代女性作者之中文字最有格调和深度的那一个。
她的作品不拘于题材和风格,从现实向到科幻,几乎无所不写,而且本本撼动人的灵魂。相比起另外同期的爱情小说作者,她的作品少了一些女性的柔软和爱情的甜蜜,却多了一分大气,和思想深度。
费奕真就曾经看她的许多故事看到眼眶湿润。
他想起什么似的,把网页往上猛然一拉,才发现李木生的介绍上果然有一行。
“与年纪比其小十三岁的女作家宿予结婚,五年后因为个性不合婚姻破裂,两人从此形同陌路。”
费奕真差点让手提滑下膝盖。
那老头子?宿予的前夫!?怎么可能?
那可是宿予!
费奕真觉得不能理解。他想起李编在《新百》里面把安心改得面目全非的形象,怎么也不愿意承认那是宿予现实中的模样。他觉得绝对是李编因爱生恨,肆意污蔑。
然后他突然想起了宿予那篇《旧秋》里的一段话:这是一段早已经枯败的秋光,她站在那里,每一分钟都意识到严冬正在一步一步逼近。春天已经走了,夏天也变成了回忆,也许下一个轮回里又会有春光明媚——但是她终究忍不住,一再地回头,想要寻摸那一丝丝春日所留下的残痕……以证明,爱曾经存在过。
他突然想知道:宿予是不是也爱过这个古怪暴躁,成天唉声叹气,总感叹着怀才不遇,世人喜新厌旧,却从来不反省自己的老头子。
他问老头:“宿予是什么样子的人?”
李编看了他一眼,然后沉默了半晌,说道:“你不是已经知道了?就是一版剧本中的样子。”
踢踏着拖鞋,总带着三分诱惑,青春中带着妖艳,聪慧,漂亮,却自私不负责任的女人?
费奕真说道:“不可能,那不是宿予。”
李编讽刺道:“你知道她是什么样子?”
他不知道宿予什么样子,但是当李编骂她的时候,费奕真的脑子里突然好像就描绘出来了那人的形象——她也许非常有魅力,所以才能让李编在这么多年之后都还执着地要去毁谤。
费奕真叹了一口气,说道:“我不知道她是什么样子,但是我知道她不会是这个样子。一个文字如此独立,透彻而戳中本质的女人,她不会是交际花,也不会是浪荡者——她知道那些不可靠。”
“那当然不可能是宿予。”晚上的时候王导给了费奕真肯定,“他们两个的事情你就别管了,宿予现在都已经结过两次婚了,就他还放不下。李子以前的才华也是很出众的,宿予就是在《海客十年》的时候认识的他,那时宿予才二十岁,李子已经三十多了,但是两人非常有共同语言,几乎是拍完戏就结婚了。一开始也非常恩爱……”
费奕真问:“发生了什么事吗?”
王导耸肩,说道:“理想主义者和现实主义者的碰撞。总之爱不是可以取代一切的。”
“那宿予到底什么样子的?总不可能真的像剧本里面那样……”
王导说道:“网上宿予的照片你应该看过了吧?她并不算漂亮,也不时髦,想法很多,但现实中很懒散,不爱打扮。你看她的文字会觉得惊艳,看她的人就只会觉得普通到让人觉得失望。她是海归,又是少年成名的作家,但是光看外表你只会觉得她就是一个村姑。全身上下唯一让人觉得好看的,大概就是一双眼睛,因为总是很灵动,很有精神。”
王导口中的宿予和李编口中的完全不同,让费奕真觉得很惊愕。
王导说道:“你别相信李子的话,宿予在他心里高兴的时候是女神,愤恨的时候是婊子。但是事实上,宿予就是个很有想法的普通姑娘。”
原来是这样。
费奕真其实还是有点疑惑,但是大概却已经明白了王导的意思。
在李编的心里,热恋的时候越是爱那个人,分开的时候就会越恨她吧?最初觉得怎么看都喜欢得不得了的恋人,分开后就变成了心头的一根刺。
于是从此以后,所有的花开都好像被鲜血染红过。
第41章
三月的第三周,剧组终于结束了在秀梦川的拍摄。导演大手一挥,表示最后一天自由活动,不再安排拍摄,让所有的人都放风一天。
所有的人顿时都兴奋了。一群人商量了半天,决定不能辜负秀梦山这还没被开发的青山秀水,于是要去野炊。
剧组里面如今正有着大孩子小孩子十余个,都正是精力旺盛的年龄。除了费奕真因为不能睡懒觉而觉得烦死了,其他人都非常兴奋。
梁清尤其过分,整个晚上都在对着费奕真聒噪,终于惹得没办法安下心来写稿的费奕真生气,一下子撕扯下一截胶带来封了他的嘴。
梁清只好撕下胶带来往隔壁跑,结果鲁雨燕还穿着戏服在未开启但随时有可能突然打开的摄像机下对着一截木头雕刻雕刻雕刻,简直要把在剧组的所有时间都融入到伟大的木雕事业中去。莫含雪坐在旁边看书,听见声响看见他走进来,就伸手在嘴边摆了个“嘘”的手势。
梁清讪讪地退出,转道李涵和连池的房间——好像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李涵和他就混得熟悉起来。两人在各方面都有共同语言,很容易就开始狼狈为奸。
但是也有不和谐的部分。
比如说梁清刚抱怨完费奕真的态度,李涵的关注点就完全偏了:“他在写新小说!?新小说是什么内容?你有没有看到上面写得什么?”
