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宫倾城——香帅

作者:香帅  录入:01-13

试探水温的宫女撅了撅小嘴儿,酸溜溜地说:“卫夫人出身微贱,入宫之前不过是平阳公主府的一个歌伎,怎么能比得上韩大人出身侯门,高贵雅趣?”

“我看你呀,分明是嫉妒!”洒花的宫女拿起一朵小花搔了搔对方的脖颈儿。

“哪有?”

尚衣轩里腾起一阵低低的笑闹声和掌事宫女的斥责声。

我站在奁箱前,将公子的朝服一件一件拿出来放进鎏金的更衣柜里,柜门上刻着双龙盘图案,点睛之处镶嵌闪闪发光的黑曜石,尽显皇家威严。

旁边一个小宫女走过来,善意地提醒:“陛下和韩大人就要起来了,我们得快点儿。”

我说:“韩大人今天要穿的朝服都在这里了。”

她开柜查验了一番说:“宽衣带呢?”

我一愣,连忙翻箱倒柜找出衣带,交给她。她说:“不知韩大人素日熏的什么香?”

我不假思索地说:“在侯府里的时候,公子的亵衣都是用梅蕊熏香的。”

她凝眸想了想,皱眉说:“用梅蕊熏香可是细功夫,这一时半会儿也来不及。百濯香香味缠绵,经久不散,宫里的妃嫔们都很中意,不知韩大人可喜欢?”

我正愁不知该如何作答,一个银子般清冽的声音自轩门响起:“别用那些女人的东西往我衣服上乱熏!”

我回头看到公子披着一袭雪白长褛走了进来。他明显是刚刚睡醒,满头乌黑长发有些凌乱地散落在肩膀上,赤着双足,脚踝白嫩若凝脂,一步步走向浴池。

宫女们齐身下拜:“参见韩大人。”

“起来吧。”公子扔下长褛,裸身沉入芬芳四溢的池水中。

旧日的宫女们还好一点,新来的几个小宫女明显是看呆了,许久没有起身,就那么拘着礼傻愣傻愣的。

没有任何一种语言可以形容,他就是那么不可思议地美艳,十八岁的上大夫韩嫣。

一夜欢好,他的皮肤就像牛奶上飘着玫瑰花瓣,雪样的白里透出粉丹丹的红晕。浑身上下除了胸前两点朱砂似的嫣红,就像一匹入水的苏州白缎,连一粒斑点,一个汗毛眼儿都不曾有过。那种柔滑的触感若留在指尖,定然一世也无法消散。

他将头轻轻倚在池沿上,阖着眼帘,没有睡足的样子。长长的睫毛根根舒朗,微微地半翘,就像振翅欲飞的蝶翼。睫毛根处浓黑亮泽,延伸至眼尾,宛若一条飞扬的眼线。他不经意的妩媚全在眼底,星眸潋滟之间,整个世界都会为之倾斜。

是了,他的美是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胭脂红粉无法妆成,丹青妙笔无法描绘,那是与生俱来的冷艳与高傲,即使是人间帝王的手也无法轻易采摘。除了他自己愿意,这美丽不会为任何人绽放。

流年用玉盘托来杯盏,跪下回禀:“皇上赐大人冰莲玉露羹,以解宿乏。”

公子睁开眼睛,唇边露出飘摇的笑意:“一年没见,流年姑娘越发标致了。”

“韩大人面前再无标致二字。”流年乖巧地说。

公子拿起玉盏喝了两口又放回去:“不但人标致了,嘴也更甜了。”

“再甜也甜不过皇上所赐的冰莲玉露羹呀。”

“没尝过怎么知道,过来让本公子尝一口。”公子勾勾手指。

“公子取笑。”流年红了脸,掩袖离开。

宫女们无不嬉笑,刚才的紧张拘束,一扫而空。

“大人,这水温可好?”

“大人,要不就用瑞龙脑熏香吧?昨个儿给皇上熏完衣饰还剩下半笼儿,味道也清雅。”

“大人,这是今春第一拨的西府海棠,你可喜欢?”

