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会,杀够了的叶惟远端详着脖子上光滑的切口,“跟我想差不多”
“是吗?”
木头人噢了一声,示意他继续讲
叶惟远随便提起一具无头尸体给木人看:切口光滑,并无血液流出,除却破棉絮一样的腐肉就是一截白森森的脊骨最引人注目槐木楔子钉在脊骨骨节中,像寄生在骨头里的花,几乎要将纤细的脖子刺穿
其余逃过一劫的红衣女口头上不说,但都对叶惟远和他手里这把造型古怪的短刀惧怕至极,行动上都整齐地退后一步,远离了这不讲道理魔星
“确实是把好刀,”他似笑非笑地将其收回刀鞘里,放下帷幔,坐回了位置上,“是一切邪祟之物的魔星”
“你喜欢就好,只是你的手好像不太好”
“无妨,总该付出点代价的”
话是这样说,叶惟远还是摊开了掌心:他手心握刀的那片肌肤一片焦黑,散发着焦糊的臭味,隐约还能看出是刀柄上刻着的龙纹
过了会,烧伤的地方开始自愈,不出片刻就光洁如初,看不出丁点受伤的痕迹
他将手握成拳头又松开,好像还能想起那火辣辣的疼痛
这把刀能斩妖邪,被他这种邪魔握在手里,怎会不反噬?
“她们是你的人,你就不在意?”
“你不该被这种小事拘泥,”失了多名得力手下的木人半点不恼,“你要是喜欢,我就把她们都送给你,你喜欢杀几个就杀几个,如何?”
“恭敬不如从命”
木人敲了敲棋盘,提醒他该把注意力重新放回这里
下棋的途中,叶惟远看起来心不在焉,摆在桌子下的那只手把玩着短刀,应该是喜欢极了
他的手指勾勒着刀鞘上的铭文因为隔得太久导致字迹的笔画和现在有所出入,但就算这样,他也能隐约认出这刻的是泷水二字
“发现了什么?”
“泷水,这是它的名字吗?”
“我不记得了,应该是吧”
哪怕是谎言,这木人也讲得从善如流,要人不得不信
“这种神兵,你真的舍得送我?”
木人腹内的机关发出一阵咯咯咯的古怪声响,就像是在笑一样
“我为什么不舍得,年轻的叶家子弟,你瞧瞧我这般模样,像是能再使用它的吗?”
它一双小手,每根指头上都有仿真人制成的关节,但木头机关再怎么灵巧也比不上活人的双手,更别提使用兵刃这种复杂事
“你的身体呢?你总不能打出生就是这幅可笑的模样吧?”
叶惟远也不着道,直接点出这木人不过是魂魄离体,暂时栖身于木人身上这种事
“你问我的身体?还不到答案揭晓的时候”
对于身体一事木人显然是不愿多说,一双乌沉沉的眼珠落在叶惟远身上
“我将泷水于你不是没有条件的,我要你替我做一件事”
“什么事?”
“不久了,就快到了,再等等罢”木人的平板无波声音下面藏着种极端的兴奋,都给它的五官染上了一层浓重的感情色彩,“离我推算出的日子不远了,就在下个月”
“这么久?”
木人咯咯笑道:“我都等了这么多年,也不差这几天了”
叶惟远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嗤笑一声
能有什么大不了的?
他原以为这木人是要他杀人,至多就是杀一个人,或是杀一群人的区别
黎明前的天总是灰蒙蒙的
今天应该是阴天,都这会了还是只有一点微弱的、看不太分明的晦暗天光昨夜下了场雨,院子里的花凋零了大半,满地蚀红在湿冷的薄雾里,寂寥得像死了一般叶惟远撑了把油纸伞,踩着青石板上的水洼走过院落,像个无处可去的游魂
他来得悄无声息,没有惊动任何人——除了那个人
“我们说好了的”
他点点头,说自己没有忘掉他们之间的约定
“现在,可以让我进去了吗?”
