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汪齐圣暗叹,他纵再有好计谋,亦到底不如酷吏多年的石祥来得心狠手辣
转眼已近了年,闽州不似北边那般大雪纷飞,晴日不多,天气阴冷得很百姓却不管老天爷沉着的脸,照样忙得热火朝天,家家预备着祭灶,送神
顾青如今在冶城的御史府自然不能与京里御赐的宅子相提并论,青砖旧瓦,占地不及京里一半,好在人口不多,屋子倒也住得下
衙门已经封了印,顾青这头成了闲人
颜姚那头忙着带领家下人等,扫除里外,先换上新的帷幔陈设,回头再摆各类干果鲜果,又遣人去采买酒肉时鲜,就怕晚了屠户封了刀,再赶不上好肉
林林总总,颜姚规矩又正,事又繁多,顾青见她忙得脚不沾地,心下莫名生出暖意
前世他飘零惯了,穿来的时候仍是一缕孤魂,现下却有了如同家人的颜姚,有了对脾胃的姜岐、令人头痛的刘阔,有了仰仗他的魏氏母子,有了来投靠的从人董涛
还有些别的,陌生而恼人的牵挂
顾青抬腿往书房去,魏方跟在后头,见他翻出信笺,忙取笔研磨,顾青却道:“去外头候着吧,待完了唤你”
魏方心下奇怪,颜姚是教了他规矩的,只要大人入了书房,他从来是候在角落,这样既能随时伺候着,又能不扰了大人,更不会知道大人写什么
这还从没叫他避出屋去过
顾青磨了半天墨,心里才渐渐平了烦躁,铺开的信纸上,只落下“明远”二字,后头白白的纸卷,又不知该怎么写了
他想起去年此时,两人在晋南王府的重逢,想起元宵时同船去看花灯,又自然想到后头着火惊马的事,再接着廷杖、行刺、暗访,入镇抚司……安和二十六年,发生了太多事
此刻,明明是因朝廷调令到的闽州,辽王助他远离朝堂,也是他所期所愿顾青却不知怎的,想到大节下,颜铮一人留在京城里,心头便淡了欢喜,反而生出些许晦涩,叫他自个儿也弄不清
憋了大半个时辰,顾青才将寥寥几字的信写了,差魏方去驿站递送明知年前这信来不及递到颜铮手里,顾青还是决定寄出,仿佛心底的晦暗不明经了这信就能开解几分
出了书房,顾青遇着颜姚,将想着的另一件事说了,“三姑娘去寻间屋子,供一供颜家先祖也好”
颜姚睁圆了眼,正要开口,顾青截道:“我原在此处没有要祭拜的先人,”顾青说的是他前世父母早逝,却也是原主还未记事便被拐的实情
“这处也不是御赐的顾府,你依我的意思设案供拜便是”
颜姚红了眼圈,整了整裙襕,就要向顾青跪礼顾青忙起身去拦,姑娘家又不好拉扯于她,到底叫颜姚行了大礼
“大人大恩大德,颜氏姊弟无以为报”
顾青见颜姚说得声音都哽咽了,直接道:“不怕三姑娘笑话,我心里是把三姑娘当作家中姊妹一般,也把明远……视为家人”
心念流转间,顾青将朋友,手足,还有别的涌入的称谓都转了一圈,终于妥帖地落到了“家人”头上
颜姚收了泪,缓了缓气道:“经了过去的事,颜姚如今能给大人料理些俗物,过着这般平安日子,已是不曾有的奢望怎敢与大人攀亲
至于铮哥儿,他待大人是极忠心的若是他一时莽撞,惹得大人不喜,大人只管打骂教导于他,他必是不敢再犯的”
顾青未曾料到颜姚会在此时提起颜铮,愣了愣,不确定道:“这小子军令都敢犯,你确定他肯听我的?”
