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有天大的恩情也该到头了
“辰已最后有一句话要送给主人……”
不等叶泷水接话,它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善恶到头……”
觉得晦气,叶泷水将这头颅随手丢到一旁
“你就在这地底慢慢腐烂吧”
“善恶……到头……终……终……”
辰已那瞎了的头颅滚了好几圈才停下
“终有报……”
然后它彻底咽了气
骚动传来时,霜未突然从沉思中回过神来
周遭的一切还是那副半死不活的鬼样子,而灯里油差不多要燃尽,火光越发地寥落
叶惟远到现在还没回来
不知为何她的心里有股极为不好的预感,就像许多年前那个本应旖旎的夜里,她披着绣满热烈榴花的嫁衣,坐在花团锦簇的新房,咬着嘴唇羞涩地等待
最终她没有等来自己青梅竹马、少年英俊的郎君,而等来了那个毁了她一生,要她每每想起都恨之入骨的魔头
胡思乱想间,外边的动静越来越巨大,几乎到了无法忽略的地步
“霜未姐姐,霜未姐姐,快来呀!”
其余的活尸们手挽着手,呼唤迟迟不肯出现的她加入她们
“主人在叫我们了,再不去可就迟了”
她捂住头,疯狂地用额角撞着桌子
“不要叫我,不要叫我,我是人不是鬼!不要叫我了!”
那声音仿佛跗骨之蛆,即使她捂紧了耳朵,也还是往她的心里钻
“快来呀,你要背叛我们了吗?”
“你怎么可能不是鬼呢?你忘了我们都是徘徊在人间的鬼了吗
“霜未,来我这里……你要反抗我吗?”
是那个害了她一生的人的声音
这成了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傀儡的本能终于战胜了她心里偷藏着的一点人性
她机械地站起来,走出房间,汇入了那片火红的人潮,向着同一个地方去了
到了皇宫外的这片旷地,她发现不止是她们,全城的活傀儡和木偶人都在朝这里赶来
眼见人差不多到齐了,头顶巨大的阴影投映下来,使它们全不由自主地往天上看去
乌泱泱的鸟群几乎将天空都遮蔽它们的木头翅膀扇动,带起巨大的飓风,盛景好不壮观
在这之中,唯独有一只和其它的都不同:它身披黄金制成的羽衣,长长的尾羽上燃着火焰,眼眶里镶着红如凝血的宝石,简直和九天里的凤凰一模一样
从她的角度能看到鸟背上站了个人
那人背对她,负手而立,衣袂在狂风中飞舞,身形看起来无比熟悉
她身边的其余红衣鬼们如秋后的麦子一般伏倒,唯独她茫然地站着
“恭喜主人!”
“贺喜主人!”
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的霜未膝盖一软,也要跪下
要跪不跪见,半空中那人察觉到她在看他,转过来,也让她彻底看清他的脸
正是一去不复返的叶惟远
叶惟远,或者说叶泷水示意底下的各位稍安勿躁
这声音有魔力似的,直接传到了它们的脑海里,使得它们顿时安静下来不再骚动,全都仰着脸看他,生怕错过了一丁点
“各位跟了本座这么多年,无以为报,只能许诺这次决不食言”
叶泷水顿了下,特地留了些遐想的空间给下面那群邪物
“这人世间天上飞的、水里游的、地上走的,都是诸位的猎物了”
此话一出,在场所有饥渴了千年的鬼们喉咙里都发出低低的咆哮
它们是活尸,是木偶,是叶泷水那些邪术下的造物,天下苍生本就和它们没什么关系,只有渴望杀戮和新鲜血肉才是生来不变的本能
随着叶泷水上一次失势,它们只能怀着满心的不甘,在这地底迷城里徘徊了千年过去,纳哈格尔峰上还偶尔有游牧民族出没,可随着雪山深处的不祥传言被更多人熟知,这唯一一点稀少的人烟也不再有了就在它们快要被饥饿感逼疯的前夕,它们的主人终于不再被束缚在那可笑的木头身子里,重获了肉身
