滟湄漪并没有经过专业的军事训练,表达或许并不十分准确,不过卓寒青听懂了,也借此弄明白了一个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
在汐蓝国境之内有无数适合军队驻扎的地方,为何滟淏泠独独选了龙渊山?
严格说来,对于以水军为主的羽檄军来说,龙渊山并不是最合适的驻扎与训练地点。即使一面毗邻海岸线,然而还是不足以发挥水军优势。为了隐蔽,这也同样说不过去,一个国家的正式军队,完全没有必要将隐蔽做为第一要务。
原来,滟淏泠是为了让羽檄军具有山地行军的经验——并非刻意训练的,而是潜移默化的,习惯成自然的经验,最为难能可贵的经验。
原本认为故意放话让霂霖进宫才是这场筹谋的开端,没想到滟淏泠在更早的时候,在所有人都没有注意到的细节中,已经开始了针对百图的全盘计划。一个人的城府要如何深沉,心机要如何缜密,才能一丝不漏的布置下这一切?
在这个筹谋之前,在如何经验老道的密谈都只能铩羽而归。即使他们能够探听到表面上的一切情报,也绝对无法深究出其下的真意。能够看透一切的,只有与滟淏泠站在同样高度的那个人。
同样的惊采绝艳,俯瞰天下的人物。
第九章:军权更迭
无法形容此时卓寒青心中的震撼,那份太过激荡的情绪,化成冷汗滑过他即使不再年轻却依然坚毅的脸庞。几番挣扎之后,卓寒青就着跪地的姿势将上身俯倒,直到额头触地。“属下愿执行皇上的作战计划,万死不辞。”
顿了顿,他又补充了更加重要的一句,“属下愿意交出羽檄军军权。”这并非他的本意,说起来,这应该是滟淏泠的用意才对。他将密令交给燕归愁,就足以说明一切。
“寒青,起来罢。”滟湄漪的唇角微微上扬,带有赞许之意的微笑,对于卓寒青来说,对于任何人来说,没有比这更加珍贵的褒奖。
公主的柔荑就伸在他的面前,做了一个要扶起他的动作。卓寒青就此起身,只是他布满剑茧的手掌,到底还是距离她有着一分之距——他卓寒青耗尽一生,也永远恪守的距离。“谢公主。”低下了头,不敢再看那些纤白的手指一眼。
本意是希望卓寒青坐下后再继续说话,可他只是垂手站立一旁,滟湄漪也就只好作罢。“没有必要交出兵权,这也不是皇上的意思。”
卓寒青不以为然,他不是不信公主,而是不信滟淏泠。
“皇上会将密令交给燕归愁,有他的考量。”事到如今,看来还是把一切说明白比较好些,滟湄漪也顾不得那些事实是否中听。
“考量?”卓寒青绝不是蠢人,以前看不透是因为这个计划着实复杂,而此时一切既然已经捅破,他就没有道理还继续被蒙在鼓里。“公主,你的意思是说?”
滟湄漪的神情算是证实了卓寒青的揣测。“借道柔蓝的计划,一定要实现,也一定会实现。”
眼睛眯起,那是经历过真正的铁血沙场才能淬炼出来的杀气,有一种沧桑的铁血气息,密密实实,仿佛连空气都全部起了变化。“燕归愁,他打算兵变?”
滟湄漪并没有否认,只是换了种说法,“谈不上是兵变,他手中持有皇上的密令,从某种意义上说,也算是名正言顺。”
关于燕归愁是否该夺权的问题,滟淏泠没有对任何人明说过,包括燕归愁本人。但是无疑,他处处都在暗示这个方法。倘若到了最后,卓寒青依然不改初衷,继续将止水关当做进攻目标,那么也就是逼燕归愁不得不动手。而推动这一切的幕后黑手,当然就是滟淏泠。
卓寒青不自禁的握紧了拳头,愤怒使他全身颤抖。
滟湄漪低头看了一眼,只见他的指节已经泛起青白。“寒青,你认为他们为何会千里迢迢将我从北冥城接到这里?”
