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汉们挑着担子到三川河边,蹲在水边,用他们粗糙枯槁的手掌,一个一个将框里的梨子仔细搓洗干净。
逐个洗过一遍之后,再将一整筐梨子沉入水中,嘿呦一声,用力拎将起来,筐中便有清澈的河水哗哗流出,筐子里的那些梨子,一个个都带着亮晶晶的水珠子,被这秋日里的太阳一晒,愈发显得清香诱人。
这头一批送来的梨子,品质都还挺不错,为了尽量避免磕伤腐坏,赵琛等人在雇脚夫的时候,便都与人说清楚了,这些梨子都是要用肩膀挑着过来的,不能用木车来推。
那平夷县距离他们离石县,虽然比定胡县还要略近一些,但这一路走过来,没有三四日也是到不了的,长路漫漫,这一筐一筐的梨子,不知又叫脚夫们淌了多少汗水,好在眼下这时候天气并不炎热,也极少下雨。
洗干净的梨子再挑回到城外的水泥广场上,马上就有几个穿着得体看起来比较爽利的妇人围了过来,两两一起,抬着这些梨子分拣去了。
个头大的品相好的梨子,要专门拣出来切成大块梨肉,个头小一些的,或者是长得不好看的,这样的梨子主要就是用来榨梨汁了,在不加白糖的情况下,用一部分梨汁代替清水,也能起到增加甜度的作用,另外口味也会更加浓郁。
这些梨子分拣开了以后,就会被人抬到各自的草棚去进行后续的加工,先削皮,然后切梨肉的切梨肉,磨梨汁的磨梨汁。
削皮的工具是罗用的弟子们自己加工制作的削皮刀,那些妇人用熟练了以后,唰唰几下,那一个个梨子就都被她们削得干干净净的,然后再过一遍清水,就可进入后续的加工了。
罗用这两日从离石县城中雇来不少妇人,一日两文钱,不管食宿,主要负责削皮切块榨汁,倒也不算什么十分辛苦的活计,愿意来的人不少,罗用就拣那些衣着得体看起来比较清爽的,身体也比较健康的,毕竟是做吃食呢,卫生安全方面也很重要。
这一回这个梨子罐头的买卖,罗用与赵琛谈好了,赵琛他们那边负责收梨子和运送贩卖,罗用这边负责加工制作,以及提供罐头包装,最后等这批梨子出手以后,卖得了多少钱,他们两方平分。
若是换了别人,罗用也不能答应这样的合作方式,因为这些梨子是对方负责贩卖,最后卖了多少钱,那还不是他们自己说了算,但是对于赵琛的人品,罗用还是可以信得过,而且,赵琛此人乃是朔州赵家的长子长孙,为人精明强干,他的话在赵家向来都是作数的。
第一批梨子罐头做出来以后,摆在他们眼前的就是运输问题了。
这是一个十分严峻的问题,从河东道的石州离石县到陇右道的凉州城,这一路近两千里地的距离,要把这一批罐头运送过去,真是谈何容易。
从他们离石县出发,西去孟门关,渡黄河,然后相继要穿过遂州内州盐州灵州这四个周,在灵州再渡一次黄河,一直往西走到陇右道,陇右道很大,就算进了陇右道辖下,要一直走到凉州城也很不容易。
从地图上看,黄河就是一个“几”子形,他们这一路的路线,大抵就是要在这个几字中间的位置划一条横着的自线。
近日,在离石县中,有不少人都在讨论赵家人这一次打算如何运送这批货物的问题。
听闻那赵大郎近日在平夷县那边收购梨子,价钱颇高,这一次他们若是要雇脚夫,工钱想来应也是会给得比较爽快,只是那凉州城实在太远,很多人心动归心动,却并不真的敢去。
又两日,赵大郎从那平夷县归来,找了罗用一起,在离石县中招纳脚夫。
他这脚夫招的却也奇怪,若只是零散的一两个人,他们并不要,至少也要二十人以上,而且只要本地人,外来的也不要。
“这一车八个瓷罐,你们两个人管一辆车,只要顺利将这些货物送到宁朔县,届时我们赵家人会在宁朔县接货,每车付与你们六十文钱作为报酬。”赵大郎对于那些前来了解情况的人如此说道。
这些人一听只要送到宁朔县便好,并不需要去那凉州城,当下便有不少人心动了。
“那宁朔县在何处?”有那不了解情况的,问身边的人道。
“在遂州,往西边走,要过黄河,此一路过去,比去太原城还略快一些。”在场有人为他解惑道。
