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书桌,梳妆镜,衣柜,看起来是简单的,而桌面上的小绿植、书柜格子里的小娃娃、以及盖着东西的镂空纱罩,都体现着叫人难以忽略的温馨,最叫苏言笙惊奇的是摆在墙边的东西——按照苏言笙从前在家里的了解以及到了最初那个修真世界的认识,那是一种乐器,叫筝,声音清越,在特定指法下模仿起水声也是行云流水,十分悦耳。
苏言笙曾拨动过那里的弦,能出声——然后受到了惊吓的少年就暂时剥夺了他触碰东西的能力,到弄明白之后才松了口气。
依照少年的话来说,少年自己是跟日记主人有约定的人,而苏言笙更是从日记主人的指环里出来的,跟日记主人更是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对于他们来说,日记主人的一切东西,都是“真实”的。
在得知苏言笙对着古怪的乐器“略懂”之后,少年欲言又止,最终什么也没说,苏言笙猜测,他大抵是想叫自己来一段,却因着两个人之间不熟,不太好意思。
而苏言笙也觉得两个人还“不熟”,他贸然要求为对方演奏一曲的话也太过突兀,再者,他也实在是有很长时间不曾碰过历史上华夏民族的一些古典音乐了。
这个问题先撇开不提,一连两天,苏言笙都没离开过这个房间,一直在观察。
其实也不能确定是在观察还是在出神。
晏晏看着宿主消极怠工,却不能忘了系统其实还有个“督促”的功能,它是不希望苏言笙接这些莫名其妙的任务,可既然都进来了,想方法出去才是硬道理,苏言笙不积极,它便主动引导:“所以说看房间的话,日记的主人应该是个女孩子吧,因为是女孩子,也喜欢女孩子,所以才把对方深深地藏在心里不叫别人猜到吗。”
苏言笙摇了摇头:“未必。”
“如果要藏起来,日记主人为什么要写出对方的名字呢?要通过名字查一个人,范围可就缩小太多了,如果真的就是按名字来,怎么至于就没人知道呢?而且你也不能因为一个名字就认为人家是女孩子啊。”
晏晏沉默了,苏言笙继续:“而且房间这样,也未必就是女孩子。”
不过是整洁一点,以及有一些特点,可前面还有过一个沈知呢,虽然说不至于人人都这样,但万一呢?
万一,人家就是喜欢呢?
故而苏言笙并不同意就凭这么些信息去缩小范围。
说来也是小世界的锅,有先人说过“世界之大无奇不有”,他们这完全就是世界之多无奇不有了,房间特征那有沈知这个典型,到名字这儿他自己就是个例子,而且即便不说他自己,就最初时候那个世界里,许多字也是男孩女孩都能用的,名字也从来不是判定一个人性别的标准。
故而那么点儿勉强算是显眼的线索,思维一发散,也就约等于零了。
得出这么个结论,晏晏不免有点蔫,苏言笙看着心软,赶紧是去给顺毛:“其实我们考虑的也是极端情况了,总的来说,基本可以优先考虑女孩子。”
得出结论之后苏言笙便没再在这一处折腾,头一回想着离开这间房去看看别处。
他能不能碰到东西全凭少年心意,这会儿相处下来还算融洽,自然就与寻常人没什么差别,到楼下找了一圈,在一个类似于画室的地方找到了发着愣的少年。
画室墙上贴了不少画,有景,也有人,苏言笙看着也有些熟悉,想起来沈荨跟苏清岚出去采风时,其实也有画画的习惯,画风便与这些画相似,无一不是温和色调。
不管现下所书写的故事如何,终归都是充满希望的,曲折蜿蜒的道路,也终究会通往光明。
与他所听见过的琴声是一样的。
但这画其实也有蹊跷——画上头的人物,不管是什么场景下的,都没有脸。
这便是与沈荨的画最大的差别,沈荨的画不管什么时候,但凡有人像,都是最为注重表情的,或笑或闹,都是情绪,能感染人,但这些画上面的人没有脸。
苏言笙看了看少年,却发现少年也在看自己,且在他转过头来之后,笑着开了腔:“若素很喜欢画画,但凡有空闲,总是会画画的。”
“只要是她看过的东西,她都喜欢画下来,甚至还会画一些自己想象出来的东西。”
苏言笙愣了愣,心里对“很喜欢画画”这句话存疑。
沈荨的画不差,这他知道,可喜不喜欢,他却是看不出来的,更多的时候,沈荨画画,就如同是一个习惯,一种对工作的辅助方式,不过,既然能学好,也没听说沈家有逼孩子的习惯,按沈荨那样跳脱的性子,也应当是喜欢的。
倒是后头“但凡有空闲,总是会画画的”这句是苏言笙从来不曾体会到过的,这也正是他一直以为沈荨画画只是因为工作习惯的原因——他认识的沈荨,从来都不会再采风之外的情况下画画,有了空闲时间,还是更喜欢写一些稀奇古怪的故事。
说来也怪,沈荨是苏清岚带出来的,苏清岚可没有画画的习惯,甚至于苏清岚与她的哥哥们样,在这方面的水平实在是叫人难以启齿,说起来苏家人于艺术上大抵是实在没有天分的,苏言笙是个异类。
带出沈荨的苏清岚没有画画的习惯,那沈荨又是怎么养成用画记录心中所想的习惯的呢?
