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哪位大夫又为段寻看了诊,明日又喂段寻喝了甚么药他们未敢大意,琐碎巨细半点不曾遗漏地都报给皇上——这毕竟是皇上的血缘亲族,又是对当下战局至关重要之人,谁敢大意呢?
只是不论他们怎么急,段寻始终不曾苏醒过来前线的军医一个个都皱了眉,至他昏迷的第八日,对众将摇头道:“照理说段将军该醒过来了,如今却不见苏醒的迹象,我们已用尽全力,着实找不出根由”
终将便商议着要把段寻送回南都医治,然而回程山高路远,此时西北的气候已渐近寒冬,只怕一路的颠簸对段寻的伤势带来更甚的影响
他们正愁着,自南都城领皇命而来的御医却到了见过段寻的伤势,先给众人喂了粒定心丸,说将军无性命之忧,接着才说苏醒过来须得一个契机,问段寻身边亲近的人他有没有甚么在意的人或事
众将士东拉西扯,最后是谁也道不出个所以然来反倒是平日里总聒噪得很的林辉听完话低下头沉思,从营帐里头出来后,立刻拟好一封书信叫人快马加鞭的送了出去
他正是送信给李牧
这头李牧收到信已是十日后他倒是出奇地镇定,不慌不忙指使着刘会替自己备车马和衣物,于收到信的当日便启程北上
刘会与他一道,先前将将收到段将军重伤不醒的信时,他只觉不妙,生怕自家先生一个想不通也跟着倒下不醒不料李牧读完信后连个眉都未皱,言语也还是同平日里那般温和无二:“刘会,你去牵马车,我收拾两件衣服,即刻出门,先去泗水找沈暮山”
刘会正要动,又听见他说:“你不必带衣物,等见到沈暮山,你就自己回来”
说完便转身回屋去了刘会站在原地怔愣了一会,他没瞧错,他家先生捏着信的手在发抖,青筋冒起来,骨节处泛着白,看上去瘦而狰狞
李牧拿到信时确是不曾慌乱林辉在心中用语巧妙,反复说着段寻伤势无关性命,只是一时醒不过来,问他可愿意前去看望可等他回过神来,想到那人不知是如何受的伤,现下又是个甚么情形,再联想到若是战场上刀剑再偏一分半毫,他便觉着一阵后怕反而愈发不安起来这一种不安已与他暌违多年,可只要一冒头,往昔今日一并而发的恐惧就紧紧锢住了他
西北的平原上落起大雪,鹅毛似的雪花漫天纷扬,他们的车马受困于距离落枢城十里的小镇,不得不留宿一晚第二日晨起之时,外头银装素裹覆盖了一片,雪倒是止住了李牧忽地想起多年前与段寻初相识,自己因受了他零星恩惠前去王府拜谢,在那里看到过两幅行军图
其中一副便是与此相似的大雪天,黑云压阵,雪花似刀锋一般悬挂于天地之间当时自己似乎是说过南都城难得见如此雪景的话如今他终以双眼见到此苍茫雪原,却再不觉磅礴威严,心中只余一片酸楚
这样的大雪,他实在不想段寻再经历第二次了
在李牧的坚持下,一行人冒着化雪的天气徒步走了一段,到落枢城外时,俱已是筋疲力尽李牧的眼红了,却又不是要流泪的红,沈暮山看着他的样子,心下已把林辉那和稀泥的骂了十遍
这头林辉被沈暮山骂着,那头段寻也没放过他段寻是三日前夜里醒过来的,他醒后一阵口干,喑哑着嗓子喊了几声,这才有人撩开营帐的帘子,几乎是一边喊着一边扑到了行军床前
段寻:……
这人不是别人,正是唐唐南林府少将,自己打小一块长大的林辉
“你可算醒了!你可算醒了!”他反复地念叨着这句话,等御医侍从得到消息纷纷涌入营帐时,才默默退到一边,心里开始琢磨起另一件事来
眼下已是寒冬时节,不知赶路是否辛劳要是段寻晓得了他自作主张通风报信,还把李牧大老远请来,此刻说不准正在凄风苦雨的路上……林辉有些悔,心想段寻醒得不是时候再晚几日醒便好了
