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己尚无睡意,撑着头看着身旁的沈云,心里久来的一块石头落了地前段时日看着沈云一心一意为璟清守丧,他明白他永远也争不过他的七弟,璟清以一死让沈云的心里永远有一块位置留给他所以,璟泽的心里一度陷于要失去沈云的无底恐慌中他这一生也只得沈云一人
那日沈云因点他睡穴之事,虽未开口责怪他,只是临转身时的那个眼神,深深地刺痛了璟泽的心他甚至不敢安慰沈云,不敢提起关于璟清的只言片语他无法不介意沈云心里有别人,可只要沈云陪着他,不说离开,他只能强迫自己不去介意他是一国之君,富有四海宇内,却爱得如此卑微
而后,沈云开始恢复得越来越好,对朝中漫天的流言不闻不顾,继续做启明帝的臣子和情人月里也没发生什么大事,原来的工部尚书告老还乡,启明帝把沈云从吏部尚书平调成了工部尚书
对着沈云的流言诤谏,因着一件大事逐渐没了声息吏治改革的推行,掀起了北离开朝后前所未有的一阵强风大浪拔除朝中几位重权党魁,剔除因人而设的司府衙门,清点各地人员编制等诸多的政令,如同枪林弹雨,打的人措手不及,引起满朝哗然此举确有敲山震虎之效一些投机取巧的官员们不免胆战心惊,深怕顶上乌纱换人,开始端正姿态,守职正言,为民请命
沈云跟璟泽告了几天的假,回了白云居拜祭张晞朴白云居距离京城约是两日的车程,可回京这几年,沈云却一直没有回去过他自己也说不清,只是觉得无甚颜面玄心谷曾经因为师祖错信一位朝廷重臣的话,几近覆灭所以师祖曾经要师傅发誓,终身不入朝廷,与官权划清界限师傅差点命丧于此,却选择坚守诺言
师傅虽不曾要他起誓,或许也是顾忌沈复的关系,到底还是希望他能无忧自在的过这一生,不受政治倾轧不过,他自己倒是做朝廷的走狗做的坦然因着这样,他始终不敢回来扫墓祭拜
这里是沈云的家,他至今都是这么觉得的他在这里长大,和师傅相依为命地过了十五年,只是来不及偿还师傅的恩德他一直知道他师傅毕生心愿就是让玄心谷再扬名江湖,这件事对他来说并不难做到,凭他的医术即使不能说独步江湖,也是难逢敌手只是俗世纷扰,世事难料,他以为不难的事情,如今变得遥远起来
他跪在师傅的碑前,仔细地拂去青石碑上的浮尘,又描深了经年褪色的碑文,拿出亲自做的几道菜,供奉在祭台上,却有些不知从何说起的感觉
“师傅,徒儿不孝,才回来看您前些日子,云儿梦到师傅了,师傅您老人家还是那么年轻英俊,对徒儿还是那么好徒儿无能,如今已是二十有一的人了,还没做到答应您的事不过,徒儿不会忘记的,请师傅放心”
“徒儿这次回来看看您,或许又要很久不能来了师傅,徒儿对不起您,徒儿很想你”
沈云说到这已经泣不成声,他对着师傅的墓碑心里万分的委屈都涌了出来他是沈公子,是沈三,是沈尚书,可他也是沈云啊是那个在师傅的悉心照顾下,会看着山中云卷云舒发呆,会在春日里躺在树下享受飞花点翠的青衣少年
艰难世间路,憔悴感年华京城三载,让这一切成了如梦浮华与世隔绝的白云居里静的能听到沈云掉下眼泪的声音他就这么一直跪着哭着,任由情绪宣泄开来此刻的他只是沈云,一个简简单单的沈云
哭了一阵,他总算觉得舒服多了,对着师傅的墓又絮絮叨叨了一番扫完墓,他又费力气把屋子打扫干净,换上了新的防尘布整理了师傅的药库和藏书阁,带走了白云居里所有玄心谷的残本和丹药其实也不多,书都在他的脑子里,只有些丹药是要紧的他清点了一下,确认他此行想找的药已经找到,而后自己下了山回京
