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真是翅膀硬了,”他慢慢笑了起来,眼里光彩熠熠,“那你就……休要怪我”
他状似随意地往叶风城他们藏身的方位乜了一眼
“出来”
叶风城知道他已察觉到他们的存在,再隐藏下去也只是徒劳
明明只是画中幻影,这白发人身上的威压竟然叫尹静不敢直视
“你是谁?”他管也不管尹静,斜眼乜叶风城,“但是你身上有那个人的血”
叶风城被他这一看,胸口一阵绞痛,一口血涌上喉头
“过来,我有话同你说”
“算了,有什么好说的”
还不等叶风城反应,那白发人摇摇头,像是自己先觉得索然无味起来
“你也太不小心了,居然露出这种破绽”
天空里的阴云散了,露出一轮圆月,清凌凌的光将他的脸庞照亮忽略掉周身的邪气,这白发人高鼻薄唇,眼眶微微凹进去,三分风流二分寡情,正是招女子喜欢的好相貌
另一边的叶风城痛得愈加厉害他也说不清为何,只觉丹田像是深处燃起了红莲火,几乎要将魂魄灼烧成灰他张口想说话,却发现自己无论如何都发不出声音
尹静的呼喊,神诡白发人的刻薄,都在逐渐离他远去
“不过你也快死了,我出不出手本就无所谓”
昏迷前,叶风城总觉得自己被拖进了某个旋涡
他在黑暗里走了许久,一直到看见那个更加年少时的自己
约莫是清晨,间或的几声鸟啼划破静寂
只要不是病得下不来床,叶风城素来早起放在以前他会去练剑,但后来,身体不允许就渐渐练得少了,只是读些书,然后就去帮叶江临处理些城中琐事
他坐在窗边的位置,不知道看什么看得入神
前些日子里应该是入了春,可风吹进来,寒意沁骨,仍像是冬日
服侍他的下人没一个敢过来替他将窗子合上,只能焦急地望向外边,希望那个人能早点出现
过了会,那人终于来了——她是叶家专程从北方请来的医女,盼望她能为叶风城调理好身体
前几天叶风城吹了风,发了一夜的热,许多人忙前忙后,好不容易把热度退了下去,现在这风一吹,只怕又要旧病复发因此,这里的全部人都视她如救星,巴不得她能将自己从这进退两难的境地里解救出来
外头的木芙蓉开了,她途中经过,踮起脚尖摘了一朵戴在鬓边
她一手提箱,一手手掀起厚重的帘子进屋后,她先是往炉子里加了两块兽炭,再解开带子,将镶有红白狐狸毛的披风递给下人,露出一张娇俏的少女面孔
“你在看什么?”
叶风城没搭理她,她就自己走过去,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这院子里的木芙蓉的确开得好,可叶风城似乎并不是爱花之人,她就往更远的地方看去
是个正在庭院里与人过招的少年隔得太远,看不清那少年的脸,只是他应该正值抽条的年纪,柳木似的,又高又瘦,手脚像是轻轻一折就会被折断似的
但这少年没有被人折断,反而身姿轻灵,先是躲过了一记狠招,手中的短刀再直直地送了出去,直逼那人的腋下要害哪怕是她这种对刀法一窍不通的人也能看出少年的刀使得很好,与另外那人平风秋色
约莫过了四十多招,少年身上不稳,露了个破绽,被那白衣人打蛇上棍,直捣要害,最终输掉了比试输了的少年也不恼,认真听起了白衣人的教导
“是你那个弟弟吧”
前段时间,叶城主认了个流落在外的儿子回来,她在外域也有所耳闻
传言里那孩子的生母是朱鸾仙子谢筠原配过世后,叶江临与谢筠相恋,他都做好了迎娶谢筠的打算,可谢筠却在新婚前夜出逃,一直到这么多年后,她都坚决不肯与他回来
他没出声,就当默认
“你在看他?”
“没什么好看的”
叶风城终于说话了,他打断她的话,因为太急了,反而显得有点粗暴
医女当他是不喜欢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故意岔开了话题,“花开了,好香”
可木芙蓉本就无香,何来花香?
他手握成拳又松开,只收回目光,沉沉地望向墙壁上的一处,等待心头热忱一点点冷却下来
那点热忱像火似的烧着他的肺腑,而不治的沉疴却是束缚他的枷锁过去的日子里,多少大夫都摇着头,说他的病他们无能为力,只有在余下的日子里好生静养,戒大喜大悲,才可勉强活命无论他怎样试图抗争,可日复一日,他性子里尖锐的一面渐渐被磨平,都说不清是后天使然还是生来如此
他总觉得自己已经认了命,可又有这样那样的意外闯进来,要他回想起感情是种怎样的滋味
爱也好,恨也罢,都不是他应该有的东西
“该服药了”
医女想起下人过去说的话:过去的叶风城使得一手好剑,只是近几年身体每况愈下,不得不放弃她见过他的佩剑——是把好剑——通体透明,宛如流霜,配得上叶风城这样的人
以为他是触景伤情,想起过去的自己,她不动声色地到他身边来,“既然没什么好看的,那就不要看了”她踮起脚,将那扇窗子关上,“再叫我看到你不爱惜自己的身体,我可就去跟你爹叶城主说,你这病我不治了”
她最后朝窗外看了一眼,发现那少年也在往这边看,险些就要和叶风城对上
也堪堪就是险些
叶风城醒时,正对上尹静忧心忡忡的面孔
没有早春的木芙蓉,没有俏丽的医女,也没有还是少年的叶惟远
“……阿静,什么时候了”
在那不知真假的梦里,叶惟远也有在远处注视过他
如果这是真的……他的指尖嵌进皮肤里,微弱的痛楚叫他霎时间清醒过来
无论那时的叶惟远对他抱有怎样的一种感情,现在都不会再有了
毕竟他曾亲眼见到叶惟远眼里的那点光火是如何尽数熄灭
“这是哪里?我昏过去后发生了什么?那白发人有为难你?”