多一个筹码,或者说是让兵变多一分胜算。让汐蓝太后莅临三青平原,不仅是为了让卓寒青改变主意,也是为了留下一个后招。与卓寒青的意志无关,他能改道眠玉山当然是皆大欢喜的结果,而就算他继续顽固下去,便让他彻底丧失左右时局的能力。
一位将军,倘若失去了手中的兵权,自然就没有那种能力。
就在刚才,卓寒青还亲口说出要将兵权交给燕归愁。他现在不是反悔自己说过的话,而是无比愤怒。自己交出某种重要的东西,与被他人暴力夺取之间,有着相当大的区别。
卓寒青想到了什么,连忙屏住气息,细心的听取营帐周围的动静。
觉察到他正在做的事,滟湄漪淡淡劝阻道,“没有用的,你可知道那位名叫眉妩的姑娘,来自于哪里?”
“难道是魅族?”这是没有任何根据的猜测,同时,也是卓寒青最不希望成真的猜测。
“她是魅族人。”这是事实,就算滟湄漪有心说谎,都没法做到。“魅族暗杀术天下第一,如果是她一手训练的手下,只要存心隐瞒气息,就算此刻已经将这里包围,也没有任何人可以发现的了。”这与武功高低无关,魅族或许近战能力一般,但是隐匿技术却是无人能及。
“他们好大的胆子!”卓寒青脸色铁青。只是他一人也就罢了,如今却牵连上滟湄漪。“这是滟淏泠的授意罢?你是他的母亲,他竟然这样利用你!”去北冥城请来汐蓝太后,倘若只是燕归愁和眉妩两人,还没有这个能力。
滟湄漪沉默不语,那张颠倒众生的脸庞没有受到任何情绪的破坏,既不见气恼,也没有失望。卓寒青推论出的利用,她不是没有想到过。即使她不想,自己那个儿子也算是已经明言,否则今日她也不会来此。
到了如今,唯一还不能判断的只有一点,如果真的发生兵变,是滟淏泠本身的希望,还是燕归愁利用了手边的一切条件?
不过,也好在还无法判断,对于还只是如果的事物,就此放下不去深究也没有什么不好。谜底不会都是美好的东西,对于那些难以接受的答案,还是不要深究罢。
第十章:意见相悖
真正到了旗风口,才明白这里为何会取了这样一个名字。听上去无比简单的三个字之间,蕴含的是几多萧然,几多沧桑。
刀割一般的寒风,这句话一点不假,凡是直接曝露在空气中的皮肤,感受到的都是一种尖锐的疼痛。不仅是皮肤,还有眼睛,几乎被吹的睁不开,很痛,很痛……
“燚,你大概不习惯这样的风罢?”大概他不会喜欢这样的关心,然而滟淏泠还是不得不问。任何人第一次接触到这般凛冽的朔风,都会异常难受,而他也无法忘记——他的身体状况一直不太好。
烈燚开口了,却不是在答他的话。他不是柔弱的女子,只是一点天气的变化而已,根本不值一提。“你真的要带这只军队进攻柔蓝?”
滟淏泠听出了不赞同的意思,事实上,对于这支临时拼凑起来的队伍,他也同样不抱任何希望。这并非是霂霖的责任,他已经在限定时间内集合了一切可以集合的人。只不过,平民就是平民,与军人之间的区别着实太大。
大到根本不可能在短短几日内弥补。
“你说,如果我带领这支军队拿下百图,是不是会扬名天下?”
