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光扫见陆隶掩了心口,苦笑道:“仙栖,你好厉害的言辞,一字一句,都跟刀子似的往我心口上割!你扪心自问,我难道在你眼中就是这样居心叵测的小人?”
他盯着我,见我不说话,便又说道:“如若果真像我所说的,你就点个头给我醒悟一下,从今往后我陆越之再不纠缠你!”
我下意识地就想点头,谁知那脖子自个儿梗在那儿,竟一点也动弹不得
扪心自问,陆隶这人委实奇怪,我两次酒醉,都记得他的异态,可每每清醒着的时候,他又是个谦谦君子,一点错也挑不出来,叫我左右难为,不知该如何对待他
他见我不动,不由喜道:“仙栖,我就当你否认了!从今往后……”
不等他说完,我抬手打断他的话,避开他惊愕的目光,冷声说道:“陆少爷别弄错了,我不过是不想说你是‘居心叵测的小人’,可在我的心中,陆少爷是侯门公子,仙栖不过是个区区的琴师,你我云泥之别,没有相交的必要”
我抬眼看向他:“陆少爷,您明白仙栖的话了么?”
他一时语塞
趁着陆隶发怔地功夫,我将外衣往头上一盖,抓起我的一双鞋,毫不犹豫地往外冲去
大雨如注,瞬间把我淋个半干不湿
雨水滴落在我的眼睑上,坠在我的眼前如雾一般,迷迷糊糊地实在看不清
赤脚狂奔中,忽然忆起师哥的好来——若是此时他无须守在月生的病床边,一定是会带着伞来接我的
我胡思乱想着,一气闯进了沁芳楼里
大厅里,两个小丫头正扫地收拾桌子,看我裹着大雨闯了进来,都吓了一跳,连忙丢了扫帚要来给我接湿衣服我拿着自己的外衣,笑:“不用,我自己拿”
说着,喘了两口粗气,就想往后院走
小幺儿忙往我手里塞了把伞,笑:“七哥,往后院还有段路呢!”
我闻言莞尔:“唉!已然湿了,还在乎那些做什么?”
小幺儿抿嘴笑:“七哥,拿着吧!不费事的!”
既得小姑娘如此深情,我亦不好拒绝,遂得了娇娘的厚爱,往后院赶去
月生屋中,果然看见师哥正坐在她床边,他见我从头到脚湿漉漉的,诧异道:“我说看天色今晚有雨,叫你带伞,你又忘了?”
我仔细想了想,记起师哥确实在我出门前叮咛过我,说今天乌云密布的,眼看是要落雨了,务必记得带伞,因月生跟前走不开人,不能去接我了
遂挠头憨笑:“忘了,忘了”
师哥三步并作两步跨了过来,随手拽了块干净毛巾,罩着头往我脸上一盖,随即连着我的头发粗鲁地搓揉起来
他动作虽然粗鲁,手下的力气却不算大,揉的我颇为受用,微微迷上了眼
师哥还在喋喋不休地责备我:“也不是个孩子了,怎么还要别人整天操心?这么大个人了,还不会照顾自己,以后可怎么办?”
我笑:“那我就赖师哥一辈子好了!”
笑得极为厚颜无耻
师哥往我脑后不轻不重一拍,也笑了,拢着我的头说道:“你真胡闹!”
他敛了笑,轻轻拍了拍我:“去看看你姐姐吧,又是一整天没说一句话,这么下去,好好的人也得憋坏了”
我闻言望向月生,她正坐在床上,扭头望着窗外,一动也不动
我看得分明,她的脸上眼中,一点神采也没有
连忙走了过去,碍着自己身上潮湿,便没挨着她坐,略略空了些,只是把干了的手放在她的膝盖上,柔声问道:“阿姐,今日餐饭用了么?外面下雨了,你不是最爱听雨声的么?”
不出我所料,月生是一点反应也不肯给我
我叹了口气,无助的看向师哥:“师哥,月生今天吃饭了么?”
