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把伞,唐公未必就会自己留着用。”罗用笑了笑,摇头道。
“师父是说,他可能会把那把伞献给圣人?”罗用若是不说,许二郎倒是没想到这一茬。
“谁知道呢?”这种事谁也说不准,再说罗用对唐俭此人也是知之甚少。
若是单说社会现状,这时候虽然也有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说法,但时下许多名门望族还是很清高的,甚至还有很多人看不上李氏父子的出身,认为他们并不是真正的贵族。
通常印象中的封建王朝,一个臣子在外头执行公务,途中得了一样新鲜物什,不用说,肯定是要拿去献给皇帝陛下,够不着皇帝陛下的,就退而求其次选择皇子啊皇妃啊甚至是外戚啊或者是自己的顶头上司啊之类,但在唐朝这时候,情况就有点不一样。
唐初这时候,社会上还有着比较浓重的魏晋之风,大家都比较要脸面,溜须拍马还没有成为社会风气。
这时候的很多人都看重名声多过实实在在的物质利益,别个不提,就说魏征此人,听闻他每次给皇帝写谏言的时候,都要单独另抄一份拿去史馆,让他们把这些话写在史书上,听说李世民在得知这件事的时候也是气得不行。
但不管怎么说,要脸面重名声,总归还是比不要脸好得多。
时下的社会风气就是如此,无论是平民还是贵族,大家都很看重自己的名誉,几乎人人身上都有一股子骄傲,其中让罗用印象最深刻的,是一个名叫柳范的侍御史。
事情的起因是吴王李恪,李世民的一个儿子,这家伙喜欢骑马打猎,踩坏了百姓地里的庄稼,于是柳范就在朝堂之上把他给弹劾了。
李世民护崽,他说,权万纪辅佐我儿,却不能使他行为端正,他有罪,他该死。
柳范一听,当即就把他给怼了回去:“房玄龄辅佐你,也不见你停止狩猎。”
皇帝很生气,但他也没有当场就把柳范给怎么样了。
所以说,虽然眼下确实是封建社会,但跟后面的那些封建社会,多少还是有点不一样。
那些氏族子弟,对于某些想要出人头地的平民阶层来说,确实是一种极不公平的存在,但是不得不承认,这里面的很多人,确实也是有骨气有风度的。
在这种大环境下,唐俭究竟会不会把那把伞献给皇帝陛下,那还真不太好说。
很多在后世的许多王朝,乃至于直到二十一世纪,都被人们视作理所当然的事情,在眼下这时候,却未必如此。
许二郎抠了抠自己的胡茬,心里琢磨着,万一那唐俭果真将那把伞献给了皇帝陛下,结果没几天,他们这边又弄了好些折叠伞在长安城销售,搞得那些富贵人家的老少爷们人手一把,这个……好像确实有点不太妥当。
算了,还是多烧些土水泥吧。
目前他家师父虽然还没有说什么,但西坡村中有不少村民都已经开始讨论修路的事情了,若能在今年冬天里修出一条通往县城的水泥路,那么往后他们村的嫩豆腐想要卖出去可就比现在容易得多了,运输成本将会大大降低。
这件事如果决定下来,那么今冬他们将会用到大量的土水泥,就算许家客舍的生意进入淡季,他们兄弟几人一起在水泥作坊干活,也能有些收入。
至于地里的活计,他们最近按一日两文钱再加两顿饭的工价,从城里寻了不少帮工,这样一来他们自己就能轻省许多。
原本还担心师父会责怪他们懒怠,没想到罗用得知这件事以后还很支持,还说了一些钱财就是拿来花的云云。
他们这些弟子却是从小节俭惯了的,这一次若不是因为活计实在太多自己做不过来,也不肯花钱雇人。
对于师父的教导,他们虽然一时还理解不了,但也都好好听着,很多时候,师父所说的话,往往都需要过很长时间以后,他们才能真正体会那其中的道理,所以师父的话总是对的,即便他们现在一时还有些接受不了。
这些弟子们对于罗用的信任是有些盲目的,罗用本人也知道这一点。
从前的罗用并不喜欢被人以这样的方式信任着,总感觉一旦接受了这样全心全意的信任,就要为对方的信任负责,他并不认为自己可以负得起这样的责任,也全然没有这方面的意愿。
现在终究是有些不同了,现在的罗用已经可以心平气和地接受这样的信任,从这些信任之中汲取力量,相应的,也承担起他们对于自己的期许和依赖。