烈燚一怔,更加无法应声。单从语气中,根本无法判断他说这句话的意思。
玩笑?这样的内容,本来就是一个玩笑,一个几乎全部是民夫凑齐的队伍,妄图攻下一个国家?烈燚认为,天下没有比这更好笑的了。将领的才能在很大程度上可以弥补士兵作战能力的不足,但是这要看到底是怎样的战斗,而且更加关键之处在于,士兵作战能力可以不足,却不能太差,甚至完全不具备。
但是烈燚却本能的觉得滟淏泠不像是在开玩笑,至少并不完全是。他的弟弟,当世两大帝国之一的皇者,一边巡视着这支散漫的队伍,一边玩笑似的说着这样的话,每一个字眼之间弥漫出来的,却有着鼓噪人心的狂霸之气。
“你想创造战史上的奇迹?”回应他的语气,烈燚所说一样半真半假。什么叫做奇迹?只有几乎不会发生的事情才能称之为这两个字。
大概是有些出乎滟淏泠的意料,他转过脸,直直的盯着他看。烈燚也没有躲避目光,两人就这么对视着。
也不知过去多久,一阵笑声爆发出来。无法分辨是谁笑出的第一声,或者他们本来就是同时开始大笑。从来没有过的开怀,即使是连引起的理由都还没弄清楚。
大笑之后,滟淏泠敛起神色。他本来认为自己对情绪的控制已经炉火纯青,哪知烈燚还要比他更早一步停止。自制力不是与生俱来,也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对自己这般严格,滟淏泠更加确定,他身边的燚,绝不简单。
“这支队伍,无法攻下百图,不过也不是全无用处。”不以军队相称,是因为他们还没有这个资格。
烈燚眉峰聚拢,一股极为不祥的预感升起。“你要如何使用这支队伍?”
“燚,你不是已经想到了么?”滟淏泠故意不说出他的意图。他没有任何要考验对方的意思,只是感到自己的计划一定不会为他所接受,于是更加想要逼他亲口说出来,如果是这样,或许他的谴责便不会再那么浓重。
不过滟淏泠算错了一点,烈燚不是别人,不是被他随便逼迫就会如他心意行事的别人。
“我没有想到。”那么冰冷的语调,一贯清冷的调子一旦失去了清澈的部分,剩下的就只有一径的冷意。冷的,连之前那么开怀的笑意都彻底被遮掩过去,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一般。
滟淏泠狭长的凤目眯了起来,看上去更觉邪性。他不想弄得太僵,如今却也由不得他,倘若这个时候烈燚肯稍微顺从一些,那些话就用不着他来说,而马上会来临的一场显而易见的争吵,也就不会来临。
“必须在百图有所觉察之前跨越边境线。”这是他全盘计划中最为关键,也是决胜的一个步骤。耗费无数时间,无数物力的布置,都是为了到达这个目的。
烈燚做了一件以往他绝不会做的事,他用着比刚才还要冷漠几分的语气,指出滟淏泠的错误。而以往,即使意见相悖,考虑到种种因素之后,烈燚几乎都是选择沉默。“这种没有任何作战能力的队伍,就算进入百图境内,也无法成为坚固的防线。”
是的,滟淏泠说的没错,他的确洞悉了他接下来的打算,以及那个无比残酷的决定。他没法继续默不作声。
“我从来没有指望他们能成为什么防线。”滟淏泠冷哼一声。他总是在自己都没有注意到的时刻,露出这副藐视人命的表情,就如同当时在北冥城的地牢中,看著名为老孙的牢头拷问刺客时一样。而滟淏泠更加不知道的是,每当这个时候,便有尖刺扎进烈燚的心中。
几近无法忍受。
滟淏泠抬起手,指了指那些临时聚在一起的民夫们。在他眼中,那并不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他们,还是棋子,或许,连棋子都称不上。“霂霖凑出这个人数,已经可以做一些事了。无法与百图军队抗衡,不过还是可以拖延时间的。”
“拖延时间?”重复着这几个字,烈燚的语调变了,不再是冰冷的没有丝毫感情。转眼之间,他的话中,他的神态中,都被无尽的愤怒所填满。“在他们为你拖延了时间之后,还有多少人能够存活下来?”
第十一章:旗风凛冽
这是一个无比犀利的问题,尤其是两人已经陷入争吵之后。如果他就这么将事实回答出来,只会让争吵变得无休无止。滟淏泠叹了口气,换了种方式。“将这群人集合在一起是为了什么目的,你认为霂霖会不知道么?这些是他的人民,连他都毫不在意,你又何必为了这个而不高兴?”