师哥僵了僵,半天摇了摇头:“……她还是不肯吃”
两天了,月生自从醒来,就一口米水也没咽下去过,整个人呆愣愣的,只愿意往窗外看
我不知,她是否还期待着有朝一日,能看见卢十郎从她窗下走过,往她屋中进来
我心里又酸又涩,走下地来,深吸了一口气:“师哥,我去厨房看看,还有没有吃的,给月生好歹填补一点”
师哥长叹一声,点了点头,说道:“多拿些,你怕是也饿了”
我摇头,低声哽咽了一句“不饿”,连忙匆匆捂了脸跑了
实在不忍心看到月生这副半死不活、毫无生气的样子,她总让我想到临终前熬得瘦骨嶙峋,苦不堪言的娘,那模样,叫我一辈子也忘不了,叫我每次想起来,都伤心欲断
真害怕月生就此走上娘的老路,一去不回头
飞快地跑到厨房,厨娘已经收了火,我求好求歹地让他又捅了炉灶,给我热了一碗米汤和一笼屉的包子
我端着米汤和包子回到月生的屋子里,身上已经差不多干了,忙放下笼屉,端着碗坐到月生身边,舀起一勺米汤送到她嘴巴,轻声说道:“阿姐,喝一口吧!”
月生恍若未闻
我执着勺子不退让:“阿姐,你不喝,我就不收”
僵持了半天,月生根本不理会我这么一个大活人我见她心如死灰一般,不由地自己的心也碎了,含泪哽咽道:“阿姐,你也要跟娘学么?你就真的不可怜可怜我?你若是不能好,你叫我、叫我可怎么活?”
月生的身子抖了一抖
我一看,连忙又说道:“这么些年,若不是阿姐和我相依为命,我哪里还能在这种地方撑下去?阿姐若是一个人去了,我也定不能活的!”
这话说完,月生渐渐有了动静,她过头来,视线缓缓定格在我的身上
我连忙将勺子往她嘴边送,满怀期待的望着她
谁知月生突然一把挥开我的手,勺子便同里面的粥一起,一半泼在了床上,一半泼在了地上,摔了个粉碎
我愕然
月生突然一哽,大哭起来:“你为什么拦着我!为什么不让我死!你不知道么?我宁愿死!”
她说得心酸,殊不知我心中,亦如万箭穿心
我心里不由咯噔一声
没想到她却叹息一声,幽幽说道:“仙栖,你和汉良哥都去歇息吧,我不需要人陪”
我见她肯开头和我好好说话了,忙劝她:“你吃些东西吧,我看着你吃了,就去睡”
师哥亦走过来,帮着我劝她:“你就当为了老七,为了我,吃了两口,免得我俩整天牵肠挂肚的担心”
月生默了一会儿,长叹一声,摇头:“你们别劝了,我实在咽不下去”
她见我面上露出失望着急的神色,便又补充着说了一句:“过了这一晚,我也就好了你们都去吧,我想一个人静静”
说完,目光再次落在窗外,再也不肯看我和师哥一眼
我不知她是否真心要赶我们走,亦不知好不好将她一人留在屋子里,起身犹豫着,要走不能走
正僵持着,忽然听见屋门口传来一声轻唤:“汉良哥!”
我和师哥急忙扭头去看,却见是香鸾身边服侍的小丫头翠儿,探头探脑地往里面看,见我们回头,忙招了招手
师哥扯了我的袖子,将我拽了出来
我纠结:“师哥,放着月生一人……好么?”
师哥皱了皱眉,将平日里服侍月生的丫鬟小茹叫到面前来,教导道:“你月生姐现在病着,心里又不痛快,你勤谨辛苦些,过了这些日子,我谢你”
小茹点头:“汉良哥放心吧,我都有数呢!”
他得了小茹的保证,朝翠儿走了过去,问道:“什么事?”
翠儿拉了他的手就往外拽,说道:“我们香鸾姐找您呢,说有要紧事和您说!”
我连忙问:“出什么事了?”
翠儿一边走,一边说道:“说来也真是的,徐老爷一向最爱我们香鸾姐的,原本指望着徐老爷哪天开了天恩,把香鸾姐赎了出去,给个安身立命的好地方,谁知道,一下子却断了!真叫我们震惊伤心!”
我和师哥相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惊愕
香鸾是沁芳楼的头牌,自从徐老爷做了她的东,一直对她出手阔绰,虽然偶有嫌隙,那不过是香鸾使出手段来吊着他罢了,我们都以为这徐老爷已是在香鸾的手上服服帖帖的了,哪成想钓到的大鱼还有溜钩的一天?