公子撩起温水洗了一把脸,那些莺莺燕燕的邀宠,他也不作答,只是莞尔。

“朕的这些宫婢啊,一见着韩大人,就忘了自家皇上了。”一个略带戏谑的声音传了进来。

宫女们都围着我家公子打转儿,听到声音才慌忙下拜:“奴婢参见皇上,皇上万安!”

流年更是惶恐:“奴婢该死,竟然没有听见黄门令的通报声。”

“都起来吧,是朕不让通报的。”皇上穿着一件敞襟长袍,坐在池边,紧挨着公子,“很困吧?”

“还好。”公子回眸浅笑,“下来泡泡?”

“哪有时间?”皇上伸了个懒腰,站起来,说,“更衣!”

两个宫女拿起衣饰上前伺候,皇上张着双臂,任她们打理。眼睛却向下看着他心爱的男人,柔声说:“你也别泡久了,这虽是温泉水,但也发散,泡久了浑身虚软。朝上半天也不得躺卧,又要受罪了。”

“你可别忘了宣大行令王恢。”

“一早就去宣了。”皇上说,“嫣儿,在这未央宫里你啊我的都没什么,殿前可莫要失仪,朕讨厌那些老家伙絮絮叨叨挑你的不是。”

“挑呗。”公子无所谓地说。

“嫣儿!”皇上的声音有几分威重。

“好啦,知道啦。”公子不耐地答应着。

“哎,刘彻,我这算不算后宫议政啊?”公子淘气地问。

皇上很享受地昂起头,让宫女给他理平后襟:“你不是朕的后宫,你是朕的爱人,是朕的知己,是朕的良臣,是朕的兄弟。你是朕最特别的人,我独一无二的嫣儿。”

公子听了只笑不语。

皇上急了:“你就不感动一下?”

“哦……你说这话就是为了让我感动啊?”

两人正说着,郭公公进来禀报:“皇上,卫娘娘带着卫长公主给陛下问安。”

“谁?卫子夫?”皇上皱了下眉头,朗声说,“她一大早来做什么?不见。”

公子说:“怎么?你有孩子了?”

皇上的语气有些尴尬:“你一年不肯见朕,朕无聊的时候去皇姐府上游玩,遇到了她。她歌舞双绝,朕将她带进宫来,封了美人。不久前诞下公主,晋为夫人。”

“陈皇后说,皇上迷上了姓卫的,原来是她。”

“阿娇妄语!有嫣儿在,朕不会迷上任何人!”

公子面色如常,但语气还是低落了三分:“做父亲的感觉怎样?”

“就那样。”

“孩子像你吗?”

“眉眼儿倒是有几分相像。”皇上已经尽量克制,但还是露出为人父的欣喜。大婚多年,陈皇后不孕,朝野上下议论纷纷,他盼望这个孩子实在太久了。不然也不会为一个出身奴籍的歌伎加封“夫人”的封号,视为三公,可比王爵,位份仅在皇后之下。

“见见吧。”公子的声音很低。

“什么?”

“我想见见你的孩子。”哗啦一声,公子自水中起身,两位宫女连忙上前为其更衣。

未央宫的正殿里,卫子夫已经等候多时了。襁褓中的公主由乳娘抱着,她不时上前逗弄,丰润的面庞上洋溢着浓烈的母爱。当我第一眼看到她的时候,我无论如何也无法从她身上找到歌伎或奴隶的影子,她梳着时下正流行的坠马髻,化着淡淡的梨花妆,好一个愁肠百结,柔情万种的美人儿,难怪皇上会对她青眼有加。

她穿一身大红印花织染罗裙,刚刚生育过的腰身用宽阔的锦缎一层层缠起来,显得风姿婷婷,有一种特别婉约的妖娆。但这一切都太可惜了。她的对手不是别人,而是倾国倾城的上大夫韩嫣。

当她望向我家公子的一瞬间,我就在她明艳动人的双眸里看到了深深的挫败和不甘。

刚刚浴毕的公子穿着黑红相间的簇新朝服,高高的博冠让他原本修长的体态更加俊拔,飘逸如谪仙下凡。皇上穿了一身肃穆的黑色绣金龙袍,站在公子身边,英姿飒爽,一对璧人简直能照花人眼。

