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被当做小猫一类,以“鼠剩”这个身份活下来的那几年里,白虎经常的,是会觉得很疼。毕竟在龙蛋里被吞了几乎全部的灵力修为,最后只剩了一副残躯。初时还好说,然随着年岁渐增,便愈发觉得行动间力不从心,但还是要装作没有事的那样。当然有时候他也会不那么疼。不过,往往在他觉得不那么疼痛的时候,痛感就又会像是周期往复的潮汛一样,如约而至。有时候疼得实在太厉害了,他就将脸枕在爪子上,默默地在心里头数数。
一、二、三、四、五……
这样的数数,每次在数到尽头时停下所得的数字都是不一样的。疼得不是很厉害时,他能很清楚地将每个数字都数清楚,疼得太厉害的时候,他自己也记不清楚先前自己到底数对了没有。有可能数岔了,漏了不少数字,也有可能颠来倒去,将本来念过一遍的数字又反复提及。
每当这个时候,他就很喜欢黏着那个人。
绕到那个人脚旁,故意乱转着引起对方的注意力。对方为了避免踩到他,会将他抱起来,放到一个相对很远又不容易让他爬出来的地方。但总也拦不住他,他最后还是会爬回到这个人身边。
他眷恋对方身上的温度。痛的时候,就只是想要对方多摸摸自己。尽管那点抚摸来带的慰藉,和这从骨头里透出来的疼痛相比,薄得几乎没有什么分量。可对他来说,那就像暗夜里浮动的萤火。身处黑暗里,那一点微光是能看见的期盼。人总是要有一点期盼才能活下去的不是么——疼得很厉害的时候,他多半不想活,要想活下去,总得有依托支撑。
明明同一个蛋里孵出来的两个人,命不同。在未曾记起过往之事的时候,他是有嫉妒过从同一个蛋里出生的胖龙的。为什么一同孵化,对方的条件就得天独厚?嫉妒这种微妙的情绪,带一点艳羡和不甘。或许人身体不好时,就会敏感地想东想西想得很多。又或者其实这一切都是借口,他可能只是天生善妒而已。
嫉妒的方面有很多。嫉妒对方比自己健康,嫉妒对方活动活泼能得到那个人更多的注意力。嫉妒对方能够化形。是,他生来不足,甚至化形都不得法。他看着那人将人形的胖龙抱到床上,偏偏留了还是原型的自己在篮子里。就这么喜欢人形吗?前情往事皆不分明。懵懂里,只有一条红线带着灼热的色彩,自他的手上延伸出去,联系着那个人和一切未知。
当然是很喜欢很喜欢那个人的。抱着一种莫名忐忑的心情去喜欢。多相处一会儿就更加喜欢一点。似乎是未尽的遗憾被补足了。笨拙地学着撒娇法子去痴缠那个人,那是自己事后想想都有点不好意思的厚脸皮举措。
但再怎么撒娇,那个人好像还是更喜欢胖龙一点。
平日里积累的委屈在胖龙化形的时候一瞬爆发。愤而离家,但其实他也就最开始时候愤慨了一下,天上明月,他在黑夜里行走,冷静下来之后,就又开始害怕,不是怕别的什么,只是怕自己这样出来了,万一那个人找不到自己可怎么办。然世上之事往往是屋漏偏逢连阴雨,当他急着想要回去时,却不慎跌了一跤,滚落陡坡,摔瘸了腿,不过幸而随后碰到鸦九君,倒也没太吃苦。
最后那人找过来将他接回家,他看着那人浸润在温凉月色里的眉目,生出一点叫他倍感陌生的冷淡。心里一慌,他想细看,又不敢细看。被擦过四肢之后,他听见那人说,以后再跑出去,就不会再找你了。
他知道他说的是真的。
他道歉地凑上去,撒娇撒得小心翼翼。
是夜晚上,身体又开始疼了。因为断了腿,也因为他实在疼得厉害,浑身无力也做不出其他举动,爬也爬不出来,所以一动不动地,他只能将自己在竹篮里蜷缩成小小的一团。哪怕再痛他也不会叫的。不为什么。失控的惨嚎没有人会喜欢听的,光是想想那副画面就糟糕透了,他一点都不希望那人看到自己这样凄惨失态的一面。
如果能化形就好了,也想和那人睡在一起,而不是独自睡在竹篮里。
终于有一日,白猫模样的鸦九君带着一点不怀好意凑到他跟前,上下打量:“这么惨啊,居然化形都化不了。喂,小鬼,我有办法帮你,要不要听我的?”