颜姚闻言,破涕而笑,“大人知道铮哥儿那些糗事?他从小是闯祸惯的,可也叫人恨不起来
祖母常夸他聪慧,次次分寸捏得极好,都叫他安然度过
只是,若大人的话铮哥儿都不肯听了,怕天底下再没有能降住他的话了”
顾青始终将信将疑
众人忙了多日,谁知除夕一早,天空淅淅沥沥下起小雨来,眼见着要过个邋遢年
冬雨冷清,雾霭般笼上整座冶城,顾青写了春联,魏方去搬来梯子,两人冒雨到门前贴联子府门上有道长檐,风雨里飘的这点细碎倒也不至于毁了联子
顾青自擎着伞站在底下,看魏方兴致勃勃爬到高处,大致比划了地方,回头问他,“大人,还要贴高些吗?”
“再高点,往左些”
“行了,手别动,这下正好”
“大人,”魏方摁服帖了转身,“浆糊抹得多了,都粘手上了”少年心性,小儿郎高举着手臂向顾青摇晃
顾青移了伞去看,何止那手上,魏方左脸上也糊了不少,他忍不住笑道:“这原是门房的差事,谁叫你硬揽了来要做,快别晃悠了,小心跌下来”
眼见贴好了联子,顾青等了等,却没见魏方从梯子上下来,抬头正要瞧他在磨蹭什么
就听魏方嚷了起来,“大人,大人!看谁来了!”说完猴子似地顺梯子滑溜到底
顾青转身往巷口望去
如帘细雨中,那身影揪得他心头一紧
来人踏着青石路稳稳行在雨中,顾青只觉那狭长渊目里的光,犹如实质凝到他身上,心里便忽然乱了起来
欢喜,高兴,烦愁,恼怒……好似打翻了五味瓶,让人分不清心中所想,只觉样样都掺了些
这感觉顾青陌生得很
颜铮越行越近
顾青心如乱麻
人怎得就来到跟前了?
他顿时想起那封头脑一热写就的书信,原是下意识笃定颜铮见着信时,年也过完了,人怎么也不可能出现了
现在想来,要是让颜铮早见了那信里的话,真因那个赶到闽州来,顾青直觉脸上有些热
“大人”
颜铮的声音淌过顾青心底,仍如往日叫他生出欢喜,过去他总觉得那是因着颜铮有副极动听的嗓子,可如今,顾青却不敢确定了
他被那声唤喊得回了神,本心也就落到了原处,这才肯定颜铮不可能是因为收到了信才来
哪怕那信能在年前送到,满打满算不过这两日的事,若再算上颜铮赶来闽州所需的时日,无论如何到不了
顾青便重又将心妥妥放回肚里去只这么一想,他随即意识到另一个问题,腊月初时海船已停,走陆路至闽,快马连换,也要至少二十日
千里迢迢,呵气成冰的时节,难道他真是这般一路赶来?
那可是整整七州四府
颜铮如今是有差事在身的人,哪能早早离了镇抚司,等过了十五,转眼就是启印,他又能待几天?再这般赶回去,这是为的什么?何苦来哉?
电光火石间,有些事便再明白不过,由不得顾青自欺欺人了
颜铮脱下大帽,雨滴将他的俊容打得发亮,见顾青擎着伞愣在当地,他只作不知,在大门前给他见礼完了,颜铮又自顾自立起身来,上前接过顾青手中的油纸伞,将他逆风护在身侧
风雨顷刻落到了颜铮身上
魏方才下了梯子就奔入府中通知众人,颜姚听得跳起,待她匆匆赶到外头,见到的便是两人对立在雨中,正不知打着什么哑谜
顾青回了神,凤目去望颜铮,他不避不闪,面容间有丝丝疲惫,星眸里却迸出异样火光,直叫顾青心惊
安和二十六年的除夕,因颜铮的不期而至,闽州的这顿年饭吃得更热闹了几分
依顾青的意思,正堂里摆了两桌席面顾青,颜铮,董涛三人一桌,还不忘拉了魏方来陪个末席,颜姚和魏大娘则坐了另一桌相陪
隔着一道院墙,外头爆竹除岁,喧嚣不断,烟气阵阵飘进屋来顾青高兴,忍不得又贪了几口酒,待到席散了,已是深夜他身子弱,原就熬不得夜,如今酒上了头,更是有些撑不住
魏方机灵,要扶顾青往房里去顾青止了他伸来的手,笑道:“你们自顾自耍,不必拘着,要赌钱的赌钱,要吃酒的吃酒,哪个输了算我的!”