“那岂不是只要十来日便能到?”大人听了,就有些吃惊:“听闻他们这些瓷罐,一罐也就十来斤,一车货至多百余斤,又是放在车子上,由两个人推着走,这六十文钱倒是挣得轻省。”
“你怎的不想想,回程还要走上十余日呢,谁人与你工钱?”一旁有人笑着说道。
“听闻那边羊肉价贱,你们倒是可以收些肉干回来卖。”罗用这时候也说了。
“三郎可是要收?”有人当即问道。
“我倒是想要一些,不过也要不了太多。”罗用回答说。
他们离石县当地毕竟不是牧区,羊肉的价钱再便宜也便宜不到哪里去,他们家又是水泥作坊又是杜仲胶作坊的,每日光是给工人做饭,都要用掉许多食材,若是有那价钱合适的肉干,买些回来煮汤倒也不错。
“如此,这一趟倒是走得。”当即,很多人就表现出想要加入这个脚夫队伍的意愿。
“赵大郎因何只要本地人?”这时候又有一个膀大腰圆的汉子粗着嗓门问道。
“此举实属无奈。”赵琛向那人拱手:“还请这位壮士莫要见怪。”
“莫不是看不起我们这些外地来的脚夫。”那人涨红了脸,一副十分生气的模样。
“此次货物与我赵家十分重要,若不是知根知底的,恕在下不能将货物托付与人。”赵琛的态度也没有转圜的余地。
“你这竖子分明是欺负我等外乡人!”那人说着就要上手去揪赵琛的衣襟。
只见赵琛身子一侧,抬脚一踹,便把那人高马大的一条大汉踹得歪出去,一个跟头摔在地上。
“承让了。”赵琛又是一个拱手。
“好!好!”在场许多人纷纷拍手叫好。
“……”那个被摔在地上的汉子,自己一个轱辘爬起来,左右看看,寻了个人少的缝隙,几下就从人群中穿出去。
这个人罗用从前并没有见过,对方自己也说了是外地来的,像这种情况,赵琛不肯把货物托付给他,也是很自然的,万一信错了人,到时候丢货都是轻的,一个不小心还得赔上几条人命进去,杀人劫货,在这个年代可不算什么稀罕事。
罗用若有所思地看了看刚才那人离开的方向,但愿这果真就是一个气不平的蜢汉,莫要是从什么山贼团伙里出来的才好。
“赵大郎好身手。”这一边,在场那些人纷纷称赞道。
“我这些弟兄个个都是好身手,诸位若是有意要走宁朔县这一趟,我便安排几个弟兄与尔等同去,寻常歹人奈何不了他们。”赵琛对众人说道。
罗用看他这时候俨然已经是一个武夫模样,举止动作皆是透着几分凛然,与那仗剑走江湖的侠士一般。
“啧,会武术果然就是比较帅。”罗三郎心中如此想道。
“!”长安城中,乔俊林挥剑将一片从空中飘落下来的黄叶斩成两半,冰冷的剑芒之后,是他沉郁冰冷的目光!
第179章 挫折
乔俊林这一日与几个同学一起出去郊游赏秋,途中遇到一位同学的叔叔,以及他叔叔的一些朋友,于是两边的人合到一处,在河边饮酒作诗。
兴致正高的时候,乔俊林的一个同学就说乔俊林最善舞剑,叫他舞一曲给众人助兴,另一边那些年长于他们的士族子弟也颇有些兴致,还有人让仆从拿琴上来,言自己要抚琴。
这样的气氛下,乔俊林若是推脱,那就很扫兴了,尤其是说要抚琴的那一个,肯定会觉得乔俊林不给他面子。于是他便也不说什么,提了长剑就舞了起来。
招式变化之间,在场那些人的面容神情尽在他的眼前,有欣赏的,有不以为然的,有轻慢的,也有幸灾乐祸的。
同样的行为,若是放在一些士族子弟身上,就是率性而为风度翩翩,搁在他身上,就成了巴结谄媚,毫无风骨。
只是刚刚那样的情况,在得罪人与被人轻视之间,他略一衡量之后便做下了决定。
被人轻视又如何,在这个事事都要讲究出身的环境中,他的每一个喘息都是要被人轻视的。
他难道还能为了不被人轻视,就不喘息了吗。他不会因为这些人的轻视,就不去做任何事,恰恰相反,他想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
“好!舞得好啊!”一曲毕了,在场有人拍掌叫好。
“见笑了!”乔俊林微微收起眼中的冷意,面带微笑,向在场诸人拱手道。
“来来来,我需得敬了桥大郎这一盅。”
“你平白又要敬他什么?”
