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大病初愈,说话没什么力气,食欲来得快,去得也快,光看着就已经饱了。
男人撤下鸡皮,往嘴里塞,吃的太快,流了一嘴的油,他飞快地用衣服袖子擦了擦嘴,往溪华的方向偷瞄了一眼,生怕被他嫌弃。
溪华咬了一小块肉,细细咀嚼,他很久没吃到肉了,突然嘴里进荤,有些尝不出味道。
嚼了一会,他咽了下去,不经意抬头发现男人在看他。在对上自己眼神那一刻,他又将头埋了下去。
溪华看着他手里剩下的半块鸡皮,对他说道:“肉很好吃,你怎么只吃皮。”
男人愣了一下,道:“皮给我,肉,给你。”
溪华眼里的水光闪了一下,忽而想到什么,问:“这里是什么地方?我为何会在这?”
男人道:“山里。”他顿了顿,语调不成句:“箭,有血。”
他指了指后肩,溪华大概能听懂他的意思,这人应该在某个犄角旮旯发现了中了箭的自己,善心大发将自己捡了回来。
不过确实,溪华不记得自己何时中了箭,也不知道当时是否昏死过去,但这些他一点印象都没有,包括人和事,就像一罐白水,平淡,索然无味。
一下子从琴瑟堪称魔鬼的地方出来,溪华很想知道会不会是有人去救他的,他在玄冰山庄没和几个人有交情,萧念稚那几个……那个烂好人多管闲事的倒霉仙人,很有可能抄刀带剑去救自己。
“那你有见过一个人吗?”个子挺高,长得很吸人眼球。溪华本想描述萧念稚的身高长相,却不受控制的脑海里浮现了另一个人。
他知道问一个乡间劳作人是没有结果的,所以问出口他也没抱多大希望从他口中知道些什么。
男人照旧摇了摇头,把另一个鸡腿撕下来给他,溪华拿不下,对他说:“你吃吧,我有了。”
但男人坚决摇头,手里的鸡腿这么递送出去,不收回,眼睛怔怔的看着溪华。
“你吃。”
男人的态度让溪华想起了小时候,荤素失调的日子,每天能期盼厨房能送来半个鸡蛋,他就很开心了;通常十天半个月,只有几根绿了吧唧的野菜,吃的脸都要绿了。
他那时没有玩伴,每天唯一见到的人就是自己的娘,他娘和他住一起,吃穿简陋,脸上时常挂着苦笑。
她本是被惩罚的罪人,脸上尽是苦楚,但面对着溪华的时候,她总是尽可能笑,但是笑的不好,所以很难看。
他娘软弱,但对他很好,烂菜里面总能拣出好的,先挑给他;衣服破了洞,她会在自己身上剪布给他补。
每天送来的饭刚好两碗,她会在自己碗里扣一半给溪华,把他照顾的好好的。
从小他那个冰冷严厉的爹没来看过他们,他娘以身养他,终究捱不过糟践,在他十三岁的时候就死了。
尸体是他一个人处理的,没哭没闹,脚上绑一块大石头,沉进了湖底。
他那个掌门爹两年后才发现人没了,却是一贯的嗤之以鼻。
兴许照进夹缝里的阳光更加温暖,溪华对别人给自己的好很敏感,很容易心软,俗话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他想,如果将来还能回玄冰山庄,他一定将男人带回去。
男人进屋取来一个干净的碗,将鸡腿放进去推到溪华面前,油手在身上一抹,指了指外面,哼了一声,然后掉头走了。
溪华张了张口想问他去哪,被一口风噎住了嗓子。
男人步伐很稳,背影很像——他。
——
之后,溪华待在男人的土房子里,三天两头才能看见男人一次,最长的时候有五天,五天后,男人背上挎着一袋果子,胡乱倒进小塘里,洗干净了捧来给他吃。
下午,男人蹲在小塘边,给周遭的花松土;溪华在这住了好一阵子,习惯了这里的气候,学着男人把多余的袖子和衣服下摆减掉,穿的鞋子也从白的变成黑的,看上去莫名的舒心。
“你给花松土?”溪华明知故问。
男人头也不抬答了一声嗯。溪华捉着他的脸看,主意道:“你有名字吗?可否告诉我?”
说来好笑,他吃男人的,住男人的,却连男人的名字都不知道,男人不肯跟他多说话,所以能喊他名字的时候寥寥可数。
男人闷声,半响不说话。
溪华只当他没有,提议道:“不如我给你起个?”他挑起眉,询问男人的意思。
男人翻土的动作顿了顿,直起腰,歪着头等他给起名。
溪华:“珍宝?”他怕男人嫌名字太稚嫩,解释道:“可以是真实的真——”但他话还没说完就被男人一个极响的嗯打断了。
溪华吸了口气,试探叫他:“珍宝?”
