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此,黎锦跟秦慕文交流过后,还是打算带一些简单的干粮,反正也只有九天,熬过来就是一条好汉。
二月初九一大早,黎锦起来去院子里洗漱,就看到主屋的油灯亮了起来。
秦慕文出门给他倒水,复又为他挽起头发,系上缎带。
这会儿天还没亮,寅时(三点)才过了一点,秦慕文去厨房热了饭,两人一起吃完,他打着灯笼,把黎锦送到正门口。
秦慕文唇角勾起,露出他这几天来的第一个笑容,然后飞快的主动亲吻在黎锦唇角,
“村里人都说我有福气,我现在想把福气全都给夫君,只希望夫君能万事顺遂。”
黎锦眼眸里也带着笑,揉揉他的脑袋:“小福星,我走了。”
随后,他开门,拎着书篮,打着灯笼去了京城贡院。
今年也算是恩科,参加会试的考生没有往年多,所以江南贡院并未开放。
京城贡院已经扩建至九千多号房,足以容纳所有的考生。
虽说每三年全国只有两千出头的举人,但科举沿袭了这么多年,举人之数早就过了万。
往年南方水路结冰,不便出行的时候,皇帝会允许江南的考生直接在江南贡院参加会试。
而南方文风较盛,在国家稳定的时候,甚至有过万举人在江南贡院参加会试的大场面。
黎锦记得万云说过,江南贡院已经扩建至一万八千多间号房,整条秦淮河边上除了夫子庙就是贡院。
如今陛下勤政爱民,百姓安居,读书人也日益增多,看样子以后还会继续扩建。
黎锦想,幸好他出生在平安稳定的时代。
若是战争连绵,烽烟四起,指不定他就没有科举的机会。不过,他尚有不甚精通的中医医术傍身,以后真当个赤脚医生,也能赚钱养家。
黎锦站在礼部规定的地方排队,耳边全都是周围人牙齿忍不住打颤的声音。
过了会儿,终于开始唱号,被叫到号的人则按顺序上前,搜身过后才能去参拜孔夫子像。
与江南贡院的夫子庙类似,每个贡院都会有夫子像,而考生进入号房前,都得参拜夫子。
“鸿雁村,黎锦。”
黎锦被叫到,他把灯笼递给旁边的守卫,被保他的两位教谕验过身份,就跟着指引去搜身。
黎锦把书篮放在案几上,自然人很快收走。
而他则按照规定,脱下皮衣、外袍、中衣、亵裤。
每一件衣服也都要被检查过没有夹带和小抄,才能还给他们。
与乡试检查不同的是,会试检查的官差连考生的鞋袜都收去,摸了底子厚度,又查看里面有无‘夹脚’。
夹脚便是有人故意在鞋尖的地方做的稍微薄一点,塞进去几张小抄后,厚度与鞋子其他地方恰好一致,若不仔细检查,还真的发现不了。
不过,这会儿大家都是举人出身,一个个也都知道带小抄进来的后果。
那可是直接会被革除功名!
所以,就算如今检查越来越严格,大家也都丝毫不见慌乱,毕竟心里是真的坦荡荡。
黎锦以为脱完检查了就没事,结果官差直接让他去泡澡。
泡了澡后才能擦干换衣服。
这么折腾下来,每个人都检查完,时间已经过了辰时。
黎锦坐到号房里的时候,只感觉泡完澡后身体有些地方没擦干,水迹直接氤在衣服上,让人感觉愈发冷。
但黎锦暂时也没空管这些,他得把全部时间都用在答题上。
会试的号房里多了一个瓦罐,让考生这三天都用瓦罐来装排泄物。
换个说法,也就是三天内不能出号房。
更进一步,考生三天内吃喝拉撒睡都在在这长四尺(一米三)深不到五尺(一米五左右)的号房里解决。
当然,最重要的是写出锦绣文章来。
会试第一场与乡试类似,考的都是四书文和五经文中与史论有关的部分,最耗时间,也是最考验考生学识功底的一部分。
想要给考官留下一个好印象,第一场必须答得出彩才行。
黎锦这边的第一题正是“周唐外重内轻,秦魏外轻内重,各有得论”。
这道题看似好写,只要了解周唐、秦魏的治国理念和历史,解答出来并非难事。
黎锦脑海中大概有了思路,开始看第二题。
四书文的几道题都必须作答,而五经文的题目依然是二十选四。
所以,黎锦选择先浏览完题目,他知道,每道题都答出来算合格。