又过了一个月,启明帝觉得他现下的生活称得上和谐美满,朝中吏治改革有条不紊的在推进,床笫之间沈云对他又是那么的百依百顺
“云儿,你这里真是越来越妙…”璟泽说完,故意地顶了一下沈云又顺着沈云的背摸下去,按住了他的尾]椎上的一点
“唔…”沈云被刺激的哼出声,攀住了璟泽
两人如今几乎是夜夜颠鸾倒凤要弄上一通,因为璟泽说要沈云提前补偿未来几个月的思念沈云自请要去江南管春汛的事情江南的河务积弊已深,河防工程长久失修,破烂不堪,加上去年瑞王欺上瞒下,联手周庸贪墨掉大量的修堤筑坝工程款江水溃决,良田欠收,上缴的税银比之前几年又少了几百万两
先帝叫瑞王把贪墨的银子还回去,原银原用后来瑞王谋逆,这事也就不了了之江南不是兵家重镇,却是鱼米之乡,富饶之地这也就导致江南官场上囊虫丛生,上下官员沆瀣一气,把修堤筑坝的工程假账做的滴水不漏,且有愈演愈烈之势
每任江南太守最后都莫名其妙被拉下了水璟泽很是头疼,尤其江南每年的税款直接影响到西北的军饷,将沈云平调任工部尚书一职,也是想让沈云帮他查查清楚江南河防如今的真实情况可江南上上下下,在这块事情上不可谓不心齐,在京城查犹如隔靴搔痒,总是拿不住要害璟泽就属意今年派个钦差去专案专管,结果他知冷知热的心上人主动就提出来要替他走一趟
璟泽当然是不肯的,沈云身体刚有起色,怎么忍心让他舟车劳顿管这等破事自己再头疼,也舍不得送心上人去吃苦
可沈云说的头头是道,民为邦治之本,最终受害的是江南千千万万的百姓,看着良田被毁,全家人失去赖以生存的根本,无法安居乐业何况如今吏治改革正在推行,朝中一时间人人自危,谁敢出手管这件事,谁能管好这件事
道理璟泽都懂,可只要关于沈云的事情,他并不乐意讲道理自他们相认后,沈云从未离他这么远过,即使以往避嫌不常见面那会,心里总是知道人就在身边,想见是能见着的
沈云似是知道他的忧虑,跟璟泽提了保证说三个月必定能查完回京而后夜夜留宿宁云宫所谓英雄难过美人关,美人是个男人这道理也是一样的终于有一晚,璟泽迷糊快睡着的时候,松了口第二天醒过来,启明帝看着身侧睡容安详的美人,揉了揉眉心,心里咕哝道,枕边风确实厉害,难怪历朝历代总说美人误国
三十五、
三月初的时候,沈云即将成行,拿了璟泽御赐的尚方宝剑和密诏,对外宣称的是告假回洛阳祭祖他这一年接二连三的告假,不合官制,年稽时也必定通不过加上与当今圣上之间还有些暧昧,朝中看他不顺眼的大有人在,只是现在风声鹤唳,人人自危,对这些事不关己之事,也就高高挂起了这些也都是所谓人性的弱点在成熟政治体制的党群斗争中,圆熟老练,先求自保才是最好的政治手腕和生存技巧
此去江南,为了便宜行事,不能大张旗鼓,璟泽只好私下相送,两人有些十里长亭话不尽的感觉
“身体不好不准逞强,有什么事情就叫姚子良去做我已封了密诏于他,他会接应好你的真不要暗卫?”璟泽给沈云紧了紧披风的系带
“不要,我去督办河工,又不会有什么危险往后朝局不便明着用人的时候还多着,暗卫你留着用再说,暗卫跟着我,我浑身不自在,而且也未必不会跟丢我”说着,沈云轻轻一笑“我的五行八卦术,你的暗卫没一个摸得清”
原先听着沈云为他着想,璟泽正忙着要感动,听到这最后一句状似威胁之语,顿时有些咬牙切齿情人太聪明,的确不是什么好事便从牙根里挤出回道“那好吧”
沈云见璟泽别扭,故意丢着不理,装着没听到
只听璟泽又接着说道,“你身体还未完全恢复,照顾好自己如果我发现三个月后,你病病殃殃的,我就直接把你接进宫养着,什么劳什子官都别做了”