这便是他们两人之间最大的分歧所在。烈燚觉得心中抽疼,那份无法名言的苦涩让这份疼痛成倍数的增加,直至压的他喘不过气。
“这不是哪国臣民的问题。他们不是军人,任何人都没有权利让他们奔赴沙场,而且还是九死一生的沙场!”
一股火气直接窜了上来,滟淏泠不是没有想到这样下去只会闹的更僵,然而他已经完全无法控制情绪。什么喜怒不形于色,全是放屁。“如果是军人,就可以战死沙场了?好,我立刻让霂霖对这支队伍进行军事。这样你还有什么好说?”
他没有什么好说,也……无话可说。
滟淏泠是习惯了雷厉风行的,既然已经决定的事,他便不会再管对错,都会立刻施行。然而这一次,双脚就像是被钉住一般,一步也挪动不得。霂霖就站在不远之处,就算他不走过去,随意喊上一声,也可以将刚才所说的事给定下来。
可他就是做不到。无论如何也做不到。
长叹一口气,这个时候总需要有人妥协。将那火气压抑下去以后,滟淏泠几乎有些低声下气了。“燚,这是我们目前必须做的事。你那么睿智,就算我什么都不说,也已经洞悉了整个计划。你和我一样清楚,时间对我们来说有多么宝贵,必须赶在百图有所觉察之前进入边境线。”
烈燚是个清冷惯了的人,刚才那样发怒对他而言已是难得一见,之后也有些后悔,这般与滟淏泠起了争执,根本于事无补。如今对方率先软下语气,他也随之冷静下来。“燕归愁会将羽檄军带来,你又何必急于一时?”
并非是存心要将人分为三六九等,即使是真正的士兵,让他们舍命疆场,烈燚心中也多有不忍。但至少身为士兵,对于“战死”,心中多少还是有所准备,不比那些民夫,只是全然的无辜。
这是乱世,有太多有意义,或者没有意义的战争会降临在七界大陆上。烈燚自己也明白,就算有焰族太子的光环笼罩,也改变不了他是一个人的事实。他无力挽救每一个将要逝去的生命,世事就是如此,只有深陷其中之后,才能醒悟力量的渺小,才能看透能够做到的事,何其之少。
然而,他能够救的人,他就一定要救!例如眼前这些民夫,也例如所有不该被卷入战乱的百姓……
按照原定计划,一天之前羽檄军就已经达到了旗风口,有军队在手,滟淏泠自己也不愿做这些既麻烦胜算又低的事。如今的情况看来,一定是某个环节出了问题。这个问题究竟严重到什么程度,羽檄军究竟还会不会来,什么时候来?种种的疑问,都不是滟淏泠想要继续与烈燚争执的内容。
“我也相信燕归愁会来。”无论怎么听,这都是一句彻底的敷衍。
敷衍之后才是正题,“就算是为了给羽檄军铺平道路,我也要让这些民夫打头阵。”
烈燚合了合眼眸,就算是他自己,也都不愿承认这么做是为了遮掩那些显而易见的哀伤。刮过脸颊的朔风,似乎变得更加凛冽。
“既然如此,将我也编入这支临时军队罢。”扔下了这句话,烈燚转身就走。
没有任何解释,也没有任何说明,那句话还是异常清晰的钻入滟淏泠的耳中。穿过无限冰冷的空气,似乎也被寒冷所浸染,是滟淏泠想要忽视却怎么也忽视不了的……决心。
烈燚的目的昭然若揭,他自己也没有想要遮掩的意思。一旦他也在这支军队的编制中,滟淏泠再如何冷硬的心肠,在行事之时,也不得不慎之又慎。既然劝说无用,他便用了更加决绝的方式,让自己成为牵制他的筹码。
滟淏泠既气又恨,拳头几经放下,紧接着又不自禁的死死握紧。差一点就放弃手边的计划,打算就这么继续不理智的等在旗风口。最终,到底还是身上的帝王之血占了上风,扬声唤来霂霖,将注意事项一件件交代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