这是它们重返人世的最大倚仗而过去的绊脚石们,叶琅瑄已死透,江家逐渐没落,后起之秀全是无能之辈,不会再有什么东西能阻止它们了
想到这里,它们就兴奋得浑身发抖,仿佛血肉盛宴就在眼前,再也按捺不住自己,只恨城门没有大开,无法当即出去享用活食
叶泷水对它们的兴奋保持着冷眼
只有他知道,要想离开地底它们还缺了点什么
“很快,很快了,仪式已经开始待到天地重归黑暗,魔星出世,便是我等的大好时机”
他动用古法,使得这场日全食提前了整整十日的降临于人世
强行改变天地星辰的运行规律要付出的代价也是巨大的,所以他绝不容许再有他人来打扰
他张开双臂,迎着疾风,念起咒语:将外面雪山里全部人的性命全部用作仪式使用的祭牲,用来呼唤更加邪恶的力量,也是它们重返人世所急需的力量
随着仪式的进行,魔域的天空浮现出一轮“太阳”
这初生的太阳通体漆黑,没有一丁点热度,悬挂在天空的正中央,就像一大片永远都不会被光明照亮的影子,汲取着魔域里所剩无几的一点光明
但很快,太阳的表面凝结了一层阴惨惨的血雾,暗红色的血光将死城笼罩起来
沐浴在血光之中的傀儡和活尸们虔诚地望着半空中的那个人,根本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正在悄悄地发生着变化比如那些原本娇艳美丽的红衣女,满头青丝逐渐脱落,褶皱的皮肤变成难看的青紫色,再长出连嘴唇遮不住的獠牙
经过了千年的岁月,这样幽暗的美丽只适合盛开在地底
若是要重新走出去,她们就得舍弃这些东西
当美貌凋零,她们终于意识到自己狰狞丑陋得像是十八层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她们凝视着对方眼里的自己,又哭又笑,跟疯了没什么两样
笑的是不用再畏惧外头的日光,哭的是终于失去了作为“人”的最后一点特质
“哦?”就在仪式进度过半时,叶泷水察觉到不对,睁开双眼,“居然有客人提前来访”
被他挖出的眼珠悬浮在半空,疯狂地旋转整座文赣城,乃至外面的雪原里发生的一切都逃不过这双眼睛,很快,这不速之客的身影便被它们投映到半空:一匹青鬃马正在雪原里疾驰,而它的背上载着的那人正是叶风城
“原来是你”
叶泷水新仇旧恨涌上心头,咬牙切齿地说
要不是叶风城毁掉了他心心念念的鬼胎,他也不必用叶惟远的肉身将就
随着他旧躯被毁,血咒随之湮灭,若是好好调理,这叶风城或许可以捡回一条命来但无论如何,他不会容许这种事发生叶风城,乃至整个叶家都站在他的对立面,他们之中只能有一方存活,所以他绝不会留叶风城一命
“罢了,就给你们一些乐子吧”叶泷水一声喟叹,“反正我迟早要和整个叶家做个了断”
叶家给了他性命和最初的指引,可以说,没有叶家就不会有现在的他
只有叶家才会将他这种异类养大,而不是因为畏惧而溺死
最初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都在想,要不要为了报答叶家的养育之恩而装作个好人
很可惜,他的野心绝不允许自己被困在小小的陨日城里当个什么劳什子城主
他生来就是要在世间掀起大波澜的
现在他重获新生,自然要将他与叶家的恩怨一一清算
他抬手轻轻一划,黑压压的霾云便被一只看不见的大手撕开一道缝隙,而在这之上,一线雪色天光从这之中倾泻下来,将这在地底埋藏了千年的罪恶之城照亮,连半空中那血色的虚假日轮都被夺去了光辉
真实的光明之中,细小的浮尘上下翻飞,亮得都足以刺伤那些习惯了黑暗的眼睛
底下的鬼们畏光,纷纷往后退去,退得稍慢些的木傀儡见了光,身上就自发燃起火来这仿佛地狱里来的业火会传染一般,谁要是沾上了就再脱不了身着了火的木偶人在地上疯狂翻滚,想要扑灭这大火,却只会波及到更多同类
