妇人们洗衣服的地方,便在厨下,一个草棚屋子里,布置简陋,地方颇宽敞,两个年轻的媳妇子坐在小凳上,就着木盆搓洗衣裳,还有一个年长些的,坐在灶下烧火,三人一边干活一边说话。
阿枝抱着自己那几件衣服进去,那年长的妇人便把墙边立着的一个木盆端过来给她,又利落地从锅里舀了几瓢热水,与大半桶从水缸里舀出来的冷水兑了兑,倒进她那个木盆里。
于是阿枝便坐在那里洗衣裳,听着那三个妇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灶膛里烧着火,这屋里虽然没有火炕,却并不怎么冷。
不多时,又有几个小孩蹭过来,与自家阿娘讨要干玉米粒,言是要去对面街上换麦芽糖吃。
这些小孩也是知道看眼色的,方才他们都见客人给钱了,家里的大人们今日挣得了钱,心情好了,应是比较容易讨到糖吃。
那年长的妇人打发他们:“去去,昨日方才吃过了,今日又要吃?”
那几个小孩却不肯走,嘤嘤嘤地围着自家阿娘撒着娇,有扯衣服的,还有爬到他们阿娘背上耍赖的,为了那一两块饴糖,一个个俱都使尽了浑身解数。
倒是有一个小姑娘,乖巧地蹲在阿枝身边看她洗衣裳。
阿枝在长安城生活了这些年,不缺吃不缺穿的,尤其后来住在143" 南北杂货0 ">首页 144 页145 页, 白府之中,四季衣裳更是置办得颇为周全,这时候出门在外穿得虽然低调,在眼前这个小姑娘眼中,却也是很美很洋气了。
阿枝看着眼前这个乖乖巧巧的小女孩,心中也是有些喜爱。后来她把盆里那几件衣裳抹上羊脂皂搓洗过一遍,将盆里的脏水倒了,那个烧火的妇人忙又与她提了一桶温水过来。
阿枝便趁着这个工夫,从怀里摸出三枚铜钱,递给那个女孩,叫她与阿兄阿姊们一起拿去买饴糖吃。
那些个小孩呼啸着便出了院子,也不管外头这时候正在刮风下雪的。
“你又与他们铜钱做什么,这些死孩子,一个个嘴里就跟长了馋虫一般,肚里又像无底洞,总也吃不够。”那个给她提水的妇人这般说道。
“这般大小的孩子,哪一个不是这样。”阿枝笑着回道。一桶温水倒进盆里,她把自己那几件衣服放进去继续搓洗。
“你们大地方的人,定然不似我们这般,咱们这地方穷,小孩也格外馋些。”
“也就是这两年,还能闹着要吃饴糖,搁我们那时候,一天能有两个杂面饼子果腹就算不错。”
“大郎大娘他们小时候也吃得不好。”
“那时候一年到头也难得吃上一两回饴糖的,不过他们到底还是比我们强些,七八岁往上,就再没饿过肚子了……”
她们这边方才没说了几句话,院子里便又传来了那些小孩回来的声音。
年长的妇人掀开草帘子出去问了一句,只听外面的孩子说,那卖饴糖的见他们拿了铜钱去买,而不是用粮食换,于是便多给了他们两块。
作者有话要说:
逆旅:也就是客舍。
第391章 贞观十八年春
阿枝他们这一路走走停停,从长安城到凉州城的这一段道路上,路面是水泥路面,往来商贾亦是不少。
那些个运羊绒的羊脂皂的白叠布的商队,他们不时便能遇到一个。
他们这回走的是南边这条道,从北边走也有一条路,就是绕了些,要先从长安城到离石县,然后再从离石县到凉州。
北边那条道冬日里也不冷清,秋末冬初那时候从河东道一带南下卖农货的乡人商贾就很多。
在关内道北面的城州集市,朝廷每年都要运送大批的羊肉罐头南下,为了这运输一事,难免要发些徭役,大多都是关内道当地百姓。
还有一些个做羊绒羊脂皂买卖的商贾小贩,每年入冬后也都行走在关内道中部以及北部,还有陇右道东面,罗用那些弟子们从前铺好的那条水泥路上,商贾行人往来不绝。
阿枝他们这一走,就从入秋走过了深冬,待过了凉州城以后,人迹便少了许多,在过那焉支山的时候,走得最是艰难。
过了焉支山之后道路就平坦了许多,只是商队里的人个个都很戒备,言是怕有贼人出没,劫掠钱财货物,阿枝听闻了,也是有些害怕,好在他们这一路有惊无险,总算是在开春那时候抵达了沙洲。
在经过晋昌城的时候,阿枝也看到了木轨马车,这种木轨马车长安那边也有,陇西这边的这个木轨马车,无论是轨道还是在轨道上行驶着的马车,比起长安城那边的,看起来都要简陋许多。