男人抬头看他,裂开嘴笑了一下。
溪华顿时被他吸引去了目光,珍宝的笑很纯粹,单纯的开心,直白地洁净,没有世俗污染的为生活所迫的压力,一切只随自己高兴。
溪华看他笑,自己也很开心的跟着笑,他伸手去够珍宝的铲子,道:“我帮你吧。”
不想珍宝忽然往后撤了一下动作,溪华没刹住,一个猛子扎进了小塘里。
水花溅湿了格桑花,还打歪了几株。
幸好珍宝手快拦腰将他接住,才没有倒插葱钻进水下的淤泥。
小塘水不深,溪华从里面缓过劲来,也是站在水里,珍宝从后面搂着他的腰,一副护着他的姿势。
珍宝率先将他放开,离他远了点,溪华想抬脚却发现鞋子陷在淤泥中拔不出来。
他憋红了脸,一动不动,让珍宝在后面瞧了好大一会笑话。
“底下有水鬼,咬着我的脚不放。”溪华懊恼说。
珍宝弯下腰,拍拍他的腿,左右轻晃了两下,使劲一抬,将他的脚拯救了出来。
溪华张嘴感谢的话未说出口,他整个人天旋地转被珍宝扛了起来,往岸上放。
水塘里的浑水砸了几滴在珍宝脸上,他不在乎的抹干净,随后抬脚上岸,进屋拿了块干净的布小心地在溪华脸上擦拭。
他们的姿势挨得极近,溪华的呼吸就吹在珍宝的手腕,随着他的动作分散周遭。
溪华忽然后退了几步,脸上的水被擦干净,但下半身的水湿了衣服,湿黏黏贴着皮肤很不舒服。
溪华脑子里闪现温筠的脸,过往的每个画面都有他,包括两人最亲密的动作;没来由的生了股害怕的情绪,这股害怕在紊乱的呼吸间化成了温筠的脸。
他对珍宝喃喃道:“对不起。”
珍宝似乎没在意,走过去,制着他的颈子别动,给他擦干净脖子上残留的淤泥点。
“下次,不许靠近,水塘。”珍宝将擦脏的布搭在肩上,跳进了小塘,蹲下身子,给他捞出了陷在淤泥里的鞋。
溪华傻站着,像是被吓傻了。
珍宝走到他身边,委屈巴巴说了一个字:“脏。”
次日,溪华早上醒来,穿着珍宝的破草鞋,看见了窗台上洗得干干净净的靴子。
——
萧念稚拐了一个弯,瞅见一个被藤蔓掩藏的门,他轻轻靠过去,掂了一下门上的锁,从袖子里倒出一根铁丝,伸进锁孔捣弄一番,吧嗒一声,开了锁。
这里四面围墙,只有一个墙角是外界通道,周围青苔藤蔓编织了一个世界,气氛阴冷,空气一丝都不正常。
打开了门,和想象中不一样,里面明亮如昼,顶上满是浮空的夜明珠,中间是一个鼎,火炉状,有烟从里面钻出来,却没有气味。
萧念稚小心地踩步,顺着路往里面走。
面前一堵黑墙,等萧念稚靠近的时候,黑墙突然变得透明,萦绕着蓝白的光。
他隔着往里看去,看到一个浑身是血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 没奖提问:珍宝的身份是?
浑身是血的人是?
第46章 甜粥莲子
那人心口上插着一剑, 鲜血将白光似的剑身染红, 顺着上面的剑轨缓缓滴落在石面上, 滴答滴答,催命符似的。
萧念稚伸手触了一下透明的墙, 其上泛起蓝色的灵光涟漪, 没有攻击性灵波, 只是一堵让人逃不出去的墙,固若金汤。
那人眼角画开着一条黑色的小龙, 衬着整张娃娃似的脸坚挺了几分, 若不是他的嘴唇因失血无色, 那安宁的脸庞真让人产生了他睡着了的错觉。
心口插着一个冰冷的剑, 应该很疼。萧念稚探不得他的呼吸,不知道他死了没有。
没想到江湖神秘、只杀阳间不收留的刺客组织内部, 竟然也有血腥和死亡。
“他叫龙九。”
角落突然响起一个寡淡的声音, 萧念稚吓了一跳,从他进门走到这, 这间密室的灵息他都了如指掌,忽而凭空多出一个人,让他心惊——这里有人他居然没发现。
角落里的人维持着半坐的姿势,长发从左侧垂下, 挡住了他半边脸, 未被遮住的另外半张脸,有一只桃花垂怜的眼睛,随意看着, 都能让人生出怜悯的情绪来。
“他死了。”
男人甩给他一个答案,看穿了萧念稚眼中的疑惑。
萧念稚看了看龙九,又回头定睛看着男人,思忱三分,抬起步子走了过去。
男人看起来好久没睡觉一样,眼眸垂着,有人靠近了,也不动。
五感第一感,萧念稚直觉他是被人关到这里来的,一袭红色的衣衫,衬得他的脸愈发苍白。
萧念稚脑子里翻江倒海了许久,迟疑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男人抬起头来,轻浮一笑,将他脸上的颓色去了大半:“无名,随便叫吧。”他没有给萧念稚再提问他的事的机会,道:“我看着他死的,走的挺痛苦的,但是连叫都没叫。”
萧念稚蹙眉:“你看着他死的?”