见此情景,那些完好无损的偶人们退得更快,生怕被旁边那些个死鬼拖累
哀嚎如浪涛,此起彼伏
业火烧掉了外面那层坚硬的木头,留下黑黢黢的骸骨——原来它们真身是这里往日的居民
这火烧了很久,最壮烈时就如九重天里的红莲花开,铺满了整片大地
当最后一人也被烧成灰,那些残存下来、尚心有余悸的鬼对上头骨黑漆漆的眼眶,暗中庆幸自己逃过一劫
天光在整片魔域里扩散,供这群恶鬼们藏身的区域正在逐步缩小
那些木鸟振翅高飞起来,似乎想要凭借一己之力将这个窟窿堵住
可它们正如螳臂当车,终究敌不过这片洪流
云层间的裂缝越来越大,显露出越来越多的真实世界
光柱将两个世界连通成一个,天空的尽头,是能照亮一切黑暗的正午之阳
那太阳一小半都已被天狗吞噬掉了,留下黑红色的影子看到这里,那群本来恐惧到了极点的鬼们又一阵骚动:只要这太阳彻底消失,就是它们倾巢而出的好时机
就在裂缝尽头,有什么东西跌了进来
那道身影被气流分成两道,一个是人,一个是正在化形的蛟龙,向着两个方向落下
终于见到了活物,那群本来还心怀畏惧的鬼们纷纷向光明之中伸出了手
叶风城的身影飘荡在半空,就如风中折叶,衣袖向上翻飞,而整个人确是在向下坠落
于光之中,一只被折断了翅膀的白鹤
“那头畜生留给你们,而人……谁都不许动,我要亲自动手”
听到这句话,那快要触碰到白衣人的手又害怕地缩了回去
“叶惟远,这下你该感谢我了”
叶泷水按着胸口,喃喃自语
过去他向叶惟远许诺,一定会让他亲手了结叶风城
现在正是最好的时机,即使身体里的魂魄变了人,可只要是由叶惟远的手,他就不算背信弃义
只可惜叶惟远魂魄被毁,永远都不会知道这里所发生的一切了
“你……”
他的声音骤然停住,因为极度的惊骇而瞪大了眼睛
“你……”
下面的群鬼还在忙着躲避光明,顺便涌向主人赐给它们的猎物,根本就注意不到半空中发生了什么
起初落下来的血只有一两滴,后来渐渐多了,那群对血腥无比敏感的恶鬼们就停下脚步,抬头循着血雨的源头看去
叶泷水难以置信地盯着自己的右手,像是不敢相信它刚刚做了什么
他的右手,不听使唤地举了起来,将泷水刀插进了自己的胸膛里
流出来的血迅速地将他身上衣裳浸透,却因为是黑衣,只能隐约看到大片潮湿的痕迹
那位置,正好是千年前,叶琅瑄刺过的那一块
他连着灵魂都被再度刺穿,又是一阵撕裂的痛楚
刀上的煞气很快就沿着心肺向上,像烈火般灼烧着他的意识,让他眼前一片黑暗,慢慢地跪下身子,努力想要将刀刃拔出去
“叶……叶惟远……”
他从不死鸟的背上跌落,像断了线的风筝
那群鬼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见到自己的主人这样受了伤跌落,不安地往后退去
而叶泷水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到
他的灵魂去了另一个地方
“叶泷水,是时候做个了断了”
在那片黑暗里,引接着他的是叶惟远的声音
他循着这声音跌跌撞撞地向前走,想要将一切都搞清楚
只是这走廊像是永远都没个尽头,循环往复,让人搞不清楚自己是真的走了那么远还是就在原地踏步
“我在一切的尽头等你”
叶泷水于晦暗中行走许久,骤然见到前方那团刺目的白光,不得不抬手去遮挡
待到强光褪去,他发现自己正置身于春和景明的庭院里:幽深的回廊,朱红的廊柱,碧色的湖水,幽暗的花香萦绕于鼻息间,寂静得仿佛另一个世界
“这里是……”
“这里是我的心里,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是这样”
听这话,叶泷水心头火起,循声转头:“叶惟远,休要装神弄鬼,出来!”