知道他没有改变主意,那个人就再没有理由阻拦
“他刚睡熟……”
没等那个人把话说完他就把门关上了明知道这样不过是任性的逃避,可他还是忍不住这样做了他的前半生都在为了其他人而活,现在终于任性了这样一次,或许只有短短的一瞬,或许会有几个时辰,但是能和里面的人在一起,足够了
只要和外面的世界隔绝开来,就没有任何东西可以伤害到他们
他站在房间里,起初什么都没有做和走廊里的清冷不同,这里安宁温暖得叫人昏昏欲睡炉子里的凝神香差不多要燃尽了,氤氲着白檀和其他药材的苦涩香气之前留下来照看那人的人疏忽了,帘子没拉严,留了一条缝,白日的光落在石砖上,像透亮的疤痕
他走过去将帘子拉上,假装天没有亮过——只有白昼永不降临,他才能够留下
做完所有的一切,他才走向了那个人
那个人没有骗他,叶风城的确是睡熟了他停在那个无所知觉的人床前,居高临下地凝视他
他说不清自己究竟在希冀什么:他希望叶风城永远都不知道他来过,又忍不住盼望他醒来,看到他
但重病让这个人不再像往日那般警觉,连被人这样看着都没有睁开眼睛他等了很久,确定叶风城不会醒了,才小心翼翼地坐到了他的床头,放任自己去接近他,靠近他,而不是违背心意的远离
过去无数个徘徊在门外的夜里,叶风城有时睡了,有时醒着,可出于害怕,还有别的,他从未逾越过半步
他这一生里,只有这一次机会了
睡梦里的叶风城皱着眉头,但是胸口微弱的起伏无疑是真的他近乎贪婪地注视着这小小的起伏,希望它能持续得再久一点,最好永远都不要停止
他应该是有很多话要说,但这样坐在他的身边,听着这缓慢的呼吸声,他就一个字也说不出口道别的话可以等等,他孤独的心却不能等时光从他们身边温柔地流逝,像缓慢的浪潮,一声声地把他们包裹起来,做成了琥珀
他把头靠在叶风城身上,感受着身体随着呼吸缓慢地起伏
睡意渐浓,他强撑着不让自己睡去
他无声地睁开眼睛,凝视着这张苍白安静的睡颜即使缺乏生气,他还是那么的好看,好看得要他连眨眼都舍不得
想要亲吻眼前这个人,蜻蜓点水的亲吻就够了
他呢喃着,“我可以吗……”
沾了点泥水的衣角上还带着一点外面的寒意,怎么也捂不热,他害怕这寒意加重了叶风城的病症,却再也无法忍耐
只要一次,一次就好了他从未如此情难自禁,如此卑微地恳求什么,除了这一样东西
他们离得太近了,过去的从未如此接近过温热的呼吸落在他的脸颊上,是他在最混乱的梦里也不敢肖想的
可是他还没触碰到那苍白的嘴唇,眼泪就落了下来
他努力不要哭泣,可是没有用,极端的恐惧和极端的感情在他的胸腔里用力地揉`捏着那颗孤独的心,让他几乎被要被撕碎
在触碰到以前,他停滞住,就像被变成了石头,再如何都无法前进一寸
这是他终其一生都无法逾越的距离,是他不得不背负的诅咒
泪珠落在柔软的织物上,落在他的手背上此刻他终于意识到哭泣的那个人是他,因而错愕地睁大眼睛他哭得几乎上气不接下气,好几次都要噎住,可即使是这样,他也死死地捂住了嘴,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不要醒来,不要看到我,不要……
他都忘了他有多久没有哭过过去违逆谢鸾,被她用鞭子抽的时候他没有,差点丧命于魔蛟腹中的时候他没有,连被叶风城那样否定的时候他都没有……他身边的许多人都怀疑他没有感情,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没有
只有体会过爱恨,才会被其伤害
“我害怕……”
