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乃是陈大,陈七的兄长,是个贩盐的商贩,当初罗用从他弟弟陈七那里买来彭二与王绍两人,过程不甚愉快,那陈七当时还撂过狠话,后来陈大虽然上门道歉,但罗用在心里还是提防着陈家兄弟几人,怕他们在背后给自己使绊子。
现如今从这陈大的态度看来,对方倒像是要与他缓和关系的样子。
“……那黄二乃是定胡人,早年家贫,娶不上媳妇,后来娶了你们村冯狗儿的娘,听闻这冯狗儿的娘也是个能干的,两人合力做了一些小买卖。”
“前几年那黄二的姊夫在岚州合河开了一家酒肆,他们夫妇二人便去了合河,这些年都没再回来。”岚州就在石州上面一点的地方,合河的地理位置与孟门关有几分相似,都是黄河边的一个港口。
“酒肆?”一听对方是开酒肆的,罗用心中便有些生疑,毕竟许家客舍的饭菜好吃也是出了名了的,那夫妇莫不是在打这个主意?
这冯狗儿整日在许家客舍那边进进出出的,给许家人帮帮忙跑跑腿,每日总能混个肚儿圆,时常还能给冯阿婆带回去一些,那黄氏夫妇莫非是听闻了这件事情,才想着要把冯狗儿给弄过去?这么大的孩子,也能给店里帮忙了,若是再能问出一两个菜谱……
“不错,那黄二的姊夫姓胡,胡记酒肆在合河也算有些名气。”陈大得意道:“我从前去合河的时候,便在那胡记酒肆见过这夫妇二人。”
“陈大郎着实好记性。”罗用奉承道。
“那自然,别的不敢说,若说这眼力记性,整个离石县的商贩加起来,也没几个能比得过我。”陈大倒也不谦虚,他接着又说道:
“这黄二夫妇在那胡记酒肆帮忙卖酒,每月倒也挣得些许钱财,不过前些时候,我听闻他们夫妇忽然跑来你们村要把那冯狗儿接走,心中存了疑惑,便找几个相熟的打听了一番,倒是果真被我打听到了一些事情。”
“什么事?”罗用知道,正题来了。
“那黄二上个月叫人给骗了。”陈大压低声音道。
“竟有这事?”罗用吃惊道。
“踩了套了。”陈大伸出食指在桌面轻点两下。
“什么样的套?”罗用好奇道。
“倒也不是什么高明的圈套,不过就是因着一个贪字。”陈大摇摇头,接着说道:“那一日,有一个胡商被人从赌坊中扭出来,言他若是还不起赌债,便要剁他一个手掌,那胡商讨饶,言自己手里还有一批好货,乃是从西域来的葡萄美酒,可以用酒抵债,结果那赌坊的人却是只认钱不认酒,双方在街上起了争执,引得好些人围观……”
“结果那些酒就被那黄二买了?”罗用摇头,这么糙的套路竟然也能骗得了人。
“可不止他一人花钱买了,只不过是这黄二买得最多,当时他那牛车上刚好有一笔货款,全花了,结果买回去一看,一坛坛的,全是水。”陈大也是摇头。
事情说到这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黄二把他姊夫店里的货款拿去买了假酒,回去以后对他姊夫怕是没法交代。
这时候突然又打起冯狗儿的主意,大抵是想把冯狗儿送给他姊夫抵债?就算问不出什么菜谱,以冯狗儿的年纪,也能帮酒肆干活了,旁人若是问起来,便说他在姑父店里帮忙,也没有什么说不过去的。
罗用谢过了陈大,又请他吃了一顿饭。
对于陈大的话,罗用是相信的,因为对方没有任何理由欺骗戏弄自己,除非他不想继续在这离石县做买卖了。
然后第二天一早,罗用便赶着驴车往离石县城去了,自打修了这水泥路以后,五对这头大毛驴拉着一辆木板车一个人,走在这平整的水泥路面上,简直跟玩儿似的,走了一路也不见它有什么吃力的模样。