仿佛是凭空出现的缁衣人就靠在叶泷水身后的廊柱上,垂着头,露出那纤细得好似稍微用力就会断掉的颈子,不是叶惟远有是谁?
“别找了,我在这里”
叶惟远漫不经心地把玩着石楠树上一撮嫩红的新叶,掐出的汁水将他苍白的指尖也染上颜色
看上去的确不像是魂魄受了损的样子
“你怎么能……”
叶泷水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他记得自己当时的确是将他的魂魄给毁掉了的
叶惟远唇边浮起个自嘲的笑,“你大概是把我小叔叔的魂魄当成我的给碾碎了”
生怕叶泷水不信,他又补充道,“莫要怀疑拜你所赐,他的魂魄碎得根本就入不了轮回,就算要收集起来拼凑好,最少也要千百年的功夫”
他原本是两魂一体,而代替他承受了叶泷水酷刑的正是叶高岑
“既然都来了,那就走吧,去前面看看”
不再专注于那饱受摧残的石楠叶,叶惟远比了个请的手势
念着叶惟远也奈何不了他,叶泷水没有当即与他翻脸,拂袖走在了前面
在他的身后,叶惟远发出一声幽冷叹息,旋即跟了上去
“把本座带到这鬼地方,你打算做什么?”
“我要是说我什么都没打算做,你信吗?”
叶泷水冷哼一声,自然是不信的
他们的影子被天边的斜阳拉得老长,在幽邃的冗长走廊里周而复始
“我早就猜到你不会信”叶惟远轻声呢喃,好像在自言自语,“罢了,没什么区别”
说完他便不再无话找话说,只是和叶泷水保持着一臂的距离
夹岸的豆梨开了粉白的花瓣织锦般铺满了水面,于微风中泛起浅浅波澜
“到了”
见到这幅光景,饶是叶泷水这样冷心冷性的魔头,也愣怔了片刻
不论多么不愿意承认,在这庭院里和叶琅瑄一同度过童年是他生命里最绮丽,最温情的岁月
春日将尽,林荫茂密,满庭飞花,旖旎得都有些醉人了
“叶泷水,有没有人和你说过,你太过于傲慢了”
叶泷水猛然回头,却怎么都找不见叶惟远的身影
他们来时的路消失在一片大雾里,或者说,只剩下这一方庭院是完好的
这里就如空中之城,海上孤岛,与世间其余所有相隔绝
“叶惟远,我既然能将你那叔叔的魂魄碾碎,也能要你消失于这世间,出言挑衅前你最好想清楚了”
发现在这只有灵体的幽闭空间里使不出自己的拿手术法,叶泷水不由感到一丝焦躁
只是他绝不会把这份不安表现的脸上,告诉叶惟远自己的弱点究竟在何处
“若是没人说过,那就由我来告诉你吧”
循着声音找去,叶泷水这次终于看清了叶惟远的藏身之处
不堪花朵重量的藤蔓垂下来,将叶惟远的身形遮住大半,只露出小半张面孔和衣角
他看也不看一旁的叶泷水,细细端详起开得过于盛烈,已近乎萎谢的花朵
“像你这样的人,太过于傲慢,太过于相信自己的强大,你总有一天会败在这上面”
“要是打从一开始,你对我有些警惕,不肯跟我来,我可能真的奈何不了你但你既然跟我来了这个地方,剩下的就由不得你了”
天地间只剩下他们站立的这一小方土地
“你……”
叶泷水话还未出口就是一阵可怖的天摇地动
从外缘开始,这方无根之土渐渐崩塌,显出底下的深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