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文。”张仲文微笑颌首,很乐观很谦虚地再次申报姓名。
海美志贴近张仲文的胸口,略带害羞但是保持高傲地说:“……我想说张家官人,我不用你一个打十个,你只要能打过我一个人就可以了。自古美人爱英雄,再有魅力再有武功的女侠也总是要拜倒在一个文武双全的男侠身下的……官人,不如我们以武定情啊,你若是能胜得了我九手华佗海美志的粗浅拳脚功夫,那啥也不用说了,你就是我的偶像,我会把我的肉体与忠诚百分之百毫无保留地奉献给你,别说饶对贱人一对狗命了,结婚之后我的万贯家财和神龙会长之位都恭送相送与官人又有何妨?”
张仲文汗毛倒竖地问:“不过……?”
海美志谦虚地笑着说:“不过你要是打不过我,我便给你一把手术刀,你去把那俩个贱人的喉咙随便割了,以后不管你是不是仙女教母,你也就都是我们神龙会的人了。我们结婚之后也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我们夫妻还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简单说,你打败我,掌贼舵,你打不过我,你也一样要上贼船。唉,你在正确的时间里出现在正确的地点,你只能做正确的事了。”
神龙会员们骚动起来,普遍发出兴奋期待的低语——海美志没有武功,武功就是一种健身或者表演性质的体育活动,海美志很能打架,且她打架的观赏性总是很强——但绝对不是中华武功的那种观赏性,简单说海美志打人的套路和方法不可能要她成为一个武打女明星,但是她打人的过程录制成视频放到网上一定都会是马上就会爆红的那种——所以大家都喜欢看会长打人,万一张仲文真的是仙女教母更会打人,那么大家就在心里秘密地更加期待了,这个会长就长了一张欠揍的脸每天都在干一些欠揍的事情他们会告诉你吗?
耿利荣面色阴沉地甩着脖子直晃脑袋,一屁股坐在一个轮胎上,痛苦而又烦躁地开始挠他比较长的那一片头发,此时此刻他看起来真的很像一个绝望的导演,他原本就是想很保守很程序地拍一个血腥暴力又充满江湖道义的黑帮片,场地灯光音响道具化妆全部到位了,天气也很配合,但是实拍过程中的演员们不管大小牌完全就不尊重剧本,人物乱入神发挥,各种抢戏胡说台词,还他妈的有不明商品的广告植入——他没有指望能靠这个电影捧一个小金人或者金动物啥的,但是这个片子绝对没有办法向制片人交代的,所以就更不要提通过广电局审批获准上映这码子事了,他要拍的是一个体制内的商业片,不是搞笑视频,不是!
张仲文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目光如炬地盯着海美志,幽幽说道:“嗯,这么大个会长,当着这么多手下的面,应该不会说笑话假话空话。但是打架这回事,我从来就不知道怎么才算分出胜负……最后谁花的医疗费少谁胜么?这不公平,你是大夫……”
“呵呵,你真会说笑。分出胜负很简单哦……谁的双膝或者双手着地谁输,脚下地砖十块为界,出界认输。十分钟后若还是平手,我算你胜。因为还没有人能和我厮打十分钟以上还能站着没进医院。”
“单打独斗是吧?”
“当然,他们谁要是敢插手,我就插他们刀。”
“自由格斗随便打是吧?”
“呵呵,我肯定不对你你外生殖器部位出手的。你随意打我——呜……”海美志话还没说完,手里的手术刀变呯呯落地,她攥着拳头就蹲到了地上。
她离张仲文离得太近了,张仲文的脸看起来又太安全太正直了,所以她没有料到张仲文会突然抬起膝盖对着她的肚子就是又狠又准地猛力一磕,她个子很矮,张仲文没费力就踢中了她的小腹,毫无准备的她双眼一黑就蹲到了地上,然后张仲文毫不犹豫地伸手在她肩膀上一拨拉,她就双膝跪地了。
于是胜负已分……是吧?