沈云无奈的看着璟泽,“是是是,微臣遵旨你也自己多保重,这三个月我不在,你若是有事要商量,张铮算是信得过的”
沈云是正二品的六部尚书,张铮是正一品的宰相,他这样称呼说话是逾矩的可私下里,他对璟泽都没上没下的两人在品议朝政之事时,对谁都是直呼其名若以官衔相称,时而还遇到同姓同职的容易说串,实在是太麻烦
“还有眼下要着手准备今年的科举之事,翰林院岑毓平可担此任吏该之事,到底开始的急了不在最佳时间我知道你是为了替我转移注意力,还需多加小心,我见有些根瘤仍在蠢蠢欲动,有反扑之势还有蒋雄在西北称大,自以为五十万大军是自己私有,加上又以你外祖自居,前番你虽厚赏了下去,不过也是权宜之计,不妨用戚正去震他一震不过军事实非我所擅长,你比我在行,还是再多做些考虑…”沈云一时间也是感觉说不完的嘱咐
“还有...”他正要说下去,看到璟泽眼含笑意的样子,转念想想,璟泽城府心机远在他之上,他想到的这些,璟泽也一定想到了,就住了嘴
“朕的尚书大人还有什么要吩咐的?朕听着呢”
璟泽最享受沈云这样一副昭然若揭的维护之意,以往他做皇子之时,沈云就是这样凡事总替他想在前头如今他成了皇帝,沈云操的心似乎也不比他少偶尔他力不从心之时,想到沈云一副为他鞠躬尽瘁的样子,也顿时跟吃了十全大补汤一样,重又打起精神来了
“这解郁安神包你带着,我见你近来有些燥气,烦忧甚多,配了些安神疏肝的草药,你随身带着,可有所缓解”
璟泽接过香包,放在鼻下嗅了嗅“甚是好闻,像极了你身上的味道不过…”
“不过什么?”
璟泽说着把沈云拉入了怀里,在颈间落下一轻吻,“仍不如抱着你来的解欲”
沈云却没了拌嘴的心思,听此轻浮之言,只抱紧了璟泽,在他肩膀处,闷闷地出声“那你…保重”他心头的酸涩泛了上来,红了眼眶此刻,他内心那复杂不舍矛盾的情绪只有他自己知晓京城三载,一场大梦,如今到了该醒之时常说舍得,有舍才有得可他舍了自己,得了的是什么…
只是这样的沈云,看在璟泽眼里,却只是别离的伤感
“恩,你也是我会数着日子等你回来的”那样的声音未及人走已是满的快溢出来的思念之味
两人依依惜别完,都是夕阳西下之时璟泽看天色已晚想叫沈云再宿一宿(xiu),明日再走沈云想了想总觉明日还会这样,果断得让苍竹驾着马车走了临走前,最后的那个回眸,一时间竟让璟泽生出一种一眼万年的诀别感,心里头突地跳了一下
这日的黄昏,天空如琥珀色般的光泽,一只落单的大雁飞过这橙黄的天空,留下一声声凄厉的哀鸣,听得寂然看着被夕阳镀上一层光的马车,听着马蹄声有节奏的越来越远,璟泽自我安慰着三月之期应当也是很快的
只是,三个月后璟泽等来的却是两封遗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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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上亲启:
夫天下,大器也置诸安处则安,置诸危处则危凡为国主,承天景命陛下生为明帝,必有明志于天下臣窃拙见,以数言蔽之:百姓素朴,狱讼衰息,则天下顺治,万民归心;海内之气,清和咸理,则名誉之美,垂于无穷;立经陈纪,轻重同得,则为万世法程,没为明神因此故,臣陈此疏,以表臣心
