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是话不投机半句多,堪堪拖了半柱香
晏帝临窗小酌,案上置羽觞一对,酒香四溢
戚双知趣,略一侧肩,探舌将腮前小束鸦发含于唇间,延颈低首衔住半月双耳,酒珠纷落,浸透不堪一扯的衣衿他分明未吞咽多少琼浆,瞳子慢转却已似醺然:“隶臣来迟,先自罚一杯”
他此举浪荡,偏做得行云流水娄襄不能仿效,默然饮尽
晏帝气息稳而不乱,漠不经心道:“奏琴”
娄襄已无琴师之实,仍不敢忘前矩他按部就班净手燃香,香仍是前日那一味,只是更为浓烈,甫要起音,又为晏帝懒懒喝止:“古曲无味败兴,换一首弹”
曲颤巍巍地起了,清正泛音、散音圆融沉黯,织得却是浮艳糜烂的小调,当是辱琴
晏帝从枕边抽出一沓压平榜纸掷于戚双面前:“躺上去”
戚双|飞快一瞥,将十数张有主战之意的奏章逐一展平铺开,躺下后又极其冷酷地想,倘若呈上奏章的虞党知此情状,是否会甘愿触柱而亡
外宠的反应显然取悦了这昏君
他眼尾线条刀刻般锋利,自有几分含倦的薄情寡义,唇亦薄,笑起像带血刃边白日里睑下的青黑使其颓靡不振,此时倒似蛰伏皮下的恶念
眼不像昏君该有的眼,不浑不浊,无情无欲,空空荡荡,看天下如看戏
戚双仰躺问道:“而后如何做?”
那极薄的唇一弯,吐字极轻:“宽衣……自、渎”
琴声大乱!
殿中香将灭,浓郁如故
白莲染墨,美人情动,皆是妙景
晏博汮欣赏少顷,又觉有所缺欠他视线逡巡过这具介于少年青年之间的身躯,定于戚双闭合的双目和濡湿微启的唇——乖觉顺从,焉知表里是否如一?
……雏儿
他下榻倾新酒,整杯浇于其身:“既要以身媚上,既要无双于禁庭,就休顾忌什么仁义礼教”羞辱至此,要么知难而退要么难抑局促,不出二者之外他如是料想,兴味索然
戚双发际湿透,活似水鬼,横陈人前,就是寡廉鲜耻的活色生香
他猝然睁目,纠紧世间至尊之人,似混沌元初乍起滔天烈焰,熠熠如灼,却仍言听计从
娄襄噤若寒蝉,曲不成调
晏博汮将临近昏厥的戚双送上榻,盖上薄衾
他招来心惊胆战的琴师,后者背对琴跪着挪了几步,肝胆俱裂
琴师侍晏博汮已有两月,他今日始有打量的闲情不夹偏见审之,其貌也佳,而珠玉在侧,将清隽衬成了平庸寡淡
“你将香留下,往后不必再来”晏博汮暂时平复的惰怠复涌上来,他这时还算清醒,偶发善心提点一二,“便说是朕喜新厌旧,却喜以这香助兴,有劳他费心了”
受人之命,终人之事或执行不屈,或违性难安,或堕坑落堑,皆令他厌烦,也不在意区区琴师失去这份“荣宠”会落得何等下场
同是瓷胚,若要择一精心上釉,还属令人偃意者为宜
娄襄惶恐至极,端正衣冠,三拜九叩,抱琴而退
宫人俱屏退至殿外,晏博汮享了半刻清净,方遣人入内服侍
作者有话要说:
此章略386字下更7.3,因暑期有小学期,再下章7.7更
此外,本篇不涉权谋,是因为我脑子不好使
总而言之,我只是想写一回非典型的男宠和非典型的昏君
篇幅短,多则5章少则4章
辽、许二州均是去岁所失,因其地处北疆,不时有狄人侵扰,久之汉狄杂居、约为婚姻,实割与不割也无甚差别江山易不易代,全取决于日子能不能过
两州不乏口诛笔伐的守志之士,但亦不乏因赋税大减如释重负的布衣百姓
晏朝祖制不得益赋曾役,初意在利民,时日弥久则积弊先是,米斗四钱,今百钱不可鬻斗米若不加赋,各州事务难以运作;今朝纲日弛,上不端而下效,谁都知道国祚快败完了,忙着多榨几滴油水台面上税赋同祖制,私底下全在大啖民膏,为防滋乱,朝中便也装聋作哑任由他去