“怎么会?怕是徐老爷一时糊涂罢!他哪里舍得?”
翠儿摊手道:“一时糊涂?今天晚上我们才知道,他半个月前就和倚云阁的云珍摆了房,又做了她的东,两头一起,他早就吃不消了,只不过嘴上不说罢了!”
她愤愤不平,继而絮絮又说道:“其实我们香鸾姐早就看出他不对劲了,不常来了,来了也是闷闷的,凭我们香鸾姐怎么招呼,他都回不过神来!”
翠儿皱鼻子,啐道:“这些老爷,都不是好东西!见一个爱一个!爱一个忘一个!都靠不住!”
我想了想,觉得这话颇有道理,遂点了点头
谁知师哥却沉声说道:“罢了,少说两句吧,这多事之秋的,不要胡乱说话”
我怔住了,问道:“师哥,这是在咱们自己的地方,有什么可怕什么?”
师哥笑了一下,看得出颇为勉强他揉了揉我的脑袋,说道:“听你师哥一句罢!”
我无法,只得闭了嘴
香鸾住的小楼和月生挨在一处,很快就走到了,翠儿把我们领进去,说道:“香鸾姐,汉良哥和仙栖哥都来了”
我们走了进去,隔着珠帘,看见香鸾正背对着我们坐在妆台前,一头乌黑的长发散落在身后,右手捏着发髻上的一根玉钗,正准备将它取出来
听我们到来,她起身撩开珠帘朝我们走来,一面亲自拿了桌上的茶杯给我们倒水,一面招呼我们坐,问道:“仙栖,你姐姐好些了么?”
我点头:“烦劳香鸾姐操心,她好些了”
香鸾颔首:“那就好”
她面上脸上淡淡的,一点也看不出心事来,甚至连眼角不知为何,还带了一二分笑意
我想,大约是我看错了,那笑意转瞬即逝,已然不见了
香鸾轻笑一声,说道:“这世上那么多无情无义的薄幸郎,为了这些人,就寻死觅活的不过了,岂不可惜?”
她把茶盏塞进我手中,又去剪烛灯
师哥张了张口,哑声唤她:“香鸾,我都听说了,你……”
香鸾的身形僵了僵,她侧过脸来,淡淡一笑,摇头:“我不过是有些遗憾罢了”
她说得轻巧,却不知心里是否真的这么轻松
果然又听她说:“只不过今晚太闲,想找个人说说话罢了”
瞧,她亦是不愿意一个人呆着
我不知自己心中为何突然冒出这个“亦”字,只是木愣愣地端着热茶吹了吹,便大大的呷了一口有些烫,滚在我喉咙里,烧在我的胃里
浓酽酽的茶香从鼻间窜入脑海中,我忽然惊觉自己就这么跟着师哥来了香鸾的屋子里,也不管她有没有请我来,愿不愿意让我来
这么晚了还要见师哥,她大约是有急事罢!
我想到这一层,连忙站了起来
惹得师哥和香鸾都看向我,师哥更是颇为担忧:“小七,不舒服么?”
我将茶杯往桌上轻轻的放了,摇头勉强一笑:“没有”
我看向香鸾:“香鸾姐,真是不好意思,这么晚了还来打扰你我回去了”
香鸾想是碍于面子,挽留我:“这是什么话?我也是闲着无聊,才请你师哥来坐坐,说说话的你能来,我高兴还来不及呢,有什么打扰不打扰的?”
她说得极为客套、好听,可这些都不能全信,否则为何她的脸上,露出了忧色?
我知道她是抹不开面子,遂笑了笑:“真的不早了,我又淋了雨,想睡了师哥多坐坐,陪香鸾姐说说话罢我走了”
香鸾还说让我的话,却是师哥突然开口道:“让小七去吧”
香鸾只得作罢,却执意送我到门口,倚在门框上,蹬着脚,嫣然一笑:“仙栖,有空多来玩玩”
不知她为何突然这么热情,我只得应付着点了点头
两脚都迈出了香鸾的屋子,本想立时就走,却鬼使神差般的,两脚都死死黏在了香鸾屋子前的地面上,无论我内心怎么想走,双脚却不能动弹一下
真是应了“鬼使神差”这四个字
就是这么一停留,我就听到了自个儿不该听的
只听香鸾低声说道:“汉良,我……我有了”
她的声音再低再轻微,我也听出了她话语中的犹豫和羞涩来,一时有些发懵——她有了,有什么了?