想起他们还在叶高岑书房的那幅画里,他并未长久地沉溺于梦中情景,转而问尹静现状
“我也不知……”尹静环视四周,“主人您失去意识后,我也昏了过去”他说得赧然,像是对自己未能尽职责感到羞愧,“然后醒来就到了这里看起来这应该是某人的书房……”
叶风城这才发现自己是好好地躺在榻上,身上也并无伤痛,仿佛昏过去以前那要人魂飞魄散的剧痛不过是自己的想象他想起什么,从怀里取出玉瓶,倒出几颗药丸,看也不看地就吞下去
“你最好别不要乱动”
就在他打算站起来以前,书房里的第三人出言制止
“虽然那只是一道残影,但是你身上有他的咒,咒术对主人的反应是最为剧烈的”
他嗅了嗅,“你那药,虽然轮不到我说,但是最好不要再吃了”
他们一齐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发现说话的是一名白衣公子
白衣公子似乎正在作画,手中的笔犹疑不决,最终他长舒一口气,选择了放弃
说话的同时,他转过来,露出一张熟悉的脸
认出这人是谁,尹静嘴快,直接问了出来,“你是那个……写信的人?”
那人偏着头,像是在思索他说的话,“写信?”
“我和我家主人刚刚看到你在竹楼那里写信给一个姓江的人,拜托他来将你从这满院的活傀儡中救出来……”尹静想起他说的话,警惕地握住刀柄,生怕从暗处冷不丁地来个活死人,“你还说你住的地方被那鬼东西包围了,想起来了吗?”
“可能是有这么一回事吧,”白衣人似乎是想起来了,说的话却叫人诧异,“但我不是他”
“可你们长得……”
叶风城敏锐地察觉到什么,他拦住还想说什么的尹静,自己和那白衣人对起话来
“你确实不是他你是谁?”
“我是谁?”白衣人自嘲地笑了笑,“我忘了我只记得我已经在这里很久很久了,久到我已经忘记大部分东西但我的确不是他,只是用了他的容貌”
“你说我身上有那个人的咒?那个人是谁,月下的白发人?”
叶风城单刀直入,问了那个最令他在意的问题
“是”白衣人皱着眉,显然是自己也觉得费解,“你就当我说错了罢明明那人早就死了,是万万不可能有机会给他下咒的”
他无法说服自己,动摇地又加了一句,“可这感觉又的确是那个人”
“杀他的人是谁?”
“你们口中那个写信的人”
“这咒要怎么解?”
“你问了和那个闯入者一模一样的问题”
“他有说自己姓甚名谁吗?”
其实叶风城自己也知道,这闯入者应该就是叶高岑了
叶高岑应该是发现了画中秘密才找叶江临将它要来
这么多年,他又怎么会没来过这里?
“他没说,但他身上的气息和你很像,应该都是我主人的血脉吧”白衣人低下头,“至于你身上的咒,我不知道我连这咒谁下的都不知道,又怎知解法?”
说完这句话,那白衣人就再不搭理他们,继续那副未完成的画
尹静壮着胆子过去看了一眼,惊诧地发现那画上空无一物,一点都不像有人认认真真画了许久的样子他再定睛看,发现原来是白衣人落一笔,上一笔就消弭不见
无论怎样都是徒劳,纸上就像大雪落过,白茫茫的真干净
“主人,这……”
叶风城稍稍坐直身体,像是压根就没意识到有什么不对似的,等那白衣人画完
他也不知道他等了多久,只知道这儿的时间仿佛凝固了一般,到那白衣人再度搁下笔,光照都没有分毫改变
“你们不该来这里”
白衣人对着自己的画呵了口气,要不是尹静去看过,只怕就被他哄骗了去,真以为他画了什么精妙绝伦的玩意儿
“为什么?”
“这里快要支撑不下去了,”他目光里透着点难过,可表情是茫然的,像是不知道自己为何这般难过,“我想起来了一点东西,也就真的是一点而已没记错的话,这里是他生前最后一幅画他画完没几天就死了……这么多年了,久到我都快忘记他长什么样,对我说过什么”
“他的法术快失灵了,这里也是时候重归虚无了”
白衣人说这话的时候,那种大厦将倾的覆灭感倏地浓重起来
他整个人都笼罩在一团白光里,渐渐变得面目模糊起来,应该是开始消散了
“你有名字吗?”