这天中午,罗用在王记酒肆置办了一桌酒席,让人去请那黄二夫妇过来吃饭,言是四娘鲁莽,自己要与他二人当面赔罪。
那黄二夫妇听闻了这件事,心中也隐隐有些不安,生怕自己的目的被那罗棺材板儿给戳破了,可是再一想合河距离这离石县也是颇远,那边的事情,这边的人根本不清楚,于是便大着胆子去了。
仔细想想,那块棺材板儿再厉害又怎么样,为了他那宝贝妹子还不是照样要服软,虽然外面也有传言说这罗三郎很是照顾村中老弱,对冯狗儿尤其关照一些,但也只是关照而已,毕竟非亲非故,事关自家亲妹名声的时候,他定然也该知道要如何决断。
这般想着,这夫妇二人心中便安稳了,大大方方应邀赴宴去了。
这一日中午,王记酒肆的生意比平日里也是格外好一些,不用说,好些人就是过来瞧热闹看现场的。
待这夫妇二人来到王记酒肆,那罗三郎果然十分客气,又是招呼又是赔罪的,言自家四娘莽撞,还请他二人莫要见怪,云云。
见他这一番作态,黄二夫妇心里的防备便也全然放下了,以为罗用这就是跟他们服软了,眼下最重要的,还是把冯狗儿争取过来,于是那冯狗儿的娘亲又说了自己如何如何想孩子之类的话,黄二也表示自家现在的经济条件好了,并不介意多养活这么一个孩子。
事情发展到这里,厅堂中那些假意饮酒吃菜,其实一个个都竖着耳朵仔细听的那些人,便都以为今日这事八成是没有什么看头了。
他们原本还以为罗三郎要狠怼这一对夫妇,没想到竟是这般,着实无趣得紧。
“罗某却有一事不明。”这时候,只听罗用对那夫妇二人言道。
“何事不明?”黄二夹了一块东坡肉放到嘴里,别说,这王记酒肆的饭食也是不错,方才他尽顾着说话了,坐了这么久都还没有吃上几口饭菜呢。
“你二人既是有心想要接了冯狗儿过去,因何之前不来,偏要待家中走了霉运才来。”罗用这话一出,厅堂众人反应各异,有一时间还没有反应过来的,还有暗自抚掌叫好的,很多人纷纷都把视线往他们这一桌投了过来。
“甚,甚的霉运?”黄二那一口东坡肉还未来得及咽下,便被罗用给打了一个措手不及,当时面色大变,呐呐不知所言。
“罗三郎何出此言?可是误信了什么谣传?”那妇人瞧着反倒还镇定几分。
“我听你们合河那边的人说,你这夫家前些时日在街上买了一批用清水冒充的葡萄美酒,用的便是他姊夫店里的货款,不知这消息可是误传?”罗用端起酒杯抿了一口清酒,笑盈盈说道。
老底都被人给戳了个对穿,那妇人面上这时候也绷不住了,于是她便起身道:“罗三郎这一顿饭明面说是赔罪,实际上不过就是想要为难我们夫妇,为你家四娘正个名声罢了。”
说完,她拉起自家男人就要往酒肆外面走去。
罗用哪能由着他二人这般轻松便走掉了,在他们西坡村闹完了事,现在拍拍屁股就想走?门都没有。
只见这时候从外面走进来几个黑状汉子,将这酒肆厅堂的大门堵得死死的。
“你们这是要作甚?”那妇人这时候才终于慌乱起来。
“我就是想问问你二人与那胡记酒肆的店家是如何商议,可是答应了他们拿那冯狗儿去抵债?”辛辛苦苦跑这一趟离石县,演了这么一场戏,这厅堂里面还有这么多观众呢,罗用怎么能让这一场好戏草草落幕。
“何来抵债一事,你们定是听信了什么子虚乌有的谣传。”这妇人这时候倒也不敢说罗用诬赖他,只说他是误信了谣言。
“是不是谣言,公堂之上自有明断,依我看来,你二人分明就是要略卖了我村中那冯狗儿去与人抵债,你二人若是冤枉,县令自会给你们一个公道。”罗用说完,略一抬了抬下巴,他的那些弟子便几步走上前去,将那黄二夫妇二人给扭了。
这一行人浩浩荡荡去往县衙,街上好些看热闹的,前两日还听人说罗四娘对这冯狗儿的娘亲甚是无礼,今日怎的他二人就要被扭去见官了?