他最后还是没有吻上那个一无所知的人不论他想了多少次,在心里、在梦里、在隐秘的欲望里,他都不能
爱是真的,恨也是真的,可是他对这所有的东西能带来的后果一无所知
因为一无所知,所以感到畏惧
他捂住眼睛,泪水染湿了指缝,重新汇聚成湿热的溪流
“我梦到你死了”
死是一个诅咒,过去他从来不敢说出口
梦里的绝望和无助还残留在身体的每一个角落他原本以为自己会习惯这样的噩梦——为什么不呢?闭上眼和醒过来似乎没有什么区别,那个人注定会死,而他会为此受尽折磨
到头来,这种痛楚还得由他自己一点点体味
叶风城的头发散落在枕头上,遮住了清隽的眉眼和眼底憔悴的痕迹,遮住了他淡色的嘴唇他还活着,还来得及
怀着满溢的感情,叶惟远注视这副场景,直到眼眶酸痛
把这个轮廓刻在脑海里,无论如何都不要忘记记住他身体的温度,胸口浅浅的起伏,记住他睫毛翕动的模样,记住他手指……
“差不多是时候了”
门外的人催了他第一次
——不要忘记我们约好的东西
一瞬间,他的世界随着这一句话变得清晰而绝望
虚假的黑夜将要走到尽头,叶惟远慢慢坐直了身体
他最终还是没有亲吻那苍白的嘴唇,那不是他能给予烙印的地方
“不要恨我……但如果你一定要恨我的话,就恨吧”
“我希望你能好起来……我想把这世间最好的都给你”
“叶风城,我想要知道……”
他张了张嘴,问了一个永远不会有答案的问题
如果他能活着回来,他或许会告诉叶风城,他……
可这世间的诸多事情都是没有如果的没有的
在他还不知道花下的那个人是叶风城以前,在他还不知道命运早已把他们牵连到了一起以前,在他还不知道他会这样做以前,结局就已经被写好
怎么能奢望走到最后?
有时他忍不住憎恨命运,憎恨叶江临,憎恨叶高岑,以及憎恨他自己明知道他们之间从一开始就注定了不可能,但他还是愿意为这所有的东西牺牲掉性命
“如果你好起来了,你可以去看外面的世界,去做你想做的事,去听,去看,去爱……”
不用再被局限于这方庭院里的日子
春天是明媚的,夏天是绚烂的,而秋天和冬天不再是催命符
每年最末尾的那几个月里,如果下雪了,他们可以在湖心的小岛里热上一壶酒,观赏雪落在深黯的碧水中,尽管静谧无声却很美丽
“我想要你自由……”
他们之间的一切都是一场巧遇,只有他陷了进去
“你好了吗?”
那个人还是没有进来,只在外面敲了敲门,让他从这个短暂的梦中惊醒
“你再不走,他就要醒了”
叶惟远揉了揉眼睛,过去将紧闭的窗帘拉开一角
外面的世界天光大亮,几乎要刺伤他的双眼
“我走了,叶风城”
他的眼睛亮得就像夏日夜里的银河,而泪珠凝聚在其中,落下来,碎掉,就像星星的毁灭
“我不想走……”
外面的人说得没错,他再不走就真的太迟了
叶风城像是有所察觉,挣扎了好几次想要从梦魇里醒来
如果他在这一刻醒过来,他一定能听到叶惟远说他不想走,他也一定会强行把他留下来,然后告诉他他也是一样的没有如果
——他一点都不想把你留给其他人,他只想要你的安慰,想要你给他的一点点爱
但机会只有那么一瞬间,叶风城还是没有醒过来
他不会知道他错过了什么东西,永远不会知道
在这个约定里,他是唯一一无所知的那个人——因为有人替他做出了抉择
有的人被放弃了,有的人自愿献出一切
他可以去追寻真相,可他永远不会知道,是谁做出的选择
“再见”
像是害怕自己会忍不住回头,叶惟远走得很快
“快点,药效要过了”
明知道这样做可能会导致他们的准备功亏一篑,可他还是冒着风险来了
沉沦在这片苦海里的明明只有他一个人,他在其中挣扎了太长时间,早已无法脱身
既然这样,为什么要给两个人徒增烦恼?