但文章若要真正写的出彩,一定得一环扣一环。
就像上次乡试,黎锦能脱颖而出的很大原因就是他的五经文结合了水利、农桑、算经和造船四个点,环环相扣,才让主考官眼前一亮。
这次黎锦有个一个更大胆的想法,四书文从史论开始题问,那他就侧重自己想要引入的河运、造船,
从周唐的大运河说起,‘以古为镜,可以知兴替’,以此来引入自己看法。
每篇文章都层层递进,让自己的想法和结论深入考官的思维。
这么一想,黎锦的思路一下清晰许多,找准了自己的点,就开始一一的列举点子。
第一日,黎锦午时才看完所有题,他察觉自己坐的时间有点久,想要站起来的时候才发现腿部已经被冻麻了。
他搁下笔,握手成拳,轻轻锤自己的小腿。
等到小腿稍微可以活动的时候,黎锦给火盆里留了六分之一的炭火后点燃。他没急着烧水,而是把土豆放在炭火上,随即又把葱油饼放在土豆上烤。
冬日里天冷,汗的挥发不像秋季那么快,对水的需求也没有秋季那么大。
饼子烤热的时候,土豆还没熟,黎锦先吃了饼子,复而找侍卫打了水,把锅夹在火盆上,又把火盆挪到自己脚边。
这样就当他在烤火了。
有了火盆在身边,身体的温度也逐渐上升,等到炭火快烧完的时候,黎锦一边喝热水暖身子,一边答题。
他有了具体的思路,给文章起草来很快,但冬日里天黑的早,黎锦觉得自己还没写到酉时(傍晚五到七点),号房里就暗了下来。
黎锦强撑到自己眼睛酸涩,才点燃蜡烛。
他趁着自己文思泉涌,直接把三篇四书文都列了草稿,才吹灭烛火,重新烧水,热土豆吃。
黎锦把剩下的白菜、葱油饼和馒头片包起来,打算晚上睡觉的时候把这些放在自己手边。
若是有老鼠来,他也能第一时间赶走。
黎锦晚上不打算生火,冷一点没关系,可千万不能酿成火灾。
曾经就有考生半夜怕冷,生者火盆睡觉,号房本来就小,稍微翻个身就扑到火盆上。
最后硬生生烧了号房,也烧死了几十位位置离他近的举人。
所以说,科举考试某些方面其实也是看命的。
黎锦把两块木板并起来放在地上,把瓦罐堆在门边,想了想,他又把熄灭了的火盆和竹篮放在瓦罐边上。
若是自己晚上不小心踢倒了瓦罐,那可能会硬生生败坏他答题的心思。
而答卷、起草的素纸都堆积在他脑袋边上,这样最为安全。
这么安排好,黎锦脱下外袍,裹一件盖一件,就这么慢慢睡了过去。
黎锦醒来的时候还以为已经第二天,他听着周围传来此起彼伏的呼噜声,透过号房门板上方,看到浓重的夜色。他才意识到,这会儿恐怕子时才过。
一晚上,黎锦陆陆续续被冻醒了三四次,周围号房的呼噜声一停,他也跟着起来烧热水,点蜡烛答题。
春闱时期昼短夜长,每位考生分到三根蜡烛,也算公平。
第二日,黎锦起草了五经文,又把整整七篇文章都润色了一遍。
这样,留给第三日就只剩下誊写。
到了这会儿,黎锦的三根蜡烛已经只剩下半根。
葱油饼配着水煮白菜也已经吃完,明儿只能吃土豆和馒头片了。
原本黎锦打算葱油饼一天一个,但有瓦罐在这里,他实在做不到淡然煮菜烤饼子吃。
从考场上出来的那一刻,黎锦步伐飞快。有过一面之缘的君卓只来得及看到黎锦的背影,再想找他就看不到人了。
反倒是他身边很快聚集了不少人。
这些人脸上都带着喜气:“恩科不难,我都答上来了。”
“我也是,正好全都背过了。”
君卓笑着给他们道喜,一行人结伴朝客栈走去。
与此同时,内帘的考官们也开始誊抄考生们的第一场答卷。
此次参加春闱的人共有四千多。
按照比例,大概可以录取两百人左右为贡士。
而会试结果会在考完后二十日内公布,故此,所有的考官肩膀上任务也都很重。
黎锦回家洗完澡,抱着小包子……他阿爹睡觉的时候,在京城贡院内帘里,一位年轻的考官突然惊呼一声。
“这、这字也写得太好看了,我平生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字!”