叶昭生于许州,父从商,母是狄人,殷富之户败在各色杂税上,为省口粮,跟一唱戏师父走了教他伶伦的师父说他唱腔欠了柔婉,幸有张能恃之谋生的面相,故教得不很上心他学得也敷衍,仗着有些功夫,待师父病逝就只身闯荡去了照理应与身为高门子弟的叶琅八竿子打不到一处,谁想能共兄弟一场,到头来却要他这无名小卒为名门望族烧纸钱
叶琅的酒后话很中肯,越近京城,越能藏污纳垢
阶下囚少,枉死鬼多,紫阙杀机无重数,只差明晃晃亮于光天化日之下
时值多事之秋月前副君行冠礼,晏帝起表字随之,对副君的不喜昭然若揭
有此事在先,宫闱内死了一个落魄琴师便不足挂齿戚双念在几面之缘打听,据说人死在井里,约莫是半夜口渴的发疯,失足跌下溺死的也不晓得会有哪个闲人没事找事,跑到比冷宫寒碜的荒殿解渴
戚双取绢巾浸润盆中,揩走额角黛青,却未卸不属叶昭的秀媚他眼梢肖母,狭长微勾的一道弧,妩媚也肃杀混着墨的灰水渗进去又淌下来,他边思虑昏君偏好边擦面,下手重了,蹭红一片
一介昏君所好无非淫乐,戚双历数晏博汮之行迹,无端以为他对百事皆不上心他欲揪清草蛇灰线,如堕云雾之时忽抓得一瞬清明,是以换了身天青色襌衣,以冠束发,打理齐整,颇欲盖弥彰
天光晴朗,暑热漫漫殿外内竖两鬓冒汗,而华殿窗牖闭合,严不透风戚双在外候了半柱香,晏博汮才命之入内
昏君未着朝服,俨然甫转醒,百无聊赖虚提笔在砚台上方一寸处打圈他多留意了眼外宠的装束——常服睟容,不秾不艳,只配了把扇,素简干净——复于蹭红处滞了会,点了点御座,语气散漫如故:“过来”
殿内香刚熄,残存的二三缕往大敞的窗牖外飘,像少了充填之物,越发显得殿宇空阔
戚双尾指往袖笼一缩,依言上前晏博汮伸手一揽,按着外宠坐上膝头,把笔塞给他:“替朕批了,有意与北狄一战者一律不阅”
戚双触握笔杆之刻本能改成执笔手势,当即断了推说不会书、不识字的退路他润润笔尖,草草一览记下十之八九,遂淬朱砂写下“知”字
晏博汮指节抵其脊上摩挲,极为亲昵,又似借此保持一段间距他越过戚双肩头注视那笔秀中藏锋的字迹,不咸不淡赞誉:“你倒是写的一手好字”好到不知当说是少不更事,还是乖觉过头
戚双叠合一封虞党的奏章:“幼时师父教过”
奏章不多,仅覆半张桌案而已他冒天下之大不韪批复过半,共分为三类,一是虞党请战之论,一是弹劾太子之辞,一是御史台日常臧否同僚的废话——老生常谈,不说皮痒,按祖制还会丢了鱼袋至若事关地方民情如盐铁漕运者,一封也无
他搁笔忖度其中曲折,早年随性惯了,近日连连伤神,脑仁发疼
晏博汮轻叩他露出的一截后颈,不失时机提醒:“你尚有半数未批”
戚双:“……”
他大略翻翻余下奏章,料也与前一半性质差异不大,笔上未停,心下已大致厘清朝中党派与百官亲疏之实际他越批越清明,未几回味过来,背对帝君挑起冷笑,“啪”地丢笔:“隶臣批完了”
晏博汮呼吸绵长均匀,久不回应,在戚双疑心他与周公相会时又把这外宠勒入怀中,下颔遂枕上他有些酸疼的半边肩膀夏日炎炎,他周身却冰凉不似活人,如经雪虐风饕,有股势要拽活物入八寒地狱的阴气:“材优干济而不跻于庙堂,不觉可惜?朕倒觉着浪费”
戚双语调平平:“君子有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业蒙恩幸,当学着佞幸的活法,哪敢僭越倘若圣上要双做只牲畜,双便是牲畜”无前尘可追、无佳景可期、失为人之格,则尊严可抛、义理可抛、荣辱可抛,除宿志之外,无何不可抛