叶风城毫不在意这里正在崩塌,目光紧紧落在他身上,想要问出最关键的事物
“也许有吧,但是我不记得了我连他的名字都不记得了我不过是他留在画中的一缕执念,如果不是他执念太过,我也不会留得这么久”
“这里支撑不了多久了”
说完,他们的脚下又摇晃了一下
许多画面从他们面前飞逝:被封存在此的叶家往事,还有一些模糊的人影一切活生生的事物都变回了普通的水墨,而那墨迹好似被暴晒过,变淡褪去,剩下一片空茫,就如那白衣人永远不会完成的画
“怎么出去?还是说要留一个人下来?”
尹静问道,明显是做好了这白衣人突然发难的准备
“我留下……”
白衣人嗤笑一声,打断了他,“从那里出去,你家主人流着他的血,我是不愿留你们陪葬的”
他给他们指了一条路那条不能称之为路的路仿佛是凭空出现,劈开明亮得要将人吞噬的白光,露出外面真实的世界来
也不知他们去了多久,外边已经天光大亮
远方传来喧嚣人声,似乎是叶怀瑾带了人来找
“主人!这里要没了,我们……”
见到出口,尹静激动不已,想要立马拉着叶风城出去
“走吧”
白衣人也催促他们
“再不走就真的走不了了”
可叶风城仍旧固执地站在原地
这里将要永远消失,可那个谜题的答案仍差最后一环
叶风城知道,这是最后的机会了
“他和你说了什么,告诉我!”
突然提起那个创造出自己的人,白衣人非常的困惑
“你一定记得的”
他是那个写信人的执念所化哪怕过了千载光阴,只要这白衣人仍在此处就说明那执念从未变过,只是被刻意地遗忘了,不肯想起
他们静静地对峙,不同的是白衣人正在同化,而叶风城在尹静焦急的呼喊中静静等待白衣人的大半个身体都没了,只剩一颗头颅和小半个胸膛
“我想起来了他说,他是一个罪人”弥留之际,他突然开口,“我杀了自己相依为命的兄长,所以我的余生都活在后悔里,我不后悔杀他,我只后悔我没有随他而去”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已经不再是他,而是那个绝望地给江先生写信的年轻人
“回你们该去的地方”
他阖上眼睛,不再言语,静待命运的降临
得到了想要的东西,叶风城就反抓住尹静,毫不迟疑走进了那片黑暗里
生门摇摇欲坠,他们每走过一步,身后的东西都被吞噬进白光里头,反倒是黑暗显得真实一点离外边的世界只有一步时,眼见那出口将要消失,他们身后突然有了一股推力
先出来的是尹静,然后是叶风城
尹静惊魂未定地看地上那副变得斑驳残破的旧画,仍是不敢相信他们真的出来了
“看”
当上头附着的术法消失,那画上原本画的东西慢慢显了形
原来是那白发人这画里的他没有幻境里的阴鸷和邪气,而是噙着一点淡笑,拥了满怀月色
尹静还想多看两眼,却见那画上凭空起了火焰,把它烧得灰都不剩
寂静如死城的文赣城里仍是一片朦朦的黑暗
没有太阳,自然不会有日升日落,每一天都和前一天没什么区别
唯一有区别的是里面住着的活人叶惟远听过这里的传说,传言里那些犯了杀孽、为天地所不容的魔头都会往这里来可他从未亲眼见过这些人,好似传言不过是传言,其实并不存在
起初他还有记日子的习惯——每一次天亮,他都会在床沿上刻一道深深的刻痕后来他被幽禁在这荒芜的宫殿里,就渐渐地麻木了,也懒得在费心去记究竟过了多久
对他这样的人来说,日子其实是没有意义的东西他能活很久很久、久到他自己都觉得腻味,但过去他好像每一天都过得提心吊胆,生怕什么夺走那本就不多的时间
他不是没想过走,但他根本想不到离了这里又能去哪里——城中到处是诡异的傀儡人,它们是那魔物的眼睛,替他监视着城中发生的大小事务;再远点,出了城,就是那一望无际的辽阔雪原没有青云,也没有刀刃,他拿什么去面对那群虎视眈眈要他命的人?
叶惟远从自己住的地方往外望去黑黢黢的天,别说月亮了,连星星都没有,没什么好看的
过去,每到月亮最圆的那几天,司徒就喜欢找他去喝酒撩人的熏风,醇美的酒和一片融融的月,哪怕是他这种不解风情之人都禁不住要沉溺进去
这是唯一让他忘却一切的法子,哪怕短暂得只有片刻
许久后,他从假寐中惊醒即使睡着了,他对周围的变化也还是敏感得很
原来是面前的那盏灯里最后一丁点油燃尽了,他没想再点上,就在黑暗里静静地睁着眼睛,像个飘荡的鬼灯火初熄,许多东西就再也醒不过来,跟得了不治的病一样
快到那个时候,他披上外衣出了门
《春庭紫蔓生》完本[古代架空]—— by:泠司
作者:泠司 录入:07-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