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4 章
庄楚明一边说,一边好整以暇地抱着手臂走近,他似乎并未意识到屋内一触即发的紧张氛围,亦未尝留意到沈涛手中高举的马灯,屋内弥漫的汽油味。他犹如出庭辩护一般神情自若,在屋中站定,再次问:“沈先生,如果你在法律意义上仍然是一具已被消融的尸体,请问费文博先生怎么办?”
沈涛睁大眼,似乎从未想过这个可能性,他困难地道:“我不信,我死后,这场火不会悄无声息,唐安尧的死不会悄无声息,人们必然会发现跟他一块死的人是我,既然我是今晚死的,那文博根本不可能于一个月前杀我……”
“没错,你这种想法在逻辑上是讲得通,但在实际操作上,你却忽略了唐安尧的身份。”庄楚明看着他,认真地道,“唐安尧乃金山唐嫡系子孙,唐安邦的嫡亲弟弟,你认为他们能接受他死的这么,”他偏头想了想,寻找出一个形容词,“这么艳情?或者说荒唐?”
“之前唐安尧作为一个同性恋导演、疑是性虐爱好者、变态杀人嫌疑犯等等新闻已经让唐安邦很抓狂,也令整个唐家非常尴尬,幸而唐安尧出道来从未与唐家人发生联系,因此这种影响还未真正波及到那个家族。但他如果死了,还死在唐家祖屋里,那届时引发的风波任何人都压不下去。相信我,沈先生,我要是唐安尧,最多最多,只会允许自己弟弟不甚丧生火海的新闻,绝对不会允许他身边还多一具同性情人的尸体,累及整个唐家今后几十年都要被人津津乐道这段风流轶事。”
庄楚明看着沈涛,语调平和地道:“所以,你要跟他一起死就是白死。我要是你,先弄死他,再去警局自首,效果会好很多。”
沈涛瞳孔微缩,将视线转移到唐安尧身上,目光狠戾中却带着挣扎。
“好可惜,今晚你已经失去杀他的最好时机。”庄楚明又道,“刚刚他站着不动让你掐的时候你不该心软,人要殉难的念头只会一瞬间,过了那一刻,就算他再爱你,想到要因爱你而死也会再掂量一番了。更何况,这里还多了一个我。”
“我是法律界人士,我不可能做任何违法的事。”庄楚明微微一笑,说,“怎么办,沈先生,这下你就算想杀了他,还得顺带把我灭口,可我与你们的事全无关系,只是一个无辜的路人,你真能狠下心来杀掉一个路人吗?”
沈涛不停地转着眼珠子,脸上交织着愤怒、痛苦和无计可施。他举着马灯的手微微颤抖,显示出不知如何是好的犹豫。就在此时,庄楚明对唐安尧使了下眼色,两人同时发动,一起扑向沈涛。沈涛暴怒之下,将手里的马灯就要朝唐安尧头上扔去,庄楚明冲了上去,抓住他的手要夺过那盏灯,而与此同时,唐安尧也扑上去,牢牢困住了沈涛的身子。沈涛挣扎之中,庄楚明将那盏灯抢了过去,一下丢到窗户外。哐当一声脆响,马灯在楼下的石板地上摔个粉碎,火花四溅,虽烧到零星的野草,但山风呼啸,那点火星顷刻间便被熄灭。
沈涛扑到窗台,嘶吼了一声,犹如受伤的野兽,声音中遍是长年累月的痛苦。唐安尧怕他摔下去,从后面牢牢抱住他,硬生生将他拽了回来。
沈涛回过头,一拳砸到唐安尧脸上,将他打了个踉跄。他扑到唐安尧身上,左右开弓,一下一下狠狠地揍他。
唐安尧没有还手,庄楚明也没有劝阻,屋子里只有沈涛揍人时剧烈的喘息声。
在沈涛返身抓起屋子里残余的椅子要往唐安尧头上砸下去时,庄楚明终于冲上去将椅子夺下,喝道:“够了!”