晏博汮:“……不必”
他夹弄戚双的一边耳珠,凝神聆听几息,尝试一舔,神态古怪:“你另有他事要做”
近来晏帝似转了性禁庭姹紫嫣红,随挑一支无不可人坐享千娇百媚乃常情,他却仿佛独对一枝长情,特意圈出一块风水宝地精心浇灌着
教坊司日日陷于水深火热之中,后宫风平浪静鸦雀无声,颇有眼力地预知了满地花黄朝堂一如既往,做鹌鹑的做鹌鹑,精神抖擞的闹哄哄你争我抢,给死气沉沉的朝堂吵出些活人气来
昭定六年夏,霪雨旬日未歇,滦水决堤,阡陌洗荡,人畜丧亡(1);宣和、昶亭等数郡,又兴疾疫之灾,一时庶务皆隳
束水攻沙是要的,开仓廪是要的,恤民是要的——一言以蔽之,白花花的银两是免不了的各路奏章腊月飞雪般灌入东宫,副君晏梓桓日以继夜答批,恨不得多长两头四臂
其余皇子纷纷自请赈灾,最终“花落”由贵妃所出的五皇子谋算另立副君者忖量,五皇子母家显赫,正妃为主和派威远将军嫡女,兼性宽明仁恕,或可拥孰料赈灾银两竟有三成不翼而飞,素不管事的晏帝命人从严究办,虽是表面文章,也暂使那些心思活泛的朝臣消停了一段时日——不很长,堪堪两月
昭定六年秋,西风凄紧,半边穹庐风流云涌,犹北马南驰万俟氏于昭定元年一举合北方三十七部,秣马厉兵六载,终于今岁九月称帝,国号启,定都许州隆昌十月背约攻洞泽山,取峦州全境,晏都灯火譬如风中残烛
许是禽鸟有知,就连戚双喂养的海东青亦不愿贪恋珍馐美食,飞得无影无踪他在近墙处拾着几根白毛,心想不论是人还是畜生,养不熟的终归养不熟
贪银案至此时已无足轻重
副君晏梓桓忧心忡忡,候于书房外多时方得见召
“父——”
晏梓桓甫启话端,当即失语!
晏帝仅着中衣,怀中人霜臂交缠,分腿坐于帝君膝上其人青丝披泻,外衫半解,一肩裸|露,媚态横生,亦分外孟浪——恨不能将先前之事昭告天下堂堂金銮殿阁,一朝竟比勾栏烟花还要不堪!
晏博汮面不改色探入戚双业已松垮的外衫,拂去垂进襟口的黑发,复替他拉拢衣襟:“直言要事即可,朕向来烦那套虚礼”他对戚双道:“到殿外候着”
戚双知趣从他膝头滑下,向副君行叩首礼后退离
晏梓桓气血翻涌,自知进言无用,直接道:“事关南郡灾银——”
晏博汮厌烦地打断道:“灾银案早前已盖棺定论,老五一蹶不振,早熄了和你较劲的心思至于朝中那帮见风使舵的墙头草,该敲打的也已从严发落,重提做什么?”
晏梓桓道:“臣说的要事便是失银流向除却自户部侍郎宋望道、永州刺史穆延、昶亭太守孙洵章等人处寻回的失银,尚有一笔余银至今下落不明臣与大理寺卿并查此案,查至峦州,线索即断失银案不出两月峦州即破,而北狄入城后死伤无多,乱或兴于城内,不在城外”
晏博汮:“这会儿你倒是自称‘臣’了朕猜下文便是:北狄志在天下,为晏重患,战或有转机,苟安则必亡,是也不是?”
晏梓桓天生笑眼,端肃亦似莞尔,此时赛雪欺霜,与晏帝如出一辙他从容地回了一个“是”,寸步不让:“强兵固城,内修政治,仍可争一线生机臣有十策,还请父皇过目”他言毕将十策呈上,素纸有小指一指节厚,乃是有备而来
晏博汮看也不看,摩玩杯盖道:“强兵需先富国,而贪墨屡禁不绝,所谓国之股肱也与之同流;尚要有良驹与将才,即便是三者皆具,也难敌北狄精骑至若内修政治,疮生于皮肉,必先剜去烂肉而今全身皆烂疮,徒有好刀又有何用?”