转眼摸出荷包放在桌上,“这些不算,还有人人一份的压岁钱,尽够你们输的”
众人知他心里乐意,都笑着应了
顾青回到房里,挽袖绞了把热巾子抹脸,又喝了两盅热茶,这才清醒不少刚宽了外头衣裳,有人扣门
他应了声,颜铮推门而入
屋里燃着几只残烛,顾青只觉事到临头,心静反而无波了
大抵他这个人,有种罕见的勇气,一旦知道了自个儿自欺欺人,便能够直面起事实来这等剖心挖肺的勇气,也不知是素来就有,还是多年职业塑成,亦或是两者兼而有之
顾青指了指临窗的圈椅,让颜铮坐下说话
两人对面而坐,屋外不时有嬉闹声和爆竹声传来,屋子里却好似另一个世界,凝滞不动
颜铮默然静坐,他其实并没有什么非说不可之言
顾青走后,京里下起连绵大雪,颜铮出门,北风卷着漫天霜雪,路上难见人影他猛地想起年关将至,衙门快封印了,连镇抚司都要歇了问刑
永明寺后,借着差事他尚能忘却那些不该有的念头,一旦停了手头的事,有大把时间容他去想,他只怕要疯魔
年里长长的休假,如果快马加鞭去闽州呢?念头才起,便像野草疯长,再无可抑制颜铮飞快估算了日子,立时向左靳告假,当夜便出了城
经了十数日不分昼夜地赶路,纵行大半个大启,这般舍身去追的,再不是塞外强敌,是他心里的妄念
此刻,人已在颜铮对面,那狂念终于渐熄下来
颜铮本以为自己能忍,却原来都是假象,日日能知那人安好,见正屋书房灯燃灯灭,又怎比后来,人去独对空楼
是他从未相思,不知这鸩毒入骨,忍剔骨之痛亦难拔除
从此外放经年,过了今夜,再见是遥遥无期
他只求顾青莫要见了他,就转身避开
然而顾青,到底没有开口赶客,任颜铮坐在那儿一言不发
察觉到顾青的目光,“大人……”颜铮实是不知该说什么,当说什么
少不得还是顾青开口,“能留几日?”
“一宿”
顾青无奈摇头,脸上多少带着点苦笑,他虽饮了酒,心思却是清明
“为这一宿,马不停蹄,夜不能寐,哪怕弄垮了身子也要来回这几千里,值得?”
颜铮定定看着顾青,目如漆黑长夜,唯熠熠瞳光中燃着一把火
“值得”
顾青闭目,长叹,睁眼,仗着酒气,再问
“明远,你可是钟意男子?”
颜铮未答,起身离了座儿,刚健挺拔的身躯立在顾青跟前,直叫屋内那点残光毫无用处顾青再看不清他神色
“是”颜铮恭谨跪低
短短一字,利落如出剑
他离得极近,仿佛垂首就能碰着顾青膝头
顾青便再无话了
外头猛得一阵噼啪声起,可想众人闹得极欢,里头的人却沉默中各怀心思
颜铮待那噼啪之声小了,才又道:“大人不必忧心,铮自会恪守本分若是再生……冒犯之事,任凭大人处置”
顾青闻言,顿时心上轻了不少,他纵然认了心底的感受,并不意味着已愿意顺从那感受有颜铮的话作保,顾青自觉主动权又回到了自个手中
他心一宽,不经意就漏了底,“先起来回话你这般不要命地赶路,难道我就不心忧吗?”
颜铮听出话里关切,身子一僵,原要起的身姿,硬是压了下来
他是什么人,战机未明,便敢孤军深入夜袭王营既知顾青软了心,怎可能放过大好机会,颜铮极快地抬起头来,竟要以下跪之势反迫他上位之人
“大人,魏方说,你有书信寄我,那上头写的什么?”颜铮声音含磁,低低的,听来莫名蛊惑
顾青嗅到危险味道,暗骂魏方把他卖了他如今心思已变,对着颜铮到底有些底气不足
这小子口口声声说任他处置,话犹在耳,却已身形相逼,目光灼灼,显是恨不能对他使出镇抚司那套法子,好尽晓他心中隐秘
颜铮真是越发能耐了,他顾青前世也是条硬汉,怎得就到了虎落平阳被犬欺的地步
顾青被颜铮迫得恼怒,又不肯退一步输了气势,僵持间,忽地心有所悟,颜铮日夜兼程,是想他不再冷着他吧
鬼使神差,心一软,他听见自己道:“信里说,甚念”
颜铮猛地起身将顾青圈在椅中,脸上满是不可置信的狂喜,他的目里有熊熊业火,哪怕顾青是缕异世孤魂,终也逃不过这宿命轮回,被它圈起消业
“大人说什么?”