一打听之下,才知道这夫妇二人竟是在合河那边欠了钱,想略了那西坡村的冯狗儿去与人抵债,当即便有人将唾沫啐到那妇人面上,常言道虎毒不食子,就这蛇蝎心肠,也配为人母。
涂县令这时候正在公府之中,见罗三郎亲自扭了人来,事情也说得有理有据,当即便把人给收押了,严明此事还需彻查。
之后他又将罗用请到后衙,与他说了另外一番完全不同的话:“那妇人既是冯狗儿生母,又如何能断他略卖?别说那娃娃现在还好好的在你们西坡村,即便是已经被带去了合河那边,送去了胡记酒肆,也是断不了略卖的,他们这两家本来就是亲戚。”
“我知。”罗用叹了一口气,他又何尝不知,大唐的律法中虽然明文规定,父母长辈强卖自家儿孙亦是略卖,同样也要判刑,但实际上,卖儿卖女的人不少,被判刑的父母却是闻所未闻。
他今日这一番作态,不过也就是为了造个势而已,搞个小轰动,消息才能传得更快一些,也免得他家四娘一直被人说闲话。
“不过此二人行为卑劣,三郎放心,我定会给他们一些教训。”涂县令也看不上那两口子,但是判那当亲娘的略卖,却是不能的。
孝这一个字,如有千斤重。孝道在这天底下之所以能这么有市场,原因无非就是两个,一来儿女天然就对自己的父母有亲近和感激的情感,也愿意孝顺他们。
二来就是权力与秩序,所谓孝顺孝顺,莫要忘了后面还有一个顺字,儿女顺从自己的父母,百姓顺从自己的君主,这便是这个社会的秩序。
这一天傍晚,罗用几人回到村里的时候,好些村民都已经听说了这件事,大伙儿这时候都聚在村口呢,就想从罗用那里听个准信。
“三郎,那冯狗儿的娘亲,果真是想骗了他去与人抵债?”见罗用回来,几个村民马上就围了过来。
“听了合河那边传来的消息,便是这般说,具体情况涂县令那边还要彻查。”罗用回答说。
“没想到竟是这般。”村人欷歔不已。
“我还道她是个好的,着实是没想到啊……”
“怎么说也是她肚子里掉下来的一块肉啊,因何能狠得下这个心?”
“倒是我等错信了她。”
“……”
罗用听了这一番话,心中只觉没劲得很,都到这时候了,还给自己找借口呢。
当时村子里的人为什么更倾向于让冯狗儿跟他那娘亲离开,还不就是把他当成了村里的包袱,不想平白担上这么一个责任,于是就想把他往外推。
那妇人现如今在何处生活,做的什么营生,村子里的人统统都不清楚,那么草率就想让冯狗儿跟她走,说什么亲娘总是心疼自己的孩子,其实不过就是他们给自己找的借口,归根究底,还是因为冯狗儿的存在对村子里这些人来说是个麻烦,需要他们付出钱粮和精力去照顾。
“诸位下次莫要再犯糊涂了。”罗用叹了一口气,对他们说道:“咱西坡村的老弱,咱西坡村的人若是不想管,难道还能指望别人来管?”
“三郎啊,这……”有几个村民开口想要说点什么,一时间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咱这村子里这么多户人家,可是养活不了一个冯狗儿?”
罗用其实也不想当面跟这些相邻说这么重的话,但这一次的事情实在是太让他失望了,一个村子这么多大人,关键时候竟还要四娘一个小丫头站出来说话,最终害她徒惹一身是非不提,这些人竟然还认为四娘做得不对。
四娘的做法虽也不是顶好的,但她至少还知道要护着冯狗儿,村里这些大人倒好,一个个都想着往外推。
不想再留在这里与这些人多说什么,罗用这便打算回自家院子去了,一个回头,却见那冯狗儿就在路边上蹲着。
罗用走过去问他:“蹲在这里作甚?可是吃过晚饭了?”
“并未。”还孩子撅了撅嘴,揉揉眼睛说道。
“走,去我家吃饭。”罗用伸手把他拉了起来,这冯狗儿与五郎差不多大,五郎这两年长了不少,冯狗儿依旧还是瘦瘦小小的一个。
第206章 混沌
这一天晚上,许多西坡村的村民都在自家炕头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三郎那一句,咱村这么多户人家,可是养活不了一个冯狗儿,着实是问得扎心了。
若说过去村中穷困,在顾及自家之余,又要养活一个冯狗儿,肯定不容易,可现在大伙儿的日子都好多了不是嘛,家家户户哪怕只要匀出一点点,也够那祖孙二人吃饱穿暖的了。
说来说去,还是抠门,从前的日子不好过,家家户户都紧吧,过日子那是一省再省,现如今村子里富裕了,可大伙儿却还是不舍得花钱,就喜欢可劲儿挣钱,看家里的粮仓堆得满满的,柜子里的布料堆得多多的,铜钱一串一串存起来,一想到又有哪里要花钱了,心里就止不住的肉疼。
在罗三郎回来以前,他们还觉得自己抠得挺有道理,毕竟自家的娃娃自家养,那还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谁愿意帮别人养娃娃,既然亲娘来了,那就跟亲娘走吧,不是挺好的。
结果罗用回来以后一调查,查出来那对夫妻竟是因为在外头欠了别人钱财,想拿冯狗儿去抵债,众人心中顿时就像是被人重重给敲了一锤子,再回头去想那一日的情形,若不是被那罗四娘给拦了一下,那两个人真的就要得逞了。
带着这样沉重又复杂的心情等在村口,很多人心里还以为待罗用回来以后,说不定还能宽慰他们两句,毕竟他们也是不知缘由不是嘛。
罗三郎对待同村人向来都是宽厚的,从前那殷家人那般,都未见他说过一句重话。结果罗用回来以后的表现,却很是出人意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