“好了,我的包包呢,在哪里,我要回家了。嗯……很高兴认识你。我下次去医院拿你的诊断结果的时候,可以叫上我的表哥陪我一起去。”张仲文心情格外畅快地对着跪在他脚下呻吟运气的海美志摆了摆手。
海美志在幻想酝酿一个非常金庸的公平公正的英雄比武,因为整个晚上张仲文在海美志心目中都留下了一个他很老实很怯懦但是又很端正乖巧的印象,她心中其实也不过只有20%相信这个男人就是那个仙女教母,而不管他是不是,他好像都是在用他的可爱的言行给她海美志一个做好人的机会!但是哪曾想,张仲文的“铁膝击”非常狠非常有力,赤裸裸的闪电式偷袭,没等说就来了。海美志不知道张仲文现在的心情有多糟糕,多么的想报复一下社会发泄内心的愤怒与不满,是她给了他一个报复社会的机会。另外张仲文真的真的很想回家,回家的念头高于一切,于是能踢为什么不踢,他需要知道的规则都已经知道了不是嘛?
海美志被踢晕了,内伤中,混天黑地趴在地上吐白沫,一时半会儿是说不出来话了。可是沾沾自喜以为这样就真的可以解决问题扬长而去的张仲文,却发现自己身边的光亮正被围上来的黑影渐渐吞没。
“哦……”张仲文的眼光中浮现出一丝失望,他看了看四周怪物一样围拢过来的黑社会男女中青年们,看到了侧着脸依然不看他一眼的耿利荣,笑了一下,然后举起手抱住自己的头,尽量收缩身体,弯腰蹲在了地上,咬紧牙关闭上了眼睛。
他先听见了:
“神龙护士,快来救治会长!”
“拿急救箱来!”
“我来给会长做人工呼吸!”
……
然后,当然是由污言秽语构成的骂他的话。
然后他觉得他手指一麻基本失去了知觉,他整个人就不知道被谁一脚踢到了脑袋上,他侧着向地面上倒下,各种皮鞋和拳头可能还有棍棒乱石穿云惊涛排案地打到他身上的最初的几秒钟内,他还有力气和意识翻身缩腹蜷缩自己让脸朝地。被群殴疼不疼呢,当然很疼,不过不知道是不是那些拉大旗做虎皮的所谓黑社会们打人不专业不出力,还是他经历过更加恐怖残忍的伤害有历史经验对比,所以他觉得,好像也就那么回事。
他咬紧牙关鼻孔呼气,凝聚全身的精力就是想保证一件事:绝对不能喊叫出声,绝对不求饶,绝对不能哭,绝对不能叫任何人觉得我可怜需要帮助,尽量不要死。
仔细想想,这根本不算疼。
什么是疼呢?
结婚那天,傍晚,提上裤子之后,从楼梯上走下来回到婚宴礼堂之后前一个小时,那个时候屁眼里传出来的感觉,叫作疼。
离婚之后,蔡丽艳最后一次回家里收拾东西的时候,宝宝一直哭,怎么哄也哄不好,后来还咬了他的手一口,那个叫作疼。
那个夜晚,海南米线穿过喉咙,扎进食道,穿进胃里的感觉,那个叫做疼。
其余的,好像真的无所谓的,现在,疼么?好像没啥感觉的,也不是自己瘫痪了麻木了,但总体来说,无非就是比较剧烈的按摩。神奇的是,他觉得他的后背上挨到的无数拳脚,竟然要他回想起他和狗子玩的一个游戏。
不是那种游戏。
是玩过那种游戏之后,狗子赖在床上,不让他回家,的确也不用马上回家的,总是有一点儿时间可以再玩一个比较需要智力的游戏。那就是他在狗子的背上用手指写一个字,要狗子凭感觉说出那个字是什么,狗子也会在他的背上写字,要他猜。谁猜对了,奖励就要被亲一下,亲嘴;猜错了就要被打屁股。其实这个游戏要比想象的难,事实证明他们俩谁也不是豌豆上的公主体质,即便不是很复杂的字也很容猜错。张仲文记得自己第一次猜对狗子写的字是米字,狗子轻轻地亲了他好久,狗子第一次猜对他些的字是虫字,结果狗子耍赖不许他亲把脸埋在枕头里,呵呵,一般来说,后来他在狗子背上写字,写着写着狗子就睡着啦,然后他就会再耐心地等一会儿,亲一口狗子,悄悄地穿衣服回家。