颜铮越发倾身上来,顾青硬是与他角力,坐姿僵硬,面容整肃,再不发一言
他却不知自己长睫微颤,贪饮的紫露化作海棠春色洇着玉颊,呼吸间酒气醉人,偏那两片丹唇抿得极紧,叫颜铮恨不能立时抛却理智,扑身如狼,辗转那唇齿之间
末了,颜铮到底咬紧了牙关退开去
这一夜,颜铮守在外屋,顾青翻来覆去,时梦时醒,听着远处零星爆竹,思绪飘到空中
想颜铮喜欢男子,那颜家岂不是要绝后,于古人,这是何等大事;想颜铮背负得那么多,若连这点喜欢的自由也无,人生岂非黑暗已极;想颜铮失了父母兄长,他是不是该负起责任劝导几句;想这时代喜欢男子也可娶妻生子,他长夜胡思操得哪门子心
顾青什么都替颜铮想着了,却压根不曾想两人会有将来,颜铮有仇要报,他不过几年光景,如今分开两处正好到时彼此少些离愁,让他潇洒上路,说不得还能投胎重回现代
府里上下闹腾到四更天,众人胡乱睡了一宿元日清晨,颜铮与颜姚一同拜过颜氏先祖,魏方红着眼圈送颜铮离开
翻过十五,顾青仍往总督衙门候着递帖子,本做好了再吃个几回闭门羹的准备,不想,石祥竟半点没有为难他
汪齐圣出到辕门,对顾青道:“大人等候顾大人多时了”
顾青摸摸下巴,早起太阳明明是东边出来的
待一路被引至二堂,顾青抬头见的是梁上悬的“清正廉明”匾额,低头端的是漂着陈茶沫的素瓷盖碗
堂堂督抚衙门,能端出比朱方府衙那几片陈叶子还差的茶水,估计林厚积那厮也要甘拜下风
不多时,石祥穿着半新不旧的官袍,从堂后转出,顾青忙上前见礼两人照例互问了几句官面上的话
顾青正奇怪石祥既在府衙正堂与他相见,怎得不接着引荐下头的参政、司属,这原是官场上的惯例
石祥却直接向他问起对闽州海患的看法
顾青虽不知其意,但他早对此事有不少想法,倒也不怵石祥突然发问,只捡重要的一一说来
“下官以为,御今日之海贼与御昔日之海贼有异
历朝历代,海贼多有倭寇,至我大启立国,琉球之地归附,闽、浙、越三省子民居于倭岛者不知几千家又有与倭通婚者,繁长子孙如今往来之船为‘唐船’,又置‘唐市’于两地,昔日之患已解
今日之海寇,则有番夷红毛,内地奸宄两路红夷犯我,挟市抢掠,自当卫土守疆,叫其有来无回
至于奸盗一路,虽确有市井亡命之徒逃于海上,亦有鸡鸣狗吠的小贼,乃至寻常穷苦人家,不得生路而谋于大海
下官以为,不该同而视之”
顾青的意思,是说大启建国前,活跃的海寇大多是倭寇,后来倭人所在的琉球归附了大启,大启国不少民众移居通婚,两地往来互市,这个隐患便解了
现在活跃的海贼,主要分为两类,一类是异国来的红毛子,这帮贼人烧杀掠市,犯我国境,绝对不可轻饶第二类却是自己人,这当中有一部分亡命之徒为逃刑罚转至海上,但也有不少小毛贼和无处谋生的穷苦人铤而走险的
顾青觉得应该分开对待,言下之意是给穷苦之人留一条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