作者有话要说:
五更内完结么么哒
第34章 卷三十四 终场戏
段寻醒过来了,身上的伤却还未痊愈,仍需卧床休养林辉自个儿愁了一日,最终还是选择去同段寻说李牧正在来路上这事
“你放心罢,李牧回信上说同暮山一道过来,不会有事”
段寻闭眼道:“你看看外头是甚么天气”
不用看也晓得,他林辉将将才从帐外进来西北地带风大,尚未入冬时的风便已带了凛冽肃杀的意味,如今真正入冬以后,风呜呜咽咽,帐内都听闻得见,打在脸上更是如同刀锋刺来一般而昨日傍晚时分,天色又泛起诡异的红,怕是有一场雪就要落下来了
林辉挠了挠头,半晌才落出一句:“也就是风大,既没落雨,也没落雪……”
段寻便让他去“既没落雨也没落雪”的帐外站着,林辉如蒙大赦,心想与其在里头和人瞎掰扯,还不如站在外头来得舒服
段寻到底是不放心李牧一行人,这日午间,派出手下一支轻骑前去寻人不想就在轻骑派出去的这天晚上,一场酝酿多时的大雪落了下来,霎时间将四野捭阖覆盖于冰冷寂静之中
隔日早间外头的人撩开帐门入内补柴禾,见箭伤未愈的段寻竟已从行军榻上起来,正站在衣架前穿衣段寻见人进来,肩膀上还有未化的雪花,心道果然是下雪了,便更加觉着不放心,对那人道:“与我备一匹马和几身厚衣服来”
那人低头应着,转身就出去同林副将说了段将军要外出这事儿,惊得林辉一愣,急匆匆地往段寻帐内去了他现在伤势未愈,硬撑着骑马远行只能是在旧伤上头添新伤,林辉憋了这些天,眼下见段寻竟儿女情长到不知轻重缓急的地步,心中就有些怒了他进得营帐内,见段寻已穿好披风,心中那股子邪火蹭地冒高
往帐门前一杵,冷着脸道:“做甚么?你今日哪也别想去”
段寻见了那股泼皮的气势,也不强闯,而是就着近处的椅子坐下来,似是玩笑一般地道:“那你替我去?”
林辉怒气冲冲:“不是已派人去寻了!”
段寻跟着还点了点头,出口却是:“这么大的地界儿,一行人怎么够?你常年在野外行军,应当知道寻人的不易眼下我担心的不只李牧一人,暮山也同他在一道,若是当真被大雪困住出点甚么事,咱们拿甚么同沈相交待”
林辉心下明白段寻这是在跟他玩儿攻心这一套呢,却又忍不住当真有些担忧两人在营帐内扯皮半晌,最终各退一步——等到午间时分,若是还没有一点寻人的消息,林辉就同段寻一同出外寻找
眼下段寻既已起身,也不愿再回去躺着了,便让林辉带着他在营内转转
两人打开营帐门帘,段寻猛一接触到白日天光,忍不住眯了眼接着缓缓睁开,入目便是纷扬的雪花,军帐点点绰绰地镶于雪白原野之中,四下里一片肃杀此刻大军的主力已入了落枢城,营内留下的大都是伤兵和军医,小部分未受伤的则是留下来清点物资
段寻转了一圈,对林辉和身边跟着的人道:“待城中安顿好,就尽快安排将士们入城罢,这天儿怪冷的”
又转了一圈,随行的御医也不管段将军意犹未尽,从人群后头钻出来,低头拱手道:“段将军,您该服药了”此时已近午间,段寻看了看林辉,示意他同自己一道回营帐,又对御医说:“把煎好的的药送到我帐内便是”
这日午间段寻吃过晌午,又掐着时刻喝了药,便同林辉一道打马出营,往南边的方向去而此时的李牧一行人已抵达落枢城外,城门紧闭着,沈暮山派人去通传,得到的回答却是段将军不在城内,而在西边城外的军营之中
好在城内有人识得沈暮山,不多时城门打开,一行车马自内出来,打头之人正是沈暮山的故旧赶了一路的步行人被引上马车,脚手都暖和了些,沈暮山这才说明来意,引得旁人哈哈大笑,直感叹段将军的弟兄个个都情深意重