其实他当然也很希望能和狗子一起过夜,不用回家,但是爸爸妈妈会担心,会问,所以他必须回家。他幻想过,他要是不用回家的话,也可以让狗子在自己背上写字,或者干脆就要他抱着,呼呼呼呼地睡着了……这种情况只发生过一次,还是他偷着把狗子带回自己家里藏衣柜里,等爸爸妈妈都睡着了他才和狗子挤在自己的小床上过夜。那是因为狗子第二天要去看牙医,他担心害怕的睡不着,他说拔牙和补牙可疼可疼了,他一想起这个事情就想自杀,各种撒泼,没办法张仲文才带他回家过夜的,但是狗子第二天还是没去看牙医,走到门口之后还是吓跑了。后来也一直没去成,唉,也不知道他到底有没有去治好他的牙……每次他牙一疼就会各种发怒何种抱怨,张仲文就会唠叨劝诱他去看牙医,但是狗子死活不肯去,去了也会跑,最后张仲文发现像拎小狗一样捏他的脖子,他的牙就会暂时不疼了,于是狗子就更加不肯去看医生,牙齿一疼他就会很大爷地爬在床上,要张仲文给他颈部按摩,自己很舒服地眯着眼睛打瞌睡,无数个这些看似温馨的时刻,反而对于安静服从的张仲文来说却是一种惨痛的折磨,因为他捏着揉着哄着那爱撒娇的狗子,心里都有一句锯齿锋棱的话在绞动翻滚:“你还是去看看医生吧……等我不在了的时候,你的牙齿很疼很疼的话怎么办啊?”
狗子是不是什么神龙会的堂主对于他来说一文不值毫无意义,但是缩在地砖上被疯狂的暴徒们拳打脚踢的时候,他那诡异而又愚蠢的神经却编织出一种释怀的感觉,这个感觉来自他今天收获到的最新信息:海美志好像和狗子关系很好,海美志是很厉害的大夫,医术如何不可知,但是至少在医院里上班还很有钱,她应该能直接或者间接地治好了狗子的牙吧?
“住……手!不许,打他……住手!”厉害的大夫幽声无力地发话了。
场地上噼里啪啦叮叮咣咣的音效逐渐停止。
“气,气死,我了……竟然,这么,下作!不过,差不多可以了,这么逆来顺受,呼……别给我打坏了,我,我还要,和他,结婚呢!”
海美志坐在折叠椅上,尽量平心静气地说。
“得了,会长,也看也明白了吧,你看见他那怂样了吧,他根本不是什么仙女教母,他根本就是受了什么人的教唆,胡说八道来捣乱的。先不要理他了,你还是快点儿办正事吧,你到底要不要处决叛徒?”耿利荣蹲坐在轮胎上,摸着下巴很是得意说。
“当然要……张仲文,你死了没?”海美志勉强站起,在会员的搀扶下走向缩在地上已经变成一个满身带血淤青紫红的半鞋底泥人的张仲文,很冷酷地询问。
张仲文决定不回答,装死吧。
“奇怪……死人的小腿应该是直的啊?”海美志惊疑地说。
于是地上死人的弯曲的小腿缓缓放松伸直了。
“他果然具备男人身上最应该具有的品质,那就是能对女人说的笑话做出相应反应的幽默感……”海美志怆然一笑,突然冷冷地说:“你给我爬起来,用我的手术刀,去把安娜和黄勇健杀了。很简单,在喉管上抹几下就可以。我可以给你收拾治疗一番,好歹天亮可以送你回家,我还给你一大笔医疗费和订婚彩礼。如果你不肯,或者你五分钟内爬不起来,我就把你直接带回我的寓所里,你今生今世都再也见不到你的爸爸妈妈和孩子了。”
张仲文血汗遍布的脸上,双眼缓缓睁开,他发出哽咽而又无奈的问话:
“……你有完没完?你欺负我有意思么?我招你惹你了?”
