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在之后的日子里,便有好几份万民书相继被送往长安城,河东道百姓的态度很明确,他们要保罗三郎。
在距离长安城不算太远的河东道南面一些州县,甚至还有不少义士结伴渡黄河,一起去长安。
且不说那打谷机如何,罗三郎这几年在离石县发展,给周边地区带来的影响也是很大的,别的不说,单是这一条官道上,每日里商贾往来,官道两旁的城池村镇,也因此被注入了新的生机,现在那些人竟是想害罗三郎性命!他们河东道父老如何能够答应?
这倒是超出了罗用的预料,原本他还以为,有这些打谷机做饵,再加上他这两年经营出来的名声人气,等到祸事当前的时候,大伙儿都能站出来表个态帮他说个话就算是挺不错了,没料到这些与他素不相识的人,还能为了这件事亲去长安城,冒着得罪那些权贵的风险,替他罗用出头。
这些人里头有贫苦百姓,也有一些商贾富户甚至是当地一些大家族出来的人,他们的队伍在前进的同时,也不断地汇聚着新的加入者,等到了长安城的时候,已经是浩浩荡荡一大群人。
他们这些人还没到长安城,就已经有前哨将这件事禀报给了相关官员,这件事牵扯颇多,朝中这几日依旧还是争吵不休,那官员也不敢擅作主张,于是便禀报给了自己的上司。
“有一众河东父老约莫上百人,言是为那罗三郎而来,一个时辰之后就到城门。”
他的上司又将这件事报到宫中,然后很快的,李世民就知道了这个消息。
李世民带着几个亲信大臣,亲去长安城外迎接这一众河东父老。
“长路漫漫,诸位河东父老因何而来?”皇帝陛下从他那辆威风气派的马车上下来,站在黄土路边,对着一众河东百姓拱手道。
“陛下,多年不见,陛下可还安好?”一个老者上前几步,向皇帝陛下拱手作揖。
“我自是安好,诸位河东父老安好?”皇帝陛下问道。
“自是很好,现如今天下太平,风调雨顺,百姓安居乐业,河东百姓感念陛下圣恩。”这老者倒不是个心急的。
“既是如此,诸位今日又是缘何而来?”皇帝陛下笑问。
“嗨……”老头叹了一口气,说道:“听那些商贾说,朝中有几个大官,要把那罗三郎抓去当妖怪给打了,那罗三郎可是好人啊,忠义纯良,如何能抓去当妖怪给打了……”
“哈哈哈哈哈!”皇帝陛下听了这个话,当即便哈哈大笑起来:“你们莫要听信那些闲言,我李氏一门都把河东当成老家看待,老家乡下的少年郎,哪里能叫人抓去当妖怪给打了?”
“可是我们听人说,那吴御史等人……”旁边有人小心插话道。
“诶。”皇帝陛下一挥袖子,态度果断:“那罗三郎的性命,岂是他区区一个御史说了便能作数?尔等尽可安心家去,罗用此人,朕自会护他周全。”
“陛下圣明!”那些父老一听说这个话,就都很高兴,看来他们是白担心一场啊,那吴御史再怎么厉害,还能比得过皇帝陛下厉害?皇帝都说要保罗三郎,那肯定就是没事了。
“陛下圣明啊!”这一瞬间,皇帝陛下的形象,在一众河东父老的心目中又比以往高大了数倍,敬仰之情,溢于言表。
“我这几日也听人说,那罗三郎要给众父老送打谷机?”火热的气氛稍稍过去一些之后,皇帝陛下笑着又问了。
“嗨,我们那里一时怕也送不到。”老头赧然,他可不是为了一台打谷机才为那罗三郎出的头。
“哈哈哈!”皇帝陛下又笑:“他一个乡下少年郎,又能有多少家底,我这边已经在调遣工匠,不日便让他们带着一批精铁前往离石县,若无意外,今年秋收前,你们那里就能分到打谷机了。”
“谢陛下!!!”
“皇帝陛下英明!”
“陛下圣明啊!”