第136章
这张答卷自然是黎锦的。
‘馆阁体’书法的三大主要特点就是‘乌、方、光’。
乌字直接翻译过来就是黑,常言道‘墨淡伤神’,墨迹黑了就显地其精气神充裕。
可黎锦穿越而来时没系统的学过馆阁体,他现在的书法是自己长年累月练出来的,故此,跟‘馆阁体’十分类似,但也稍有不同。
庞老写字讲究‘墨分五色’,教导黎锦的第一点就是书法墨迹的浓淡干湿都得随着字体的改变而有所调整。
故此,黎锦写起‘馆阁体’来,并不一味的求‘乌’。
因为若是字迹的每一笔都很黑,那就会显地枯燥乏味,没有层次感。
也正是因为黎锦练得多,所以对层次把握也很到位。翻开他的答卷,打眼一看,就会被深深的震撼住。
而这位负责誊抄的翰林院考官说完之后也意识到自己失言了,他只是负责誊抄,没有评卷权利。
与他相反,在所有答卷排名大致评定下来之前,评卷的主考官们也是不能随便翻考生答卷的。
内帘的考官们也就这么多,翰林院的小考官们誊抄,主考官们则坐在上位喝茶监督他们。
他这么一说话,主考官视线当即就落在他身上。
“肃静,不得喧哗。”
“下官知错。”
对于考官们,只要不作弊,侍卫们管的很宽松。若是考生在号房喧哗,他们肯定直接把人拉出来,先关进牢房再说。
而对于考官,侍卫们只是让几个负责誊抄的考官换了位子,这样他们负责誊抄的答卷就不一样,避免了作弊。
反正他们誊抄完后,另有考官会一一核对其誊抄结果与考生答卷是否对应,当真严谨无私。
对于所有内帘考官来说,考试的九天和之后评卷的二十天里,他们都不能踏出内帘一步。
每位考官每日除了誊抄和评卷,吃喝拉撒都在自己的屋子里。
除了主考官们外,其他人甚至连洗热水澡都得找侍卫通融,并不比考生好很多。
这也是为了避免考官与外界接触,收到消息而在评卷中做手脚。
对于侍卫们,别看他们地位低,但皇帝下了命令,若是能抓到一个作弊的考官,侍卫就可以官升三级。而若是他们帮着考官作弊,四十大板和流放就等着他们。
重赏、重罚的规矩交织下,为本朝的科举考试严守着最后的公平线。
毕竟出身的差距已经很大了,无数寒门子弟考科举就是为了出人头地,若是连科举都没有一丝公平可言,这个朝廷还怎么让人信服。
誊抄的考官们换了位子,被点名起来的人纵然有万般不乐意,也只能照做。
要知道他们负责誊抄的人脚边是没有火盆的,毕竟身边都是答卷,若是被烧了,这责任谁都担待不起。
所以,他们好不容易才把自己的凳子坐暖和,这会儿就要挪窝,能情愿就出怪事了。
周光珍就是被‘连累’点起来换作的一位翰林。
他作为考官,倒是可以穿夹袄,但为了誊抄方便,也不能穿的太厚。
脚边还没有火盆,冷是必然的,他极不情愿的坐在刚刚出声那位翰林的座位上,重新拿了一份空白答卷纸,毛笔蘸饱了墨水,开始负责誊抄。
当周光珍翻开黎锦的答卷,看着一个个大小相当,形状方正,笔触流畅圆润的字体,也是被惊讶到。
要不是‘挪窝’过程中有点冷,他指不定也要高呼‘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字’!
周光珍忍不住去细看每一个字,他觉得每一个字都整齐流畅,笔笔到位,十分规矩,看上去赏心悦目。
他想,“好看是好看,但看不出风骨了啊。”
毛笔字要看出风骨,最明显的就是笔锋处。比如‘勾’‘点’‘撇’,在写的时候通过收笔来展现写字之人的狂气。
但黎锦的字在这些方面都很规矩,会让人忍不住赞叹太过整齐秀丽。
故此,周光珍才会有上面那句感慨。
但当他开始动笔誊抄的时候,就发现字迹不是没有风骨,每一竖、每一横都端正无比,字迹浓淡干湿也都适宜得当。
周光珍忍不住敲自己脑袋,心里自嘲道:“这哪是没有风骨,整篇文章就是答卷之人的骨气啊!”
这也是他打眼一看,就被震撼到的原因。
馆阁体超于楷书,但却脱不掉楷书的影子,楷书本来就讲究端正整齐。
他们身为翰林,不知看过多少整齐的答卷和书法,刚刚能忍不住赞叹,当然不仅仅因为通篇字迹整齐,更是因为挑不出一点不对。
——原来,答卷之人对书法的运用早已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
周光珍想要慢慢的誊抄,仔细去品味这篇书法作品……不对,这张答卷,但每位翰林的工作量都是一定的,他还是得在规定的时间里抄完所有答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