阿枝他们这一路着实走得很累了,这时候自然也想乘木轨马车,只是商队中有不少马匹骆驼,不太好处置,于是众人最后还是决定一起走过来。
他们就走在木轨道旁边的驿道上,看着轨道上马车来来往往,跑得飞快。
道路两旁常常都是大片大片的荒石滩,偶尔经过一些村落农田,农人们这时候已经开始侍弄田地了,还有一些农人在荒滩上拣石头,似是要把它们开辟出来,用来种植白叠花,听闻那白叠花甚样的田地都能长,就连那不出粮食的盐碱地它都能生长。
常乐县这边,罗用他们听那些坐木轨马车过来的商贩们说,从长安城那边过来的茶商队伍就快到了,还说看到一个黑色的昆仑人,应是阿普无疑。
于是众人早早便出城去迎接他们,衡致正在机器坊干活,听闻了这个消息,胡乱洗了一把手脸便跑了出来,衣服都不及换,昆仑人们也都跟着罗用他们一起,到城外去迎接他们的族长。
一群人在城外左等右等,就是不见人来,昆仑人们跑到坡地高处去看了又看,很是心焦。
好容易在远处隐隐看到了商队的身影,这些昆仑人一个个便都呼啸着迎了上去,口里嚷嚷着罗用他们听不懂的语言,汉话这时候早已被他们扔到了天边。
罗用他们这时候也都迎了上去,衡致跑到阿枝身边,帮她把肩上的包袱接了过来,阿枝的行囊也在车上,背上这个包袱主要就是放些粮食铜钱和水,并不多重。
这两人面对面站着,一个是刚刚走完了好几个月的远路,风尘仆仆,一个是方才从作坊里跑出来,衣服上一片一片的脏污,这时候两人相视而笑,看起来倒是格外登对。
罗用早前便已收到他们从长安城寄来的信件,知晓杜构这一次也要来,也知他腿脚不便,行路更是比寻常人更加艰难。
杜构这时候从他坐着的那头驴子背上下来,旁边的青年给他递了一根木棍过去,他便拄着这根木棍,一步一步走到罗用跟前。
早前从长安城出来的时候,他骑的原本是一匹大马,后来那匹马在过焉支山的时候死了,也不知是累死的还是被冻死的。
好在队伍中的人对他十分照顾,一路扶持着,终于过了焉支山,抵达张掖,这头驴子便是他二人在张掖买来。
他去年先是被流放,然后又被赦免,一路辗转去到长安城,又从长安城千里迢迢来往常乐县,这些年攒下的钱财基本上也都花空了,只这赤条条的一身残躯,来到罗用跟前。
他放下手中木杖,弯腰与罗用作揖,只见他那宽大的衣袖被荒原上的大风吹得猎猎作响,姿势大开大合,动作一丝不苟。
罗用就站在他面前,沉默着接受了他这一礼,然后又适时地伸手将他扶起:“这一路上辛苦了,我们进城去说吧。”
两人这时候俱都已经红了眼眶。
进城以后,罗用便让阿普与他那些族人自去相聚,阿枝与衡致也有一些话要说,罗用这边,便只专心接待杜构。
至于他们的住处,阿普先前便受到了朝廷的赏赐,在常乐县这边,罗用也做主给他分了一个院子。
早前罗用刚到常乐县上任的时候,那个院子还是个荒宅,后来修缮修缮,被他们用来当了仓库,因为距离昆仑人聚居的地方比较近,这回罗用便让人把这个院子腾挪出来,修缮一番,归到了阿普名下。
杜构和阿枝暂时就被安排在常乐县衙之中,过些时日,罗用还要给衡致阿枝二人筹办一个婚礼,那之后他二人便能住到一处。
还有那个随同杜构而来的青年,暂时便与杜构同住县衙之中,也可照顾杜构起居。
他们这县衙里面干活的人也有,但大多都是一些煮饭的扫院子的洗衣服的,专门服侍人的那是很少,主要都是像黄县丞那样自己带来的,罗用这边是从来没有买过人。
待到二人独处之时,杜构便郑重地向罗用行过了拜师礼,罗用也郑重接受了。
礼毕,罗用将他扶到木榻上,两人隔着矮桌吃茶说话。
罗用说杜构来得正是时候,他一早就想在常乐县兴建水利,之前已让县中吏员前去勘察过了好几回,现如今钱帛也已攒了不少,待到今年秋收之后,他便打算动工。
对于常乐县这样人口不多的小县来说,这着实是一个大工程,水泥作坊那边现在已经开始生产新配方的灰水泥了,待到今年入秋,应该能供给修建水渠只用。
“待过些时日,我便让县中吏员将他们勘查到的结果与你细细道来,届时你再上山看看,这条水渠最终究竟要如何修,便由你来做主吧。”