卫子夫屈膝屈膝行礼:“臣妾给皇上请安。”

皇上却像没听见似的,几步走到乳娘面前,抱过婴儿:“嫣儿你看,这就是朕的卫长公主。”

公子凑过去,歪着头端详那小小可爱的婴孩。这个娇嫩如花骨朵一样的小生命实在让他惊讶,她是刘彻的孩儿,她是他心爱之人血脉的延续,长着他心爱之人的眉毛和眼睛,多么神奇。

公子酸涩,但他眼睛流露出的也是真情实意的欢喜。瞧这小手小脚,真是太小了。

公子捏着她一只小手轻轻摇晃:“小家伙,我是你叔叔。”

“大胆!”卫子夫怒喝,“韩大人姓韩,非刘姓族亲,竟然敢让公主叫你叔叔,大汉律法僭越者当死!”

“夫人息怒。”皇上无所谓地笑笑,“韩嫣与朕不同旁人,你当像尊重朕一样尊重韩大夫。”

卫夫人的脸一阵青白之后,绽出谦和的笑意:“小女子刚入宫不久,很多规矩尚不得知,适才冒犯,还望韩大人见谅。”

公子依然逗着公主,头也不抬地说:“无妨。”

卫夫人的脸色更难看了,为公子的无礼,也为皇上对这无礼的纵容。

但不知为何,片刻之后,她便脸色如常,唇边卷起一痕轻浅的笑纹。这笑容极温顺极美好极雅致,却让我感到深深的不安。

“朕的乖女儿,快点长大吧,长大了让韩叔叔教你骑马射猎。”皇上有点笨拙地摇着怀里的孩子。

“一个女孩儿,学什么骑马射猎。”公子说。

“女孩儿怎么就不能骑马射猎?”

……

如果说第一眼看到公子的姿容,只是让卫夫人感到了挫败。那么皇上对公子的恩宠,则让她感到了深深的绝望。

他们没有君王与臣妾之间的俯视与迎合,他们是那么平等,那么亲密,那么无所讳忌,就像一对最最平凡最最亲爱的夫妻。

第七章: 朝议

公子答应我,让我见识一下天子上朝的威仪。只是我得扮作皇帝随身的小黄门郎。

从心理上来讲,我对太监的服饰是颇为抵触的,长袍深袖窄腰,小跑起来身子躬得就像一只虾米。两年前,我随家人在河间王刘德府上侍宴,在那里第一次看见太监。看似男身,却做尖细女声,神色卑微而狡黠。我问兄长,他是男人还是女人?兄长不屑地说,他既不是男人,也不是女人,而是阉人。男人去势,此乃奇耻大辱。从此心里有了隔阂,偶尔碰着太监,说不出是同情还是厌恶,总觉有几分尴尬难言。

换上衣服和头冠,我有些怯生生地瞄了瞄公子。公子坐在近前,朝我勾了勾手指,我走过去,他帮我理了理有些不合身的宽大前襟。

皇上在一旁说:“朝议大事岂是儿戏?你就惯着他!”

但看公子脸上不思不由的神情,也就作罢了。

公子在我后腰拍了一下说:“这浅青缯衣还挺趁你的脸色,脱去了几分稚气,倍觉俏丽。”

“朕看你干脆去净身房净了身,随侍朕的身边,以后给你个黄门令当当。”

我往公子怀里瑟缩了一下。

皇上和公子齐声朗笑起来。

“时辰差不多了,我先行一步。”公子得和群臣一起在名堂外守候,等待宣召入殿。

“你今天就跟着朕吧。”皇上在我屁股上用力捏了一把,我疼得身子一僵,双手掩住屁股

“还挺有肉儿的。”皇上起身,整了整朝冠,那带子系得有些紧了,我看见他下巴下勒出一痕细细的红印。

钟鼓响起,整个宫殿里的气氛都陡然肃穆起来。我排在侍女郎官的队伍里,在丛簇的羽扇、雉尾、香炉之间,恍恍惚惚地走向前殿。我手里提着一盏小小的薰笼,从里面散发出的龙涎香的高贵气味儿,让我相信我正在做梦。