“……”
曲音毕了,河岸上又重新热闹了起来,众人说话喝酒,好不畅快。
乔俊林这时候也已经收起了眼眸中的冷淡和梳理,面带笑容与在场诸人说话,言谈举止颇有风度,在遭遇到一些略显轻慢的对待的时候,他面上亦是没有什么悲喜,仿佛并不十分在意。
四门学那边也有一些传言,说乔俊林这个人心机深沉心胸狭窄,你就算当面得罪他,他也不会让你看出来,只会在背后找机会搞你。
事实上,乔俊林只是在忍耐而已。至于会不会在背后搞他们,若是被他瞅着什么机会,那自然还是要搞一搞,专门花时间花精力去搞他们那还是算了。
说乔俊林这个人心胸狭窄,那倒不是完全说假,这小子记性贼好,若是得罪了他,那基本上就不用指望他脑子不好会自己忘记。
就像今日突然整幺蛾子叫他出来舞剑那个同学,不就是因为在西坡村的时候算术学得不如乔俊林,陈博士夸乔俊林比夸他更多一些,不就是他自己想凑过去与那棺材板儿建立一下交情,结果对方却没给他面子,这时候竟是耍起了这样的心眼子,着实是比妇人还不如。
兴许真是与妇人学来也很难说,听闻这长安城中,许多人家中的后宅都不甚安宁。
乔俊林端起酒盅,掩去唇角的一抹浅笑。
·
而在离石县这边。
其实不止罗用,先前那蜢汉究竟是不是贼人派来的刺探,赵琛同样也是有些担心。
于是他便临时改了主意,当初带来的那些属下,这一次大多数都让他们去了宁朔县,只留下两个,再加上他自己,继续在平夷县收购梨子。
在这一批梨子罐头送出去之后,其他的罐头一时便不动了,全部留在离石县这边,等待凉州城那边的赵家人马过来搬运,他会让自己的属下,在那宁朔县交货的时候,顺便把这个话给凉州那边的人带回去。
脚夫很快也到位了,每二十人一个小队,每个小队十辆车,因为这回运送的罐头都是用瓷瓶装着的,所以这次他们用的便是两轮车。
在眼下这个年代,两轮车独轮车都比较常见,独轮车轻便,但运不了太多太重的货物,时常还有翻车的危险,两轮车笨重些,推起来更辛苦一些,但是能装下更多货物,多是由牲畜拉车,也有人力手推的。
这一行人浩浩荡荡地从离石县一路往西面而去,罗用还是有些担心,问赵琛说他们这些人会不会被歹人盯上。
赵琛却摆手道:“在外行走,哪里还能不与歹人打些交道,只要这些脚夫都没有问题,又有我那些手下一路护送,这么大一个队伍,运的又非是金银钱帛,那些歹人因何要以命相搏?”
罗用一想确实也是,那些依靠打家劫舍为生的,哪里又能有那么好的渠道能给这些梨子罐头卖出好价钱,即便他们有那渠道,届时怕也不敢轻易把这一批赃物罐头拿出来卖,事情一旦败露,到时候怕是连跟都要被人给拔了起来。
待送走了第一批罐头以后,后面的加工生产就不如刚开始的时候那般紧张了。
看看罐头作坊的运作也都很上轨道了,也没有什么必要一直盯着了,于是罗用便回他的西坡村去了,而赵琛他们,除了平夷县的梨子收购,他们还打算到周边其他地区去看一看。
西坡村中,迎接罗用回来的,是四娘和五郎那两个小家伙哭丧着的脸。
原因是近来他们离石县中出现了各种雕版印刷的小册子,像《论语》、《诗经》这些个,版本还不止一两种。
对于这样的事情,罗用也是早有预料,既是有利可图,出现竞争对手那都是早晚的事。
奈何四娘五郎那两个却是接受不了,整日对着那边铺子里的一堆册子发愁,因为先前卖得很好,他们根本都没有为销路犯过愁,所以就把刊印量加得很大。
这么做的恶果就是他们从罗用那里拿了很多钱,买了很多纸张墨水和染料,印了许多小册子出来,眼下这时候他们别提挣钱,连本钱都不知道要怎么捞回来了。
姐弟俩抓耳挠腮,死活想不出一个卖书的好法子,最后只好跑来问罗用,谁知罗用这会竟然也没能给他们提出一两个有用的建议,就叫他俩要么慢慢卖,要么降价卖,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四娘五郎两个不舍得降价卖,犹豫踟蹰了好几天,最终还是决定稍稍降低一下价格,然后慢慢卖。
“你们这册子一本多少钱?”这一日,有一行外地来的商贾到西坡村进货,在羊舍那边买了一些货物之后,又来村口这边看了看,在许家客舍吃过中午饭,然后又到隔壁的书铺去转悠了一下。
“一个册子十一文钱。”四娘一脸期待地看向这些这一行人,这些人看起来像是大商股,他们会买自家的册子吗,会不会一次就买好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