无论是付出还是索取,都需要勇气,罗用现在还在学习阶段。
被唐俭等人这么一耽搁,时间又过去两天,羊圈那边,罗用的几个弟子这一日就要收稻子了,村子里的秋收工作也在如火如荼地进行着,罗用算了算,这时候开始造打谷机,应该是赶不上趟了,干脆还是明年再说。
长安城那边的玉米差不多也该成熟了,在这个节骨眼上,稍微低调一点总没坏处。
那些占城稻的收获还不错,但是与罗用在后世见过的密密麻麻挂满了沉甸甸的稻穗的金黄色稻田,还是有着很大的差距。
这时候一般情况下,一亩地产粮也就二百斤上下,跟后世那种动辄上千斤的稻田,根本没有什么可比性。那稻穗长得稀稀拉拉的,稻谷颗粒也不饱满,看着就带着一股子荒芜的气息。
“没想到这稻子竟然真的能种成。”罗用的那几个弟子却很高兴。
稻谷这个东西在离石县当地是很金贵的,本地并无出产,一向都要从南方那边运来,这时候他们自己竟把稻子给种出来了,如何能不高兴。
“产量倒是不及谷子。”杜构惋惜道。当地人所说的谷子,指的是未脱壳的粟米。
在这个以填饱肚子为主要目标的年代,产量自然是最重要的,这占城稻在南方山区有较高的推广价值,可以在旱地种植,生长周期较短,一年可以种两季。
但是换了北方,在西坡村这样的地方,肯定就种不了两季了,不知道是因为温度不够还是什么原因,产量也不太高,这样一来,自然也就没有多少推广价值了。
“自己种的米,再如何也比外头买来的实惠。”能种出稻米,罗用已经很满足了,这个年代的北方根本不产稻米,后世盛产稻米的大东北,那里的人这会儿还在过着渔猎生活呢。
没有打谷机,这些稻子割下来以后,大伙儿就用打谷桶脱粒。
这打谷桶就是一个斗状的四方木桶,上面的开口大,下面的桶底小,约莫半人高。打谷的时候,便将这个打谷桶扛去田头,几个人围在四周,手里握着蹈秆,一下一下拍打在打谷桶四沿,将稻粒拍落,若是还有没拍干净的,就要上手去捋。
罗用平日里虽然也有干活,但与他的这些弟子终究还是没得比,收了没一会儿稻子,双手就被稻粒上的芒刺给扎得生疼。
好在这稻子也没多少,当初杜构带来的种子本来就不多,被罗用分给他的几个弟子去种,虽是精心照料,最终却也只得了不足十六斗稻谷。
这几个弟子当初租赁罗用的田地的时候,合同上约定的租金是收成的三成,这也是眼下的普遍市场行情。
但是在这个三成租金的基础上,很多主人家还会另外增加一些杂七杂八的收费,有些人甚至还会把租户强行纳为私奴,相比起来,罗用这里就好很多。
今年这些水稻的情况稍微有些特殊,因为这些水稻的种子相当珍贵,是由罗用提供,在这种情况下,自然就不能再按三七来分。
罗用的那些弟子只各自留下少少的一些稻谷作为来年的粮种,剩下的大部分都给了罗用。
原本按他们的意思,若能留下半斗种子就已经很好了,罗用却叫他们各自留了一斗,其中一户种得最好的,罗用另外还多给了一些,总共五户人家,去了五斗有余,如此一来,最后到罗用手里头的,也就剩下一担稻谷了。
这金灿灿的一担稻谷,可让家里头那几个小孩高兴坏了,从前阿兄托人从县城买稻米,每次都只买少少的一两升,也就够熬上一两顿米粥的,这回竟得了这满满当当的一担稻谷,怎能不高兴。
这些稻谷晒干以后,用两口大瓮装在屋中,头一天,罗用便取了半斗出来,放在石臼之中,细细舂了,当晚便煮出一锅香喷喷的白米饭来。
白米饭的甜香飘了满院子,馋得家里头那几个小孩围着灶头直打转,看得罗用也是有些好笑。
半斗稻谷说少不少,可也抵不住他们家人口太多,最后分了分,每个人也只是分到了一大碗,再想要添第二碗,却是没有了,若是还没吃饱,就只好再啃一两个杂面饼子。
这一边,兄妹几人埋头吃饭,另一边,在罗家院子外头,挨着侧面院墙那里,前些时候新起了两间屋子,郑氏带着她的小女儿就住在靠前的那一间。
母女二人这时候也在吃饭,炕桌上摆着两碗白米饭,一碟油渣炒咸菜,还有一大海碗带汤的芦菔。
那小丫头从刚刚罗家院子飘出饭香的时候就开始咽口水,这时候早就按捺不住了,摆好了饭菜,抱起饭碗就往嘴里扒。
郑氏笑了笑,也没说她什么,只她自己却不吃那碗米饭,而是从炕头一个篮子里取了一块杂面饼出来吃。