沈涛踉踉跄跄摔到地上,忽然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呜呜地哭了出声。
他一边哭一边骂:“王八蛋,你不得好死,早晚我要宰了你,王八蛋,你等着,早晚我非宰了你不可……”
唐安尧被打得鼻青脸肿,此时却顾不上自己,从衣襟里翻出一块手帕,想递过去,又犹豫了会,最终递给了庄楚明,示意他拿给沈涛。
庄楚明不耐地接过,将手帕丢给沈涛,蹲下来平视他,说:“沈先生,哭完了就把眼泪擦擦,你脸上的死人妆也花了,如果可以,请顺便一起擦掉。”
沈涛耗尽了力气,发泄了会,也渐渐平静下来,他拿起那块手帕胡乱擦了把脸,抬起头,哑声说:“说吧,事已至此,你们想怎样?”
“涛涛,一直都不是我想怎样,而是你想怎样。”唐安尧还想说什么,却被庄楚明举手制止。
“所有的事都是我一手搞出来的。”沈涛沙哑而淡漠地说,“一切都是我的主意,跟费文博无关,他只是多事想帮我。你们要对付就对付我,把费文博弄出来,要我偿命还是把我交给警察,我都没话可说。”
“沈先生,你刚刚讲到报复,是指假死诬陷唐安尧杀人一事?”
“还有其他的,”沈涛闭上眼,淡淡地道,“内幕视频,他的私生活爆料,去医院的事也是我故意泄露,警局那也是我匿名报案。”
“你从一开始就想好了要做这些事?”
沈涛睁开眼,古怪地笑了笑道:“是。我爸爸死得冤,他却功成名就,享尽尊荣,凭什么?我等了十几年才来报仇,只是要他死未免太便宜他。”
“你最想要的,是让他身败名裂?”
“对。”沈涛盯着唐安尧,“死人什么都不知道,只有人活着才能理解什么叫痛苦,什么叫度日如年。他不是最会扮演一个平和亲切的好人吗?从以前就是,现在也是,我就是要撕下他的面具,让大家看看,他到底有张多丑陋的脸!”
“涛涛……”唐安尧摇头说,“我对你,从来都是这样,我何尝需要假装?我又什么时候有过假装?”
沈涛别过脸,冷笑说:“你一个恋童癖还有什么资格说你不假?不假,你能骗得我爸爸信你?你能骗我小时候跟前跟后叫你唐哥哥?”
庄楚明瞥了唐安尧一眼,成功让唐安尧把话咽下去,只剩下一声叹息。
沈涛脸上也显出不好过的神情,他吐出一口气,说:“反正我就是要你身败名裂,你越在乎什么,我就越要毁掉什么。”
“这个想法不赖,”庄楚明点头赞同,“唐安尧爱拍电影,你就让他名声臭到在这个圈抬不起头,投资商都避之如蛇蝎,在某种程度上,你确实算报复了。”
“可是他是金山唐出身。李森虽然说了不少蠢话,但有一句话他说得对,只要金山唐在,唐安尧什么时候想重返电影圈,不过是易如反掌的事。”沈涛冷哼一声,“那么大的丑闻,换别的导演不死也得脱层皮,可唐安尧呢?他居然轻轻松松就咸鱼翻身,我不甘心。”
“所以你干脆就假死陷害他,”庄楚明问,“你刚刚说什么来着?唐安尧越在乎什么,你就越要毁掉什么?沈先生,你其实心里也清楚吧,唐安尧这辈子最在乎的是你,对吗?”
沈涛脸色一变,紧闭嘴唇不说话。
“他最在乎的是你,从前是这样,现在也是这样。”庄楚明看着他,忽然说,“我发现你骂他骂得不对。”
沈涛抬头看他。
“你骂他恋童癖,他的行为明显不符合恋童癖的定义。”庄楚明以一种探讨法律条文的声调正儿八经地说,“恋童癖指的是对未成年人,不确定对象的未成年人有持久的欲望,难道唐安尧除了你,还对其他的未成年人有不轨行为?亦或他跟成年后的你在一起,其实对你已经丧失了欲望,你们俩其实从未发生过性关系?”