苏言笙再次陷入了沉思,但不消一会儿他又释怀了,不会画画的只是苏清岚而已,沈荨又不是苏家人,人家有自己的父母兄弟,说不准这个习惯便是当初留下来的,故而这么件小事也实在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如今对不上的也便只有“总是在画画”一点了。
于是他冲少年笑了笑:“很好看,安之不打算介绍一下吗?”
少年瞪着他,他笑得坦然。
似乎是被气狠了,这会儿少年倒没同第一回 听见这个称呼以及后来几次一般直接离开,倒是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忽而弯起了嘴角,笑得诡异:“自然是要给言笙介绍的。”
“言笙”二字叫他咬得百转千回,简直要同沈鹿鸣那一声“先生”媲美。
而这又是苏言笙名字,苏杭虽说也是喊他“言笙”,可苏杭这人板正,除却言笺表示姐弟间亲近的“笙笙”以及沈荨作为忘年交及小辈撒娇一般的“言笙”,这还是头一回有人将他的名字喊得这般……这般恶心。
闹得他当场就抖出了一身鸡皮疙瘩。
少年对这样的效果相当满意,顶着苏言笙见鬼一样的言笙,含情脉脉百般体贴:“言笙怎么了?你过来我才好与你细说呀,隔这么远,可要听不清楚了。”
苏言笙;“……”
多亏了当初在沈盼明的那个世界里看“男孩子们的友谊”看得多了,除开头一回听见时候的惊愕,这会儿他适应良好,掂量了一下发觉自己似乎还有反击的余力,便强忍着心里头的诡异,也笑脸相迎,声音放得极柔,脸上也笑得灿烂:“那便拜托安之你了。”
说罢走到少年身边,典型的哥俩好的架势。
少年也不知是经历过什么,这样的情况还能泰然自若,倒也不辜负了或许是他本身名字的“安之”二字,看起来十分熟稔地给苏言笙让开一个位:“好说,好说,能为言笙效劳,也实在是我的荣幸,言笙别嫌弃我说得不精彩才好。”
苏言笙微笑:“哪里会,像安之你这样认真读书的人,我佩服还来不及,又怎么敢嫌弃呢?”
第98章 所爱之人
“阿菀,我不后悔……”
不存在于这一页的内容忽然被少年念出,苏言笙一愣,却见少年皱着眉头,又重复了一次:“我不后悔。”
完了他抬头跟苏言笙解释:“这是从她从前的日记里看见的,大概是一七年年底,有一段时间,这句话出现过几次,后来日记就断了,过了一阵,才又断断续续连上了。”
苏言笙了然,道了谢后正打算继续跟晏晏交流,却又听少年道:“根据从前的情况看来,这一篇里面的那个‘她’,指的应该是日记主人自己。”
他抬头,冲着苏言笙笑了笑:“日记主人有时候也会换别的身份同自己说话,这个本子里,虽说一般单独出现‘你’、‘她’二字,都是在指她自己,但我记得从前读到过,‘阿菀’在树下,煮酒烹茶,岁月静好,现世安稳。”
“言笙,那现在应该可以确定日记主人是个女孩子了,那日‘阿菀’莫非真的是个男孩子?”
苏言笙正想反驳,却听少年出了声:“对了,从前也有提到过‘阿菀’,用另一个人的口吻提,写的时候用的也是女孩子的这个‘她’。”
苏言笙一愣,又看向少年:“安之你怎么比我还积极,就这么盼着我完成任务快些离开?”
少年也不心虚,只笑了笑:“也不是,我只是想,日记主人与我约定,要我记下这本日记的内容,记下这个故事,她那么希望故事不被忘记,是不是,其实就是希望有人能知道她的爱人呢?”