“阿娘,你怎的不吃米饭?这么大一碗,我吃一碗就尽够了。”小丫头咕噜一声咽下嘴里的米饭,对她阿娘说道,面上还带着一些兴奋的表情。
罗三郎他们可真好,她原本还有些担心今天的米饭她们母女二人有可能吃不着呢,没想到竟然给她们打了这么大两碗,挺大的两个敞口粗陶碗,装得都冒尖了。
“你吃吧。”郑氏笑着对她说道,她一手拿着杂面饼,另一手拿着筷子夹了些芦菔来吃。
“可是要给阿姊她们留着?”小丫头也不傻,她有注意到阿娘最近已经慢慢开始攒口粮了。
前些日子有个定胡人跟她们说,她那个小弟还跑城门口去跟西坡村的人打听她们母女俩的事情,那小子也是闲的,明明上回余阿婆过来的时候,阿娘已经让人捎话回去,告诉他们自己在这边已经安顿下来,让他们姐弟几个好好待在家中,莫要在外头乱跑。
打那以后,阿娘就开始攒吃的了,小丫头觉得以罗家现在给的饭食分量,她每顿至少能省下一半给阿姊她们,结果却被她阿娘给阻止了,还说叫她好好吃,若是饿的面黄肌瘦的,人家见了还以为是主人家苛待了她们。
所以这些天过去,母女二人也就攒了一些最经得住放的杂面饼子下来,也没有着急给家里头捎回去。
今日见了这两碗雪白喷香的大米饭,郑氏终还是按捺不住了。
在得知自家阿娘的打算以后,小丫头便有些恋恋不舍地放下手里的饭碗,将它推到一旁,然后也去取了一个杂面饼来啃。
郑氏倒也没拦着,她笑着摸了摸自家闺女的面颊,小丫头也冲她笑得一脸乖巧。
母女二人就着一碗芦菔吃了些杂面饼,然后郑氏便从炕尾一个做工略显粗糙的木柜里,取了一张油纸出来,用手比划了几下,最终裁剪了三块同样大小的油纸下来,剩下的依旧收在柜中。
她二人将炕桌上同样没怎么动过的油渣炒咸菜包在米饭中,用油纸裹起来,稍稍捏紧一些,与这几日省下来的几个杂面饼子同放在一个小篮里……
第二日,中午时分。
“阿姊!阿兄!你们看阿娘给我们捎了甚!”一个七八岁大的小男孩手里拎着一个小小的盖蓝,飞快地穿过巷子,窜进自家院中。
“阿娘给我们捎了甚?”堂屋里走出来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女。
“你猜?”那小子嘻嘻笑着,拎着篮子一溜烟进了屋子。
“我怎猜得着?”听闻阿娘给她们捎了东西回来,小姑娘也挺高兴的,伸手捶了捶自己有些酸疼的肩膀,转身也跟着回了屋子。
“阿兄你猜?”那小子显然是高兴坏了。
“不猜不着。”堂屋炕上,还有一个少年坐在桌边削着一块小小的竹片,自打婶娘去了西坡村以后,他们姐弟三人就在家里做竹链子挣钱。
“就知道你们猜不出来。”那小子这时候自己也忍不住了,没再磨蹭,掀开盖蓝,从里头拿出三个用油纸包好的饭团,他们三个一人分了一个。
待到打开了外头包着的那一层油纸,露出里面的白色饭粒,屋里那两个大一点的孩子也都很是吃了一惊。
他们虽然也听说过罗三郎的名声,但郑氏母女毕竟是去给人养猪,想着她们在那边吃些苦头也是难免,没想到竟然还能有这样好的吃食。
“……这米饭可真好吃。”
“我听人说,罗三郎那羊圈边上,今年就种了些稻子,这些米饭肯定是从那里来的。”
“阿娘她们自己肯定没舍得吃……”
“阿姊,这米饭可好吃?”
“嗯!好吃。”
“待我将来挣了钱,也给你买。”
“你倒是安生些,在家里多做几个竹链子。”
“下午便不出去了……”
“婶娘可有带话回来?”
“就说她们在那边好着呢……”
“……”
姐弟三人吃着饭团说着话,最小那孩子滔滔不绝说个没完,她阿姊耐心听着,还有一个大一点的男孩,捧着饭团靠在窗边静静吃着,只偶尔说上一两句。
窗外是他家后院,院里有小一片菜畦,今春还新种了一丛石竹子。眼下已经是农历九月中旬,气温一日低过一日,菜畦里已经没有什么菜了,小小的竹丛依旧带着绿意。
屋子里,小小的少年穿着一身破旧衣裳,手里握着一个饭团,一边吃着,一边还眉飞色舞地说着自己将来要挣多少多少钱,买多少多少美味的吃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