“……”
就这样,这些人千里迢迢跑了一趟长安城,连城门都还没进,就先面了一回圣,然后又听到了两个亢奋人心的消息,一个是罗三郎没事了,另一个就是,他们这些南边的村子,在今年秋收前也都能分到一台打谷机。
面圣之后,又有专门的官员负责安置他们这些人,将他们带去一个地方休息,供饭供水,第二天一早就溜溜把人送走了,临走的时候还给他们上思想教育课呢,下回再有什么事,跟当地官员去反应就好了,没必要这么远跑来长安城,辛苦不说,若是遇到了恶人,再出点什么危险,就算不为自己着想,也得为家人想想是不是。
·
罗用得到这个消息,又已经是十余日以后的事情了,这时候他再来看自己手头上的财产,先前那些铜钱布帛消耗殆尽不说,还欠下不少钱款。
前些日子,自打听闻了从长安城那边传来的消息,得知那些官员竟然要把罗三郎抓去当妖怪打了之后,那些在这里干活的工匠便再不肯拿工钱了,整日不停歇地干活,将那一台一台的打谷机送到村人手中,希望可以通过这种方式,让事情出现一些转机。
离石县中那些商贾富户,也都给罗用送来了不少东西,有送钱财的也有送木头和铁的。
在面对这件事的时候,离石县不管是高门大户还是小门小户,大伙儿的意见都是很统一的,那就是一定要保下罗三郎。
住在许家客舍的那些郎君们,也发起了一次义捐,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他们既然从罗用这里学了东西,自然不能眼睁睁看着他遭难,而且以他们这些人看来,罗用这个人,绝对不会这么轻易就被抹杀掉。
朝堂之中的争斗从来都是复杂的,就在那些人在攀扯罗用的同时,又把白家和其他几家牵扯进来的时候,这件事就注定不能轻易如他们所愿了。
然而也有一些胆小如鼠不想招惹是非的,在得到消息的第一时间就离开了西坡村。
那样的人注定被人不耻,不止是罗用,所有知道他们今日这般行径的人,日后都会把他们视作没有义气的小人看待。
事情发展到了这里,罗用终于也是松了一口气。
罗用先前也是认为,以目前的形势和自己的作为以及价值,皇帝应该不会弃他于不顾,但那也只是应该而已,那一位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又有谁能真正清楚呢,而罗用却是万万不敢拿自己和家人的性命去赌的。
能有一个靠山固然很好,但是罗用从来没想过,他要完全依靠一个靠山在这个世界上存活,把自己和家人的命运,全部都交到对方手上。
他会依靠自己的力量挣扎求活在这个世界上,当面对危机的时候,就会使出自己身上所有的力量,绝对不会坐以待毙。
只是这一次的事情过后,很多人必然是会对他有所忌惮。
这种事原本就是在所难免。弱者招人欺辱,强者招人忌惮,并不是单单针对罗用一人,谁人都是如此。
这个世界上不会有真正安全和平、没有任何危险和伤害的地方。
罗用所能做的,就是在每一次出现危机的时候,毫不犹豫地迎上去,将那些自己想要保护的人,都紧紧护在身后。
第154章 都穷
最后,这一件事,就以几个官员被贬职收场,尤其是那个吴御史,直接就被贬到地方上去当了一个小官。
闹过了一场,最终许多人回过头去一看,发现最大的赢家还是皇帝,不仅成功地刷了一把人气,还把个别蹦哒得最厉害的士族给敲打了一番。
你看河东道的百姓都上万民书了,还有人千里迢迢跑到长安城来告御状,这么大的事情都被你们搞出来了,贬值那都算是轻的,没有一捋到底永不复用,那都是给你们这几个世家面子了。
这番敲打过后,在短时间内,这长安城中约莫也能消停一阵子了。
皇帝与世家,在这个年代,就是这样一个相互牵制又相互妥协的关系,倒不是说李世民就一定收拾不了这些世家,而是他本身就是士族出身。
虽然他们李家在这个年代也常常会被一些自诩历史底蕴深厚根正苗红的世家质疑小觑,但李世民的祖父乃是西魏八柱国之一李虎,与其他士族也有着盘根错节的关系,所以他确实也是士族出身没错。
所以虽然集团内部矛盾不断,李世民也从来没有想过要把整个士族集团都给端了,只留下他们李氏一家独大。而那些世家虽然经常给他找事,但是总体上也还是认可李氏一族的贵族身份,他们之间还是可以和平共处的,并不需要闹到不死不休的份上,这与后来武则天的情况就很不相同。
说到武则天,听闻她们一家服丧归来没多久,就闹出了她那几个兄长不敬主母的传言,然后杨氏便带着她的三个女儿,自己回了长安城。