沈涛恼羞成怒,喝道:“这些与你无关!”
庄楚明摇头说:“是与我无关,但跟你有关,沈先生,我只是引导你注意到一个基本事实,一个你自己也心知肚明的事实。唐安尧爱你,从你还未成年就爱你,你看看他,你是否觉得他智商有问题?他容易冲动,真的有所谓的狂躁症?”
“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说,我认识唐安尧很短,但对他的资料掌握却很多,拜你所赐,我要给他辩护嘛,”庄楚明淡淡地道,“据我所知,他智商偏高,心思慎密,行为理性,除了现在看起来挺蠢,其他时候都配得起他的才华。”
“你有没有想过整件事的一个奇怪之处?”庄楚明靠近他,轻声道,“唐安尧这样一个人,又这么爱你,怎么会放火烧死你的父亲?放火可不是激情杀人,而是需要经过相对筹划,比如至少要浇一下汽油。你看看唐安尧,他要得到你,犯得着去烧死你唯一的亲人吗?犯得着让你恨他入骨,给自己制造这么大的障碍?”
第 25 章
沈涛心头一震,不可思议地看向庄楚明,脱口而出骂道:“你说什么!?你根本不知道发生过什么,你有什么资格在这胡说八道?”
庄楚明不以为意地道:“我不是当事人,这不是很明显的么?但正因为我不是当事人,所以我才要提出质疑,今天不是我,换成任何一个常年与刑事案件打交道的人都会有同样的疑惑,坦白说,我一点也不想冒犯你,无论是冒犯你的感情还是冒犯你的仇恨,我也不想说服你不要去恨唐安尧先生,因为这与我无关。但我习惯根据已有的事实和证据做合理的、符合逻辑的推断,沈先生,难道这么多年来,你从没怀疑过你复仇的出发点有问题?”
“你闭嘴!唐安尧,你凭什么让一个外人在这对我们之间的事指手画脚?你说,你敢否认我亲眼所见的事实么?你放火那是我亲眼所见的,你敢否认么?”沈涛不顾一切地喊起来,从地上爬起,再度朝唐安尧扑了过去。
唐安尧这回没任由他揍,而是跟他扭打起来,借着力气大,使劲将他的手扭到背后,喘着气道:“冷静点,涛涛,你冷静点!”
“我为什么要冷静?你害死我爸爸还毫无悔过,我不会放过你的,王八蛋!我一辈子都不放过你……”
庄楚明走过去,毫无征兆地照沈涛脸上给了一拳,成功让他吃痛闭嘴,唐安尧怒道:“庄楚明!”
“抱歉,”庄楚明一本正经地说,“沈先生,你太激动了,不适合继续交流,我这也是为你好。你能保证好好说话了么?”
沈涛转过脸,嘴角已经肿了,他怒瞪了庄楚明一眼,冲地上吐了口唾沫,呸了一声。
“很好,看来你冷静了。”庄楚明说,“我继续刚刚的话题,抛开你这十几年来的成见,我们来谈证据。沈先生,你有什么理由认定唐安尧是纵火犯?”
“我亲眼所见!”沈涛从牙齿缝里挤出这句话。
“亲眼所见是哪种程度的亲眼所见?”
“你当这是法庭?我是你盘问的证人?笑话!唐安尧,我非得在这回答这个白痴这些无聊的问题么?”沈涛转脸对唐安尧骂道,“任他再巧舌如簧,我跟你也是不死不休的死局!”
唐安尧抱紧他,叹息道:“算我求你,好不好?就算你恨我,可也不能否认我对你好,看在那些好的份上,我求你好好配合他一下,可以么?”
沈涛顿住,他别过脸,沉默不语。
“沈先生,我其实更想说的是,你如果不配合,我们就法庭上见,不过到时候我连费文博一块盘问,你们俩一起做的事,我努力一下,判个十五年估计没问题。”
沈涛越见怒意,挣扎了起来,唐安尧不得不再次勒紧他,喝道:“庄楚明,你够了没!不要再刺激他了。”
庄楚明摇摇头,说:“看到你这样我真是觉得你活该,算了,我是个讲究职业道德的人,继续吧,沈先生,你刚刚所谓的亲眼所见是指哪种程度的亲眼所见?”