皇上在龙头扶手的金床上坐定,堂下万岁之声如潮水涌来,震耳欲聋。我站在龙椅后方,微微颔着首,透过团扇般的长睫毛打量着堂下的群臣。

他们身着黑红朝服和武将戎装,分庭两列,全都跪坐在铺着深色毡氇的胡床上。在靠后的位置上,我找到了我的公子。他和群臣一样敛神垂面,神色庄严。在他旁边坐着一个同样年轻的男子,因他低着头,我只感觉那身形有几分眼熟,一时却认不出来。

“今天召集各位宗亲公侯,依然是东南战事,因涉及到朝廷要用兵的问题,请大家都来发表一下意见,不妨畅所欲言。”皇上的嗓音就像装满了雨滴和雷霆的黑云一样压了下来。

有一瞬间,堂上鸦雀无声,静得让人头发发麻。

片刻之后,最前排一个长着山羊胡子的大臣双手执笏板,起身说:“臣,田蚡,有事启奏。”

我眼皮跳了一下,他就是当朝丞相,王太后的弟弟,皇上都收拾不得的那个权臣。

“讲。”年轻的皇帝向下觑着他,好像早就知道他要说什么似的,语气中有几分淡淡的不耐。

“臣以为东瓯国曾经帮助吴王刘濞叛乱,是不值得信任的蛮夷之国,国远地偏,瘴疠遍野,我们有什么道理要去救助他们?”

这时另一个大臣站起身来,上前几步:“陛下,丞相所言极是。东瓯与闽越小国都是蛮夷一族,啖肉食生,为了一些琐事而纷争不断,就连高祖皇帝都对他们弃之不管,我朝更无须插手此事。”

此时,堂下众臣纷纷交头接耳,表示赞同。

皇帝威严的目光扫过满室黑压压的头颅,最后落在我家公子身上:“韩嫣!”

“臣在。”公子的声音坚定自信。

皇上微微一笑,连语气都不自觉地温和了:“依你之见呢?”

公子直起身来,走到两列朝臣中央,朗声说:“东瓯国虽曾加入了吴王刘濞的阵营,但最后因诱杀刘濞有功,得到先帝的封赏。自此之后,东瓯就成为我大汉朝的外臣之国,大汉对东瓯的安全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臣窃以为,理应给予军事上的援助。”

丞相田蚡从鼻孔里哼了一声,慢悠悠地说:“放弃东南蛮夷之地,是高祖皇帝当年的政策。韩大人,难道是对高祖皇帝的决议有疑义吗?”

此言一出,连名堂里的地板都震动了一下,群臣再次鸦雀无声。

只有公子泰然一笑:“田丞相此言差矣!所谓此一时彼一时。高祖皇帝开国艰难,内忧外患,国力空虚,不得不放弃边夷小国,以求休养生息。而今四海升平,国库充沛,我大汉朝有足够的力量解决东南边夷问题。况且东瓯一直是友好之邦,将来还可以作为朝廷收复闽越的基地,只有收复了闽越,我大汉王土才算得到真正的统一!”

“请问韩大人,你打过仗吗?”田蚡的尾音拖得长长的,充满了不屑之意。

“难不成田丞相打过?”公子反问。

“我虽然没有打过,但我知道千里行军的艰辛。东南蛮夷之地,地形复杂,山林茂密。我军恐怕到不了目的地,就要折损一半。试问,这样的战争,有谁敢打?”

“我敢!”一个脸膛瘦削的壮年男子站了起来,“陛下,请恕臣鲁莽!”

“你是?”

“大行令王恢。”那男子响亮答道。

“哦……你就是王恢。说来听听。”

“臣管理边事多年,熟悉东南地形险要,请陛下赐精兵一千,臣定平东瓯之乱。”

“大行令威武!”皇上露出满意的微笑。

田蚡冷笑一声:“大行令忠心可嘉,只可惜有勇无谋。东瓯偏远,就连强大的秦朝都望而生畏,在秦朝末年的时候就把它放手不管了,我们大汉朝向来是汉承秦制,何苦冒这个风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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