海美志愕然,但是马上接话道:“就算你是无辜路人,我欺负你也是很正常的吧,不然我们为啥要叫黑社会?何况,我都说了,你在正确的时间正确的地点遇见了正确的人,你就要做正确的事。打个比方,如果你在正确的投注站用正确的号码买了彩票正确地中了五百万,正确的事情是去正确的彩金兑换处领正确的金额。你现在的情况不同的之处,就是你在正确的夜路上搭错了正确的车遇见了正确的黑社会,正确的黑社会要你正确地杀人。正确的事情没有好坏,你不能说你中了彩票就是你的运气,你打不过黑社会还想轻松走人就是我们的逼你……我们不是谁都逼的哦,你已经运气很好了,你长得美所有活路,不然,其实我可以直接把你丢进湖里去的……”
“不,我不要五百万,我也不要杀人,你不能逼我选择我不想选择的事情。这些选择都不是我要的,我也没要过这些选择。我不认识你,我也不欠你什么,所以你没有资格安排我的生活!”张仲文狠狠地瞪着海美志,眼里沸腾着怒火,不过怒火马上熄了,换上了一种委婉可怜:
“……咳,我一出生,就被公安局带走,秘密培养训练,去作仙女教母。我没有自由,没有自己选择自己生活的权利!每天过着刀口舔血,黑衣夜行,枪林弹雨,九死一生的日子……好不容易熬到长大了,下定决心金盆洗手不作卧底做个平凡人,好好地过几天太平安宁的日子……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你们还不能放过我?我不要作公安卧底,我也要不作黑社会!”张仲文呲牙咧嘴地奋力咆哮。
神龙会员们也觉得自己都快要被气晕了,果然教母就是教母,他坑蒙拐骗两边抽成揩油地祸害出卖黑社会的那百科全书般厚实的变天账说赖就赖了,他想作好人就得作好人了,不过就是被打了几下就这般委屈好像他真的就很清白无辜全世界都得顺着他的意似的穷叫唤——这世上到底有没有正义啊?
“——你妈个逼,你个大傻逼,你别嚎了!闭嘴吧你!”
耿利荣抄起那一块原本打算给海美志组合豪华龙座的大红色窗帘或者被罩或者床单,三步并作两步,扑到张仲文身前,迎头就把那块大红布抛下,把他半身遮了起来,迎面罩了个严严实实,然后对旁边的神龙会员说:“把他捆起来,丢湖里去!老会长有遗诏,会长的亲事不由她自己做主!我们不能让这个傻逼坏了我们会里的规矩,不要搭理会长,我们处理完叛徒和这个傻逼,明天就全会相亲适龄男青年集体抽签,谁抽中会长就得嫁给谁!这事我说了算了,这是为会长好,也是为大家好!”
“好!”大彪山凤及重备胎们群情踊跃,完全支持青龙堂主的决定。
海美志捂着胸口,双目圆睁,差一点儿就要喷出传说中的黑血,她天旋地转地又蹲到了地上。
但是被红布蒙头的张仲文突然疯狗一样跳了起来,用脑袋死死地撞了一下面前的耿利荣,然后倒退几步,抓着红布一抖,一甩,又一披,靠向了湖边的护栏,表情狰狞目光凶残地说:“你们不要过来,不然——”
不得不说他这行云流水其实磅礴的甩红布的姿势像极了武侠电影里的武功高手化柔为钢的绝顶武功,还真把要围过来抓他的一干人等吓住了,耿利荣揉着差一点儿被撞掉的下巴半点儿好气也没有地也愣住了。
张仲文的鼻子酸了酸,动了动,抬头仰望没有星星也没有多少云的夜空,然后他伸出手,把那血红色窗帘或者被罩或者传单两个角系了自己的脖子上——于是他看起来就好像披上了一个华丽威压的拖地披风大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