“倒也不必着急,眼下这些时日你只管细心将养身子,钱帛若是不够,只管与为师讨来。”
罗用说着,便从旁边架子上搬了个木匣下来,隔着矮桌递给杜构,杜构打开来一看,只见那里面放了满满一匣子铜钱,铜钱上面还铺着几个大大小小的银饼银块。
杜构听了罗用这些话,又见了这一匣子银钱,也是笑了。
之前那一路上,他心中也是有些忐忑,不知见了罗用以后会是个什么情形。
结果罗用今日不仅热情地接待了他,与他安排好了出路,还与他抱了这一匣子银钱出来。
“那徒儿便收下了。”杜构笑道。
“你便只管安心收下,莫要与你那些师兄道来,免得他们说我偏心眼。”罗用玩笑道。
他的那些弟子现如今个个都能挣钱,有些人的家财甚至超过罗用,哪里又会眼馋新师弟的这一匣子银钱。
只是平白出现了一个出身很高的新入门的师弟,大家伙儿这时候都还有点别别扭扭的,不知该要如何相处。
今日的接风宴就摆在去年冬天新开的一家酒肆,这家酒肆地方够大,饭菜也好吃,罗用早早便差人把宴席订下了,这时候众人洗去了一身尘土,纷纷前去赴宴。
天色渐暗的时候,杜构换了一身干净衣裳,骑着他那一头毛驴,由那随同的青年牵着,与罗用一同前去赴宴。
为了不让杜构显得特别,罗用这天也骑了五对出来,平日里他一般是不骑的,常乐县总共就这么大点,从这边到那边,用两条腿走一走,也就没几步路的事情。
罗用这边没人牵驴,乔俊林这时候就笼着袖子走在旁边,他并不给罗用牵驴,罗用也不让他牵。
五对就是个欺软怕硬的,平日里在这小县城里恣意得很,被乔俊林收拾过几次之后,在他跟前就很老实了,这时候乔俊林指哪儿它就走哪儿,很是任劳任怨乖顺听话。
他们几人正在街上走着,便见旁边的铺子里,有人搬了梯子出来,手里拿着一根烧着火苗的木条,给檐下挂着的一个灯笼点火。
杜构原本只当那是个寻常灯笼,哪知那灯笼点起来以后,起初不显,片刻之后竟是越来越亮,最后竟那家铺子门前照得亮堂堂一片。
这时候再转头去看前面后面的街道,只见很多店家纷纷出来点火,有爬高的有护梯子的,还有在下面的墙壁上拧着一个什么开关的,还有一些妇孺小孩出来看人点灯的。
杜构他们就这样停在大街上看了许久,也就不到一刻钟的工夫,街道两边那一个个的灯笼都被点亮起来,那些灯笼里的火光越烧越亮,渐渐的把他们眼前的街道都给照亮了,就连脚底下踩着的水泥路面有一条细细的缝隙,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这是什么灯?”杜构诧异道。
“这便是沼气灯了。”罗用笑着回答说,面上也带了几分骄傲之色。
第392章 夏彦
罗用他们这一回做出来的这个沼气灯,乍看之下与寻常灯笼无异,把灯笼外罩抬起来细看的话,就会发现在灯芯与灯罩之间,还套着一个网状的纱罩,这个网纱便是沼气灯的关键所在了。
这网纱乃是用细密坚韧的细麻线编制而成,然后再在麻线外面涂抹一层氧化钍,在沼气灯被点燃之后,这一层氧化钍受热,便会迸发出强光。
因为氧化钍的受热发光需要一个过程,所以这种沼气灯在刚刚点着的时候并不很亮,之后在氧化钍的受热过程中,会逐渐变得明亮起来。
罗用上一世在乡下收农货的时候,也曾见过沼气灯,那时候的沼气灯也是由灯座、网纱、灯罩,三个部分组成。
不同的是那时候的网纱做得比他们眼下这种网纱精致,氧化钍纯度也更高,外面的灯罩更是用玻璃制成,那样做出来的沼气灯自然更亮。
不过他们这个沼气灯也不差,比之蜡烛油灯那是强出不少。
这第一个沼气池的位置,就建在县衙旁边的一片空地上,也就是从前那个豆腐坊的位置,早前豆腐坊关停了,那片地方便空出来了,倒成了城中百姓一个休闲去处。
这沼气池也并不很占地方,就见在豆腐坊后面,从前用来放柴火杂物的角落里,去岁冬日开始动工,修好了沼气池,又倒了不少材料下去发酵,今年开春以后化了冰,罗用便让人拿着木棍下去捅了捅,通通气,又弄了些马粪下去,没几日,那池子里面的温度就高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