两边的人一错开,却是又隔了一日才终于得见原是段寻一行人寻至头两天李牧他们夜宿的客栈,问过店家,才晓得人已经又往城里去了便又跟着赶回来,终于在营中见到了挂念多时的人
李牧已经安顿了一日,却仍是睡不好,一身借来的冬衣随意裹在身上,整个人都晦暗了几分而段寻一身风雪,伤后脸色不大好看,眉头也不见舒缓两人都是沉甸甸的落魄模样,却在见到对面人的一刹那,不由得双双露出一个笑来
几日后,驻扎在城外的军部相继入城至此,金军在西北的防线终于豁出了一条大口子,在梁军的步步紧逼之下节节败退
年关夜,落枢城内的百姓摆起筵席,街市灯火如昼——时隔二十余载,这里的人们终于能够正大光明地过年迎春
入夜的时候雪停了,李牧从房内出来,身着一件毛氅披肩,立领高高遮过脖颈,直将下巴也一齐遮住了段寻跟在他身后踏出房门,揽了一下人的肩膀,道:“不是你嚷着要去,又在这里发甚么愣”
“雪停了”李牧被人带着往前走了半步,又堪堪停下来,望着暮色中染上一层墨蓝的街市二人午觉后在房中厮混,直到暮色合拢过来,李牧感到腹空了,才拖着段寻起身
雪霁后的天终于露出灰白以外的颜色来,此时合着夜幕,当真如同星蓝一般而墨空下的西北城池已起了灯,红火热闹,街市上穿梭来往,皆是被喜庆气氛感染的百姓
“就快开宴了,走罢,别愣着了”段寻拦在李牧肩头的手用了一把力,终是带着人往前走去二人抵达时宴会已然开始,是林辉这人伙同军中几个爱凑热闹的副将办的私宴,吃食随便,倒是请来助阵的戏班子颇为讲究
落枢城在金军统治下二十余年,连春节这类普通的汉人节日都被明令禁止,更何况汉人的戏曲琴词然而即使如此,也还是有人“暗度陈仓”,悄悄地将老祖宗传下来的东西往下练着这支戏班原身便是落枢城中极有名的“刀马台”戏班,二十多年来未现过身,人人都以为他们早已四散奔逃了,倒不知林辉是从哪里找来的人
最后一出戏唱的是秦腔,唱戏人尾音辗转,绵长凄凉,出口正是那支曾唱遍大梁南北的旧曲《夜江南》
那是二十余年前,秦淮岸酒香胭影,花粉绿浓中一曲曲动人心肠的曲子由南及北便是连北方百姓也艳羡那水乡烟雨,都道江南如画,秦淮河畔鳞栉辉煌,美人不穷,可比天上人间
如今遥远故国听闻旧曲,李牧才恍然思透——如同淮水南岸的他们怀念从未谋面的北方故国一般,生活在金军统治下的北方梁人也怀念着故国
而他们的故国,锁在淮水以南那座烟雨频繁的南都城里便是夜江南
作者有话要说:
唱腔和曲子都是瞎起的名字,对,瞎起的……
第35章 卷三十五 重行行
年关翻过去之后,西北的雪季也逐渐到了尾声开春之时,融雪顺着阡陌沟壑流去,不知所踪一时间城外青山,四野绿地纷纷乍现一般,涌入李牧眼底
即使是苦寒之地,到了春天,也一样有温和细润的天气
车马走得缓慢,他一路间走走停停,伴着好春光,竟将与段寻离别的愁绪打散几分一行人经过扬子驿,见驿北的送行人纷纷与离行之人于此告别送君十里扬子驿,李牧想起临行前林辉说的话,这才惊觉自己已走出了如此之远
他回想起段寻送别的场景,在心头将那人从头到脚仔细描摹过一番,他的伤势已然痊愈,气色似乎也还过得去他左想右想,直至确实认定那人康健如常后,在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气
他是好的,往后也会是