陛下擢臣理江南河道一事,臣即奉有认真筹办之谕,但使心力所及,必须详实查勘,不敢徒托空文南江延袤数省,关系国计民生治河如治病,须先察其原欲察其原,必先按脉理,方知病原之所在,而后可以施药治河非旦夕之功,臣苦心钻研于江南道三月内,栽藤种树,购地迁民,兼之疏通海口,修堤固岸,固筑险工,疏通尾闾,使洪涝顺势而下,流入江海然此不过为应急之法臣以为,从长远观,需更河形以畅其流,缩河身以顺其性,而后可保一甲子无虞
今世以奢靡相竞,捐廉耻之风日甚臣以为,安着非一日而安也,危者非一日而危也,皆以积渐然,不可不察也陛下推行吏该,实为纠此偏风之明举《管子》曰:“礼义廉耻,是谓四维;四维不张,国乃灭亡” 人主之所积,在其取舍,以礼义治之者,积礼义,礼义积而民和亲又定经扶制,以令君君臣臣,上下有差,父子六亲各得其宜孔子曰:少成若天性,习贯如自然闻正言,行正道此业一定,世世常安,而后有所持循矣若夫经礼不定,是由度江河亡维楫,中流而遇风波,舩必覆矣
天下之势,万民皆以科举入仕为光耀门楣之举,虽今为太平盛世,臣仍以为不妥臣于江南一道治水时,尝遇一民以水车灌田,其器制作精良,用法便利,非能工巧匠不能为之北离素有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之传统,以苦读圣贤经典,寻章摘句,科举入仕为正途故因其非寒窗学子,亦无功名在身,视其精器为雕虫小技奇巧淫技,虽有能而未尝得以重用,皆以民尚文轻技之故也士农工商之论,实有偏颇臣以为陛下应设技司府衙,纳能人之士为国效力,以正世观文武技匠并用,垂拱而治
蒙先帝与陛下厚爱,使臣尝任吏工二部尚书,然臣自惟,上之,不能纳忠效信,有奇策材力之誉,自结明主;次之,又不能拾遗补缺,招贤进能,显岩穴之士;外之,不能备行伍,攻城野战,有斩将搴旗之功;下之,不能积日劳累,取尊官厚禄苟合取容,尸位素餐,愧对上下今奏此疏,但求弥补一二,臣肺腑之言,款款之愚,拳拳之忠,望陛下明鉴
罪臣沈云绝笔于江南
宁,还请不要忘了曾与云在西南之时立下的约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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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友承安亲启:
云平生得你为挚友,实感大幸与尔切磋医技,余多有得益医之一道,往往以经验累积,代代传承,成书成著者鲜少民间笃信偏方多不枚举,然偏方一说,无根无据,以至常有性命之虞,又以天命至此所叹吾以为实为无著述可依余有著书立作之意久矣,然耽于俗事,未尝成愿日后若尔得空暇之时,望能一尝吾之遗愿
天地,万物之逆旅,光阴,百代之过客浮生若梦,我之命途多舛,实身不由己大限将至,无可奈何我在世之牵挂,唯于璟泽最甚他用情专一,心系于我,我恐他不能接受我离世之事实望你费心照拂,务必看顾他,以使他挨过最苦之岁时友不胜感激
友云绝笔于江南
作者有话要说:
给璟泽的遗折,主要参阅了晁错《治安策》、司马迁《报任安书》、梁启超《悲情宰相李鸿章传》
偶尔回忆起四年前的事情,沈云总会生出些恍如昨世的感觉来
那年,他到了江南,终日地忙于查处贪官和督改河道皇天不负有心人,在他隐于两江巡抚姚子良身后的半个月后,严密的贪墨网中终于让他扯出了一根线头,寻到了突破口
《云暖晚泽》完本[古代架空]—— by:苏子由
作者:苏子由 录入:05-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