“永别了,”他扶着门框,犹豫了很久,终于还是加上了那个称呼,“……哥哥”
他已经死了,死在很久以前,春光烂漫的那个下午
死在他爱上叶风城的那一刻
“不要走——!”
周遭一阵剧烈颠簸,叶风城倏地从睡梦中清醒过来醒来后,他揪着胸口剧烈地喘着气,许久都没从这没头没尾,只有一点依稀人声的古怪梦境里挣脱出来——那种近乎绝望的无能为力深深地勒进了他的每一寸血肉里,让他稍微动一动都比死了还难受
最后是膝头沉甸甸的重量将他带回现实里,他定睛一看,原来是叶惟远的佩刀刀鞘由一整块上好的汉白玉雕琢而成,在这黑暗的环境里散发出淡淡的莹润微光突然间,他远超必要地用力握住了它,想要从这死物身上汲取一点安慰
和想象中的冰冷不同,白玉入手的触感是温热的,就像许久以前,叶惟远将它递过来时,指尖的温度过了一会,他身上的汗渐渐地凉了,心还是跳得很快,很快,随时都会在胸膛里炸裂开
再过会,他听到有人在说话:先是很小的声音,窃窃私语,然后一点点变得清晰起来
对此他早就习惯,只是为了不让其他人担忧,没告诉过云巍奕以外的人
幻视还有幻听,都是这具身体正在从内由外急速崩坏的征兆
就像现在,他看见叶惟远在和他说话,明知道是假的,却还是忍不住微笑起来
“叶风城,如果我没回来……”假的叶惟远皱着眉头,似乎在强作镇定,“那它就留给你当个念想吧”
那时他是怎么回答的,他已经不怎么记得了
“我……”
他想说话,但是突如其来的咳嗽打断了
——我想要的,从来都不是这种东西啊
咳了好一阵子,好不容易平息下来,他知道再不能拖,伸了只手在小桌上摸索起来好不容易摸到了玉瓶,又见茶盏里还有一点残茶,他就着还有一点余温的茶水将玉瓶里碧色的小药丸吞服下去
瓶中的药丸数量一日日地少了,就如他所剩无多的时日无论他怎样威逼利诱,云巍奕都不肯再给他炼制这药丸他说不清是他先见到叶惟远,还是这药丸先一日消耗殆尽
但唯一可见的是,一切的终焉之时就在这条路的尽头
服了药,幻觉离他远去,这个“叶惟远”消失不见,留下满室空茫,和没有读完的书卷
他坐在卧榻上,动也不动,直到尹静掀起帘子进来,带进来一点外头的寒气,也驱散了了一点室内昏昏欲睡的氛围
“怎么了?”
不愧是跟在他身边最久的那个人,尹静一眼就看出他状态不对
“刚睡过去了,梦到一点东西”
“噩梦?”
他接过尹静手中的胎瓷碗,将里边苦涩的药汤服下
这药方子是云巍奕开的,连同药引子在内,用的尽是些奇珍异宝对此尹静比他这个病人还小心,一日四次地送来,看他服下,生怕落下一次就不可挽回
“不,不是噩梦”
对于梦中的具体,他不愿言说,只是悠悠地望向窗外:看天色约莫是后半夜了,阒寥的流霜落下来,如同星星的碎屑,闪烁着微弱的光华
每到夜里,青云都会变回原形——一条青蛟龙,拉着他们的车辇腾云驾雾,行走在天上
“现在到哪了?”
虽说他应下了几大宗门去魔域铲除魔星的邀约,但他终究是个病人,无法像他们那样昼夜兼程地赶路同行是自然不可的,但对上的毕竟是魔域深处的东西,他们不得贸然险进,需得徐徐图之,最后几方折中,约在了最靠近那片雪原的地方汇合
《春庭紫蔓生》完本[古代架空]—— by:泠司
作者:泠司 录入:07-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