想来师哥亦是和我一样的发懵,否则他怎么也问:“……有、有了?有什么了?”
只是他说得小心翼翼,带了好几分的试探
屋里,香鸾沉默了好一会儿,时间长到令我也不安起来,这才听她低低说了两个:“……孩子”
瞬间屋里屋外静得只能听见大雨噼啪砸地的声音
我悄悄走到香鸾屋子的窗户下,戳破了窗户上糊的那层砂纸,偷偷往里看
忽然庆幸香鸾的小楼里,还有一条不宽的走廊
师哥似是在消化她的话,怔怔又问了句:“是、是徐老爷的?”
香鸾盯着他,半晌摇了摇头,说道:“汉良,你还记不记得两个月前,我们……”
她说了一半就没说下去,师哥却如被五雷轰顶了一般,猛地一屁股坐在了凳子上,张着嘴半天说不出话
香鸾想是料到了他的反应,也像是没有料到,缓缓在他的对面坐了下来,一只手徐徐落在自己的小腹上,苦笑道:“本来,我是没有打算告诉你的,徐老爷言语间透出了要纳我做小妾的意思,他的话我不能拒绝只是没想到人走茶凉,我现在……”
她还没说完,却被师哥严词打断了:“不!不管怎么样,你都该告诉我!”
他抬起头看向了她:“无论如何,我做的事就是我做的,绝不赖别人!”
香鸾怔了怔,没想到师哥说的这么痛快,反而犹豫起来:“汉良,你……”
师哥探过身去,一手摁在她捂着小腹的手上,声音虽轻,语气却是出奇的坚定:“把孩子生下来,我们成亲!”
他话音刚落,我就觉得眼前忽然一道银光闪过,随即耳边传来一声“轰隆”巨响!
一道响雷从天际猛地劈开
惊得我摁在窗棱上的手猛地松了开来
就见师哥单膝跪了下去,一手从香鸾的身后搂住了她,一手握着她的手捂住香鸾的小腹上他将轻轻脸贴在了香鸾的小腹上,面上说不出的缱绻之态
我看见他的嘴一张一合,可耳朵仿佛被刚刚那一声响雷给震聋了,竟然什么也听不见
迷茫间,我从师哥张张合合的嘴唇中看出了他一直念的字——“孩子”
顿时心里像翻了调料铺子,一时间五味杂陈,难以分辨
我从来没在师哥脸上见过那样的表情,杂夹着喜悦、激动,亦有着九分的不可思议他那黝黑的面孔上,一下子无比生动
我也从来不知道,他与香鸾,是几时的事情
可见纵然亲密如我与师哥,亦不是毫无间隙,事事俱知的
这个想法一旦冒了出来,就像条毒蛇,一圈圈缠绕住了我的五杂六腑,开始越勒越紧,越来越叫我喘不过气
我竟憎恨起师哥,也憎恨起香鸾,更倍加憎恨我自己
憎恨和酸涩使我恐惧起来,我一刻也不能在此处多呆,调头撒腿就跑
匆忙间,撞倒了楼梯口的一盆兰花
跑到了楼梯的半中央,听见师哥在后面遥遥地问了一句:“小七么?”
我不能回答,卸甲丢兵,落荒而逃
第25章 买醉
那天晚上,我再次冲进滂沱大雨里,瞬间给淋了个里外全湿,连我的心,亦是湿漉漉的
我在雨里一路狂奔
我弄不清我自己到底在想什么师哥要成亲了,我该为他高兴,更何况,那人还是香鸾
可我心头一团乱麻,还有些说不出的酸楚
我只想找个地方坐下来喝两杯,喝到头晕脑胀了,随便找个地方睡大觉,什么也不要去想
幸好南边的路上,还有一家小酒馆开着门,在这样大的雨夜,散发着幽暗昏黄的烛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