无名点头,“从剑插进去到全身的血流光,都一点不落的看进去了,那个疯子动的手,就是琴瑟的主人。”
萧念稚回头又看了一眼死的透透的男人,问:“他为什么要杀他?”
无名撑了一下身子,换了个舒服的姿势,说:“琴瑟上中下五弦总共十五人,他是其中一个,不过下五弦的一个位置空出来了,他才补上的,但是后来,他叛变了,想逃跑,被抓了回来,就是这个下场了。”
“我听到些风声,说他想挖一个人的内丹珠子,没成功,路上被抓回来了,呵呵,真蠢。”
萧念稚看他不过也是阶下囚,还有心思嘲笑别人,心里升腾起一股古怪的意味,语气不免轻佻起来:“那你又是因为何事进到这里来的?”
“杀人。”无名说:“杀了有两个人吧,不过事实上只有一个,但是毕竟杀了不该杀的人,就罄竹难书了。”
萧念稚心道,杀了人就是有罪,还能说的这样理直气壮也简直了。
“你不想出去吗,在这关了多久了?”
无名无所谓道:“不想,有吃有喝,外面的事都与我无关,我乐得自在。”
萧念稚彻底黑线:“谁关的你?你自愿的?”
“我这个祸害谁都可以关我,出去也是死,关在这里还能活的久一点。”
萧念稚不喜强制救人,既然他没有要出去的念头,当下便关心自己的要紧事,他前脚准备走,又顿住,回头问他:“前些日子琴瑟抓了一个人叫溪华,你知道关在哪么?”
无名摇头:“不知道,死了吧。”
萧念稚撇了撇嘴,想的谢卿又给憋了回去。
这一趟收获没什么,遇见一个顺风耳,但素养不高,有质量的问不到,算是白来一趟了。
萧念稚凑近门边听了一下门外的动静,确认安全后正准备出去,想了一下那个男人,回头问道:“我走了,你真的不走?”
无名没有回答他,眼睛又阖上了,头往旁边一歪,似乎睡了过去。
萧念稚不可置否地哼了一声,侧身闪出了密室。
刚出去,萧念稚的右手泛起一道红光,他整了整衣襟,握拳,匆匆按来时的路走了出去。
顺畅地出了琴瑟,萧念稚翻墙地都没落稳,就被一个大力抓进了某人的怀里。
一瞬间来不及反应,扶艳翻了个身躲避毒蛇似的软剑,却还是被擦到了腰侧。
灵力撑形,扶艳搂着萧念稚拉开了与琴瑟七弦的距离。落地,萧念稚赶忙从他怀里抽出身,手摁倒了扶艳受了伤的腰部,疼的他呲了一声。
萧念稚抬头:“受伤了?!”
扶艳将他推到身后,释灵防备,对着墙头上的七弦。
七弦收回自己的软剑,不冷不淡地说了一句:“琴瑟不是你们该来的地方,下次可就没那么好运气了。”
他说完下了墙头,从里面闪出了一丝金光。
扶艳这才收了自己的灵力,闷头教育了萧念稚一番:“谁让你来这里的,你总是想着别人,有没有先想过我,你出了事,我怎么办!”
萧念稚准备好的一大堆慷慨陈词一下子被堵回了嗓子眼,半天憋道:“对不起嘛。”
扶艳并不打算饶过他:“说了一次两次,下次还会有第三次,我早就知道。”
萧念稚无奈:“那你要我怎样,你给我的这一身好功夫可不能放那发霉了。”
“发霉也用不着你,我这就回去将你关上个三天三夜。”
萧念稚不相信:“三天三夜?太多了吧。”
“再说,你把我关哪?柴房?”
扶艳看着他粉红的唇色,心里痒痒,咬牙道:“床上。”
萧念稚:“……”
——
溪华这天醒来,发现自己的后肩又开始疼了,本来休养了十多天,伤口已经痊愈了,绷带下的伤处开始愈合,还有些痒。
他伸手去摸伤处,刚一动手,心脏突然传来一下钝痛,差点让他没喘上来气。
外面的天是黑的,珍宝不在家。
溪华有些害怕,他不知道这股疼痛是不是伤口中的箭淬的毒,毕竟身上好肉,无缘无故的疼总有源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