梁清有点忧伤:“古代酒店的故事什么的好像?他不让我坐在一旁看,说我贴得太近让他动作伸展不开。我只看了一小段,不过感觉也会很好看的样子。”
李涵的心思却已经完全飘走了,说道:“我也想看!我去你们房间玩行不行?现在就过去,我想看看新小说!”
梁清说道:“不行!”
李涵立刻挤兑道:“我们是不是朋友!?”
梁清十分铁齿,说道:“朋友也不行!书还没出版呢,怎么能让你看!?”
李涵顿时不满,最后一咬牙,说道:“你不带我,我自己去!”
然后他就穿过梁清身边直接快步往外走去。
梁清愣了一愣,知道李涵一向都是不怎么跟费奕真说话的,据说是因为不知道说什么,怕留下坏印象,所以一见面就支支吾吾说不出话。
但他竟然说要自己去找费奕真!?
梁清觉得自己有点转不过弯。
连池看着他在那里发呆,提醒道:“你不去吗?李涵这粉丝当得有点疯魔,小心他吓到你朋友哦。”
梁清立刻转身窜了出去。
他心里多少有些危机感——虽然平常和李涵讨论起燕鹤王的时候很开心,但是如果李涵去跟费奕真说话,他又会觉得心底有一个地方觉得不那么舒服。
结果他走近的时候,却发现李涵站在门口做鬼脸。
事实上,李涵的目的应该不是做鬼脸,只是他似乎在试图摆出一个满意的表情,结果实际上摆出来的却是扭曲纠结只会让人以为是鬼脸的表情。
梁清走过去,对着他做了个轻声的手势,就要拖着他往回走。李涵却不肯,甩开了他的手,低声跟他吵起来,吵着吵着,两人就开始拉扯起来。
而在这个过程中,两人始终保持着接近静寂无声的状态,如同上演着一场默剧。
费奕真端着茶杯走出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场景。
他的表情扭曲,问道:“你们这是在干什么?”
在门口的两人都没想到他会在这个时候出来,顿时都僵直在了原地。然后还是梁清反应比较快,对费奕真说道:“没什么……我们在玩呢。”
费奕真点头,“哦”了一声,就想绕过他们继续往外走。
却不料李涵突然叫住了他,问道:“你是要去倒饮料吗?”
这还是李涵第一次主动跟他说话。
费奕真愣了一愣,然后笑着说道:“稍微有点困,所以想去服务台那边倒杯咖啡。”
李涵板着脸,一副英勇就义地表情说道:“我帮你去倒吧!”
费奕真怔住。
李涵顿时涨红了脸,恨不得时光倒流,可以把自己刚刚说出口的那句话给收回来。
然后费奕真就笑了,把杯子递给了他,说道:“那就麻烦你了。三分之一咖啡,三分之二牛奶,四块方糖。”
李涵心头猛然一松,接过了杯子,就快步往服务台走去。
梁清被这猛然转折的剧情给看呆了,反应过来之后就猛然开口对费奕真说:“你怎么……让他给你去倒牛奶?”
费奕真纠正道:“是咖啡。”
梁清无语:“三分之一的咖啡。”然后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话题被带走了,再一次强调道,“我是说,你为什么要让他给你倒牛奶?”
费奕真问:“不行吗?”
梁清有些不是很顺畅地说道:“我也可以帮你倒。”
费奕真看了他一眼,然后笑道:“同一个剧组总要好好相处的。他是《新百家争鸣》的粉丝吧?我之前还以为他讨厌我呐,结果好像只是害羞。别人好心要帮我倒咖啡,我觉得还是不要拒绝比较好。”
梁清皱起了眉头。
他想说李涵不是《新百家争鸣》的粉丝,而是“费奕真”的粉丝。
但是张了张嘴,又没说出来。
这天晚上,梁清辗转反侧一直睡不着。
野炊的兴奋感已经完全褪去,他已经几乎忘记了这件事的存在。心里的兴奋雀跃全部变成了焦躁压抑。
李涵如愿以偿地看到了费奕真新稿的题目和简介,心情十分兴奋,梁清只有一搭没一搭地应和着,差点让费奕真以为他生病了。
梁清觉得自己是真的生病了——在心里。
他知道这样的心情有一个形容词,叫做“嫉妒”。
他对这样的自己感到厌恶。
他想起看过的很多电视,似乎只有邪恶的反派才会这样痛苦而愤怒地嫉妒主角,嫉妒到焦躁发狂,丑陋不堪。
这是一个多么恶毒的词。
他想起元宵那天晚上提在莫含雪手上的那盏灯——看到那盏灯的时候他的心里突然变得很凉很凉,就像整个世界突然下起了鹅毛大雪。他站在人声鼎沸之中,却完全听不到一点声音。
是的,他嫉妒莫含雪,嫉妒李涵。
为什么呢?明明他们什么也没做?
但是梁清就是想对费奕真说:“不要对他们笑。”“不要牵他们的手。”“我讨厌……”
“……讨厌你跟别人说话。”
心里下着的那一场雪,明明应该是洁白无瑕,晶莹剔透,但是梁清却觉得它们身上沾满了可厌的污渍,肮脏到让人觉得恶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