“我看见他跟我爸爸发生争执,他摔了东西,我爸爸骂他,他说无论如何也会带我走。爸爸不同意,唐安尧就打了我爸爸,”沈涛皱起眉,“但我爸爸仍然不同意,他说除非他死,否则唐安尧永远不要妄想。后来,后来就起火了,整栋房子都乱了起来,我爸爸没能跑出来……”
“你看到唐安尧举着火种点火么?”
沈涛眼神迷茫起来,他晃晃脑袋,很快说:“时间太久,我记不清,但不是他又会是谁?不然好端端的为什么会起火?为什么其他人都没事,只有我爸爸没跑出来?为什么事后他被唐安邦悄悄送出国外,不是因为闹出人命官司,唐家何必这么处置他?”
“你呢?”
“嗯?”
庄楚明问:“事后你去了哪?”
“我被送到澳洲的姨妈那。”
“在你父亲出事后到你姨妈接你走之间这段时间,你在哪?”
沈涛皱起眉,他拼命回忆,却发现一点也没想起,只好说:“太,太久了,我怎么记得。”
“那你父亲的葬礼呢?你有印象吗?”
沈涛忽然意识到这个重要环节也是空白,他脸色禁不住微微变了。
“你姨妈怎么接你走的,你到了澳洲的新环境怎么适应的?你当时住什么样的房间,有谁陪你,你都记得吗?”
沈涛并不傻,他已经从这些问话中隐约意识到什么,身子禁不住微微颤抖。
庄楚明看着他,进一步说:“你没印象,我来告诉你好了。火灾后,你得知父亲死了,因此受了极为严重的心理创伤,一度自我封闭,不与外界发生联系。唐安尧每次出现,你都反应极为强烈,甚至有自残倾向。唐安尧不敢靠近你,唐安邦也不想弟弟因你而受影响,所以他命人将你送到澳洲你姨妈那,唐安尧则被送往欧洲。”
“你不记得?没关系,我这有你当时住院的记录,如果你愿意,甚至可以给你看心理医生如何为你治疗的录像。”庄楚明轻声道,“也许你会想我都是在瞎扯,但我何必浪费时间跟你瞎扯无中生有的事?就如我所说过的,我一向根据证据做推断。”
沈涛神经质地摇头,强笑道:“就算,就算我真的失忆过那又如何?我还是记得出事时发生的事,就在这个房间,唐安尧打了我爸爸……”
“然后呢?”庄楚明问,“打完后,他尾随你父亲回到他住的房间,从外面放火?那不是整栋房子都要烧着?要知道当时整个唐家嫡系都住在这,唐安尧有必要为了跟管家的矛盾而冒着把家人都赔进去的风险?”
沈涛剧烈地颤抖起来,像不胜寒意,唐安尧抱紧了他,心疼道:“涛涛,别这样,不要怕,我从来没怪过你。”
“失火也有调查报告的。”庄楚明淡淡地道,“火灾的初发地是在一楼佣人房隔壁的杂物间,那个房间堆满了长年替换下来不用的窗帘帷帐等布料,一点就着,起因不知为何,但据报告显示,应该是有佣人在里面抽烟,烟蒂没踩灭所导致。杂物间被烧起来后,迅速蔓延到隔壁两个房间,很不巧的是,那两个房间比邻厨房,当时唐家很新潮,已经用了液态燃料,结果可想而知,砰!”
沈涛茫然地看向唐安尧,唐安尧沙哑着声音说:“起火的时候我到处找你,你傻乎乎地呆在自己房间一动不动,我抱着你快步跑,你一直哭着说要找爸爸,可是当时太乱,我以为你父亲自己会跑出来,哪知道他没有。涛涛,你怪我我也认了,可是你不要恨我,我从来没想要谁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