他连咳数声,啜了口茶又垂目道:“为父时日无多,随之既心知肚明,也不必惺惺作态宋望道、叶靖安诸人虽属异党,却均泥古守旧不知变通,必成行新法之阻碍如今这众老臣不剩几人,最大的阻碍便是朕——老三啊老三,若论心狠,天下皆不及你;若论识人,你不及万俟那娄姓琴师不经世故,藏不住心思”他自嘲地想,狠心也总比无心寡情袖手旁观来得好些,但因此故,副君就非得落在老三身上
晏梓桓收回那叠素纸,很觉惋惜:“父皇终于肯醒了?”
晏博汮道:“你多给朕留了几月光景,得之不易,总不想再叫庶务扰了兴致”他起身取未燃尽的半片香与他看,正是娄襄奏琴前所焚的那一味,慨叹道,“只是没想到……你还记着为父喜欢什么香”
晏梓桓默然,端视晏帝:“臣亦喜父皇起的表字”
晏博汮泥中隐刺:“朕还以为你会与那帮老顽固想的所差无几随之,如今再无人能阻你,且放手一搏,开门揖盗,成你所想只愿功成之日还有人真心以待,随你同流合污、众叛亲离”
晏梓桓叹道:“随之是好字,可惜定要辜负这等美意亡国之君比昏君难做,必无人来随吾同流合污、众叛亲离这么一算,既费气力又堕声名,委实自讨苦吃”
他仍目不瞬移瞧着晏帝,后者察觉,挑眉问道:“你看什么?”
这一岁晏博汮清癯良多,腰封至腰侧还有小截空隙,兼毒性深种、鲜少休憩,形容憔悴不提,几有些坐等身死的颓然之相
如这硕大无朋的“晏”字与烂透的根基同生共命,被“祖制不可更易”压得半身不遂,剩下半边完好躯体,不过啖食民脂民膏赖以为生,合该命数将尽了亡羊补牢补出个中兴之象,也仅是延长病痛,徒劳无益
晏梓桓目光再移,揪住日光下鬓发上一闪即逝的微白,记事来十七载悉数于一刹激荡,又于一刹沉寂,余味空疏,不知所以然
是以他终只略略一笑,心无波澜:“父皇老了”
晏博汮极低应声,旋即面露不耐:“你还是惺惺作态令人舒坦,这像什么样子,看着反胃走吧,容朕再偷会儿闲”
闲着闲着,便不觉闲了一十二载
一盏冷茶入喉,遍体通凉,他令人将戚双招入,话甫落便听闻窗棂处一记轻响
戚双并未走远,他甚不避忌地越过窗棂,姿态轻灵美妙,犹若涅槃凤鸟两翼的烈火,近身时都能感到赤炎的灼烫大约是不需伪饰,他也不行礼,肆无忌惮地走来停在御座前,晏博汮坐于椅上,便比他矮上一尺余,可谓之大不敬
晏博汮毫不意外:“你都听见了”
“双耳力一向无人能及”戚双矮身附上晏博汮耳侧,将折扇横于他脑后扇坠类占风铎,尖状铃舌碰上瓷环琅琅有声,如他接下来咄咄逼人的言语,“王上履六合至今业十六载,如若像适才一般清明,今或不至如此;十六载内,放任邪佞戕害忠良,袖手观山河日衰而不作为……究竟是知晏朝气数已尽,还是你——不、敢?”
晏博汮忽而大笑
戚双不及反应,便被他按死在御案之上,零散奏折被一齐扫落,折扇亦脱手坠地
他不惊不惶,仰望着他道:“不敢破而后立承灭祖骂名,亦自知无望而不施为……这天下,无数骨肉离散、家毁人亡……皆因你优柔寡断……”
“破而后立?当真胆大包天……也是朕纵容得过分了,怪你不得”
戚双回得凉薄无情:“江山姓不姓晏,与百姓何干,与双何干?”
晏博汮赞道:“确无干系”
他拉下戚双方束好的外衫,遂剥开里层,掐住乳|首
戚双立时倒抽一口气,讥诮之余还有几丝茫然:“既不好左风,那这又算什么?”
半生走南闯北,壳子练得硬实,内里究竟还有丁点近乎敏锐的天真,这等神态在旁人看来便分外稚拙可爱
《外宠-遗枯》完本[古代架空]—— by:燕缺
作者:燕缺 录入:07-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