这孤儿寡母的回到长安城去生活,娘家人又是故国宗室,虽说血统高贵,如今终归还是无权无势,这日子想来总不会太好过。
罗家人现在也不太好过,短短月余,他们就从一个颇有积蓄的富足之家变成了穷光蛋,散尽家财不说,还欠下一屁股债。
不过在这样的时候还能有人愿意借钱给他,对于这一点,罗用也是感到很欣慰的。
更让罗用感到欣慰的是,他的那些弟子,虽然并不是个个都拥有着过人的勇气,在遇到危机的时候,也会有人表现得惊慌失措六神无主,但他们始终都站在罗用身边,没有因为恐惧就背他而去。
经过这件事之后,罗用所有的弟子都住到了西坡村,有住在羊舍那边的,也有住到水泥作坊的工舍那边的,分两拨人马守护在西坡村的东面和西面,南面是山沟,北面是大山,他们只要守住了东面和西面,外面的人就休想悄无声息摸进西坡村。
这些时日,有人到西坡村来买水泥,都只能在羊圈前面一点的地方交易,从水泥作坊到羊圈这一段路,则是由他们自己这边的工人用车子一车一车推过去。
现在警报基本已经解除,罗用便不让他们再封着路了,这路一封起来,他们村的人来个亲戚都不方便,还有一些商贾小贩常常会在村里进货投宿的,这段时间也经常被堵在外面,进出十分不便。
·
“罗四,这两日怎的都不出来骑马了?”这一日,白以茅几个骑马出门溜达,经过村口的时候,看到罗四娘正蹲在水沟边洗衣裳,几个人贱兮兮就凑上去了。
话说这罗四娘的性格虽有几分不讨喜,但跟她一起玩确实也是比较有意思的,一个小娘子骑在马背上甩着胡刀,瞅着确实也很新鲜。
“谁有工夫玩那个。”四娘懒得搭理这几个,他们家现在可是欠了一屁股债呢,一天到晚挣钱还来不及,谁还顾得上玩啊。
也是可惜了,好不容易才搭上白二叔那根线,如愿以偿骑上了大马,结果都还没骑上几回呢,长安城那边就闹出了这么一档子事,,阿兄又整日做打谷机到处送人,现在他们家已经是债台高筑,还骑马呢,她现如今还能吃得下饭就已经算是很看得开的了。
“不就是那些许债务,你要是实在发愁,不如从我这里借一点?”一旁又有一个坐在马背上的少年说话道。
“……”罗四娘抬眼瞄了一眼这家伙略显丰腴的身姿,问道:“从前有个胖子,从马背上摔下来一头扎到水沟里,你猜他最后变成了什么?”
“……水鬼?”那胖子隐约感觉到这罗四娘应是要拿自己开涮,但他心里又实在很好奇这个问题的答案,于是便顺势回答了一句。
“死胖子。”罗四娘把手里头那件衣服拧巴拧巴,顺手丢进旁边的篮子里,拎起篮子就走了。哼,说什么要借钱给她,还不是为了显摆自家有钱。
“甚……”那胖子一时还有点没有反应过来,怎么好好的就开始骂人了呢?
“走了,死胖子,还愣着作甚。”旁边几人嘻嘻哈哈道。
“你小子能有几个钱,你家里的钱你能做得了主啊?活该挨骂。”
“就他们罗家现如今欠下的那些债,就算是换了你老子过来,也未必敢说这种话。”
“这些时日的算术真是白学了。”
“他们家究竟欠了多少钱,你们听说了啊?”
“没听说,算算不就知道了。”
“你们还算这个?”
“在许家客舍有人算过,你这死胖子当时光顾着睡觉了。”
“究竟多少钱?”
“XXXXX”
“啊?!!!”
“你不是说要借她钱吗?你倒是拿出来啊。”
“你小子该不会对那罗四娘有什么想法吧?”
“莫要乱说,我怎么敢跟白毛抢人?”
“喂!死胖子!”
·
罗用现在确实是欠了不少钱,然而最要命的是,他们现在还在继续欠钱,他的债务每一分每一秒都在增加。
皇帝陛下承诺的工匠和精铁目前还没到这边,就算等他们到了,罗用这边原来的这一批人手也还是要继续造打谷机的,既然是已经承诺过的事,自然是越早兑现越好,莫要叫人等得太久。
这么多工匠在这里工作生活,每天光是吃饭都要吃掉多少了,另外还有原材料的消耗,以及,他们这些人先前虽然说了不要罗用的工钱,但罗用难道还能真的让他们白做工吗,毕竟也都是要养家糊口的人。
这些人不要工钱,罗用这里固然能省下来一些,但是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很可能就会有一些老人妇孺要饿肚子了,这些来给他干活的工匠,可都是家里的顶梁柱。
罗用现在整日里绞尽脑汁想的,就是怎么赚钱,想来想去,他还是想到了鹅绒枕头身上,这个买卖利润应该不低,而且也不扎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