二月中旬,李牧一行人经过大半月的长途跋涉,总算回到了已是仲春时节的南都城此时正是花草繁茂的时节,经过城郊浅滩溪地,见水草丰润,苍翠绿意盎然欣荣的模样,李牧忽忆起几年前带学童出外郊游那日似乎是要比现在更暖更好的天气,抑或已是浅夏时节,他在滔天白光中晓梦转醒,一眼便见到挽衣束腰的段寻在溪中抓水溪面波光粼粼,风吹草动,而今相似的风与波光,仿佛大梦一场起
书斋学童时隔一个冬天再见到先生,倒是不晓得生疏,只是难管了些堂上吵吵嚷嚷,一个个都想问出先生是去了甚么地方
段煜也不例外他早前听书斋的刘老与徐先生课间言语,言谈间透露出先生似乎是去了淮水北面他颇为好奇北方的模样,于是等先生回来了,也迫不及待想知道他们说的是真是假
这已是段煜来书斋的第五个年头,这年他满了十二,不再像幼时那般非凡无礼,整日间便只晓得闯祸嬉闹,他渐渐有了想要做之事——他想入行伍,也到淮水北面那广袤大地上去犹记得入学第一年,那年先生讲岑夫子的走马川行奉送出师西征,说起故国的巍峨山川,黄沙草原,自己与先生顶嘴,还被打了五掌戒尺
而后小叔也跟自己提起过北边,诗书中,世人的议论中,似乎总有一个回不去的故里长此以往,他便愈发对此感到好奇而少年初成,总是羡慕将士征战的风采,于是他同自己的爹说想要入行伍,却断然遭拒
这日散学后他留在书屋,与自家先生研墨,一边问:“先生,先生可是去过淮水北面了?”
李牧一愣,半晌后笑着道:“你又是听谁说的?”
“徐先生和刘老说话,我偷听到的”
“都偷听到了,怎么还来问?”
听到先生当真是去了自己心心念念的地方,段煜一时竟怔愣住了,好半晌回过神来,有些惊讶地瞪着眼睛:“真好,我也想去看看的”
看着眼前少年讶异后渐渐失落下去的神情,李牧将笔放下:“待来日收复北方失地,你自然有的是机会去看看”
少年摇了摇头:“我跟爹爹说想像小叔那样,入军中磨练,来日也上阵杀敌……可是我爹他不准”
这似曾相识的少年热血,李牧笑起来,道:“你还小,当然不准”
“不是的,爹爹说这辈子都不准我入行伍……”
李牧微微愣了,想不到平日里温和的段超在此事上如此独断,“为何?”
“……爹爹说战场上险恶,他就我一个儿子,若是有甚么三长两短,段家就绝后了”少年说着皱起眉,颇为不悦的模样:“可不是还有小叔么,往后小叔成家娶亲,也会有子嗣的再者,入行伍未必就如此凶险,我小叔不也到如今都好好的么?”
李牧见他气急,一时间忙着抚慰等到段煜离开书斋以后,他回忆起“绝后”那句话,才豁然明白过来,看来自己与段寻的事,段超多多少少是知晓了
他在写往北边的书信中提及此事,笑称自己行大运,捡着个好大哥,言语间已是完全把自己当了段家人
段寻回信,哂他脸皮子厚,又道既然如此,他便该去府上走动走动,丑媳妇也好,总归是要见公婆又说自己已给家中去了家书,交待过这事了,让他着手准备一番
于是这年端午节前,李牧亲自去段王府递过拜帖,等到节日这天,携着七大箱八大柜问候佳礼,又从厨房捞了一串荷叶包的五香粽子,当真“丑媳妇见公婆去了”
段家人待他亲切,全然不过问段寻与他的事,言行间却把他当做自家人一般李牧在府上逗留一日,晚饭吃得久了些,就干脆被留在王府宿了段超让他住段寻的屋子,李牧想到既然对方如此坦荡大方,自己跟他客气反倒不好,于是他不推脱,当晚就宿在了段寻的院里
隔日早饭后告辞,段超将人送到府门口,道过再来之后,似乎有些顾虑地开口:“听闻先生去落枢看望过阿寻,不知他是否康健如常
《定风波》完本[古代架空]—— by:百年灯
作者:百年灯 录入:05-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