“毕竟,这本日记里,除了‘阿菀’这个人,也实在没什么其他内容了。”
苏言笙陷入了沉思。
他不曾往这方面想过,但却无法否认,少年说的话其实挺有道理,这个小世界的意义是纪念,当初请沈荨设计这个小世界的人的重心,其实也是落在这个名为阿菀的‘爱人’身上。
一个没有任何痕迹,无人知晓,只在文字里出现过的‘爱人’。
神秘得过了头,仿佛刻意引人去探究。
可惜后世人已经有许多是失了探究欲的,旁人过得好与坏,旁人爱谁爱得要死要活,那都不过是旁人的事而已,归根结底,无关痛痒。
人有好奇心,可这事无聊得过了头,哪怕真是个不得了的大人物爱上了个不能爱的人,也不过是茶余饭后的谈资,过不了多久,大伙儿便能换了主题,世上从来都不缺少八卦,多少人也就是满足一下自身欲望,譬如说王子爱上贫女,只要没成,不想干的人谁管你那个贫女姓甚名谁。
正想着,少年又道:“说不准日记主人圆了念想,我们也不必再困在这一处了。”
苏言笙一怔:“你很想离开这里?”
少年显然没想到他会问这么个问题,比他还诧异:“难道你不想?”
苏言笙:“……不是,我们情况不一样,你不管你妹妹了?”
少年脸上有过片刻的恍惚,随后他无奈道:“可我本来就不属于这里啊,我总是,要回到最初的地方去的。”
苏言笙心中一紧:“最初的地方?”
他设想过很多情况,却没想到少年原本便知道自己不属于这里,大概也是托了这个世界的特殊性的福。面对他明显过于惊诧的问题,少年摊了摊手:“我不知道,但总归不是这里。”
他微笑着歪歪头:“我也不知道,但总要去找,如果一直困在这儿,便回不去了。”
“若素再怎么像我家人,我也总是要回去的,虽然什么都不记得了,但我总觉得……有很重要的人,还在等我。”
“每当这么想,我便觉得很难受,你能明白那种感觉吗?”
苏言笙明白,当初他也是这样,一日日地滞留在小世界里,他担忧的不是自己,能叫他慌乱的,便是不知何时才能回到家中,去看看养大他宠他到二十几的哥哥姐姐,如果真的就回不去了,言笺……会很难过的吧。
一定会很难过的。
而像少年这样,不知来处,还要一处处地去找,很多时候,进入了新的小世界里,便又是重来一段人生,因为属于“外来者”,也总是没有好果子吃的。
也不知得有多难过。
谁就不是爹生娘养呢?受完委屈出来,发现自个儿走错了地,心里也不知怎么想。或许最初时候还会有些难受,到后来是不是也就麻木了,笑一笑,再马不停蹄地往下一个世界赶去。
可这些世界都不会是他的“来处”,不管走多少,哪怕有个一模一样的世界,那也不是真的。
光凭着少年一个,永远,永远都不可能走出小世界。
一想到这些,苏言笙便觉得无比心酸,少年却被他看得不自在了:“你也不别这么看我,其实也不是多难的事情,只要肯坚持,只要我能活到那个时候,也总是能找到的。”
不能啊,你找不到的。
苏言笙看着少年,没将这话说出口。
缓了好久,他问:“要不然,这次出去之后,我陪你一起找吧……说不定,你就是我那里的人呢?”
少年一怔,笑容逐渐淡去,停留在了一个浅浅的弧度:“是啊,说不定呢?”
轻巧的语气,叫苏言笙皱了眉,无由来的,苏言笙便觉得他没信。
或许也不单是不姓他,其实少年也不信自己真的能够“回去”了,就如同当初的他,几百年光阴蹉跎下,早就认了命,时常那一句“快了”,也不过是一个自己都不信的慰藉。
就如同少年现在,马不停蹄地找着,或许,也不过是一种习惯而已。
也说不清是出于什么样的心情,苏言笙看着少年,万般笃定:“一定会找到的,我陪你一起找。”
毕竟,他来这儿的缘故之一,也是带少年回家。
晏晏念了句“言笙”,终归是没了下文。它似乎是忽然学会了不忍,不忍再跟苏言笙说,不是为了带那个“未知”回家,而是查清来历而已。
带回家,那便带回家吧。
他忽然郑重其事,少年也意外,看了他好一会儿,忽而展颜:“好啊。”
“如果最后找不到的话,言笙介意带我回家吗?”
名字再一次从面前的少年口中被念出来,没了平常装腔作势时的怪异,倒是多了些许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叫人心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