没能抵住蛊惑,他还是用了鸦九君的方法。并且在事发之后,在那人质问时,他还说谎了,将自己说得颇为无辜,反正错处都在鸦九君身上。
怎么说呢,这是他第一次说谎,所以战战兢兢的,但面前这个人似乎并没有放太多注意里在这件事上,所以这个谎话很轻易地就接受了,没有任何的深究。
其实,对他来讲,化形很痛。近乎于刻骨铭心的痛意翻江倒海地袭来。他不知道自己痛到无力而扑在对方身上的时候,那个人是不是察觉到了他细微而异样的震颤。其实维持人形的时候也很痛,或者说其实怎么样都很痛,还是原型时负担最轻。但他想着那个人是会喜欢的,于是就是疼,也觉得好像没那么疼了。
然而明明变成人形,完成了自己一直追求的样子,但面对那个人时,他却不敢靠得太近,不敢像小时候那样撒娇。因为不知何时开始会梦到一点零星的陌生画面。尽管不太想相信,可他知道这一切都是真的,是以前曾经发生过的名为真实的过往。
作为“鼠剩”时的患得患失,到了“白虎帝君”这个身份面前,一切都好像不值一提了。
他不知道宋观为什么会分割成两个形态,也不想知道原因。如果稀里糊涂的能就这样三个人过一辈子,已是知足。但世事总不如人所愿。被鸦九君带走的时候,自己在想什么呢?或者什么都没想。结缘生劫,红线入命。他想起被自己一度遗忘了的三千年。三千年的时间也不长,和他一生的时间相比,也不过转瞬即逝。
被鸦九君带走之后,他不吵不闹,只是安安静静地自己守着自己的一方空间。所有的记忆正在慢慢恢复,无论是想要记起来的还是不想要的。其实对朱雀没有恨意,感觉一切的发生对他来说,也不过是发生了而已。他静静地低头看着自己手上的红线。还在小木屋的时候,他和胖龙打打闹闹,都是玩笑。他踩在那个人脚上学猫叫撒娇,事实上一开始他不会猫叫,只会哼哼唧唧,还有“呀”的一声轻呼,后来大家都觉得他是猫,他也就以为自己是猫了,于是学会了喵喵叫,只盼那人听见了能多看自己一眼。
纵观一生,这漫长的,古井死水般不兴波澜的生命里,两段一夕相逢,只有和这个人在一起的时候,他不是白虎帝君,是一个具象的存在。无论是九嶷山,还是此地的小木屋。在这个人身边的时日,是纯粹的。
自然,随后的,他在鸦九君这儿听说了神君的出现,听说了小龙的被带走,也看到了鸦九君偷偷摸摸叼着灵芝出门,知道这灵芝是鸦九君要给宋观的。是宋观受伤了吗?也是。应该会很担心小胖龙的吧。尽管未曾见面,但他相信来的神君就是朱雀无疑了。朱雀带走胖龙,想必宋观是不肯的。那争执之后,宋观是否受了伤?
他之前一直表现得很乖,所以鸦九君便是和宋观赌气,也对他没有表现出非常严格的防备,只是将他关在洞里。逃出去的时候,洞口的法阵还是花了小白虎不少灵力。这消耗对他如今的身躯来说,着实是负荷过度。
他变回原型,一路躲躲藏藏,跑跑停停。身子骨吃不消了的又开始疼痛起来,缠绕于小指的红线,鲜艳得仿佛要淌出血。时逢夏日,入了夜有萤火明明灭灭地亮起。星星点点的。他在草间行走,有一只在空中画出一道优美的弧线,然后停在了他的鼻尖。幽绿的光照亮了他形似猫咪的小老虎面孔。
他看着停在自己鼻尖的萤火虫,心想,近看的时候,这光亮要比他想的明亮得多。然后他轻轻抬起爪子,可是还没有触碰到那只萤火虫的身体,那只萤火虫就飞走了。
他在草间蹲着,想着那人和这些萤火是有点相似的。而很快的,这些萤火虫就离开了这片草域,也不知最终飞往何方。天色渐明,他不担心自己会迷路。他总归是知道那个人在何方,因为两人之间的红线为他一路指引。
然后,他察觉到,宋观在往叹息河的方向走去。
为什么会去哪里?是因为胖龙吗,还是鸦九君,又或者朱雀?他思索了一会儿,便不再想了。作为“鼠剩”的时候,他总要嫉妒小胖龙。不过有时候又觉得小胖龙傻乎乎的,自己又何必拿对方当对手。但大多数时候又还是嫉妒地想着,为什么宋观总还是多喜欢胖龙一点。这条旁人看不见的红线又是怎么回事呢?难道自己不是最最最特别的吗?
而至如今,那些困扰他许多年的患得患失,都已经不重要了。
白虎也好,鼠剩也好;什么神仙,什么小妖。也不管那人是想做什么,为什么事情会变成眼下的局势,所有的这一切都不重要了。
在一切全都被想起的这么个时间点上,他只是想再见那人一面。此后,甚至无论死生,都不重要了。
这贯穿这半路捡回来一命的执念,被当做人祭却死里逃生的缘由,那日日被身体病痛折磨却始终还是舍不得去死的理由,从始至终,也不过是想再多看你一眼而已。
【番外完】
第261章 第十六弹 贵族
若是不出意外,眼前这位笑起来仿佛呼吸间都充满了阳光味道的金发青年,就是本周目的主角受了。
宋观按着大纲上的说明,试着叫了一声:“温特。”
于这个房间里最后出场的青年,立时单膝跪下,从容而温顺地回复道:“是,阁下。”
这下可以肯定了,这确实是主角受。
根据大纲所述,本回的主角受,乃是个潜伏在炮灰攻身边的——卧底。
是这样的,西幻背景之下的本周目,主线剧情涉及搞的东西十分敏感,因为很敏感,所以以免被和谐,此后提起这个玩意儿就必须要人工打码了,比如说——“革那个命”。
听起来很厉害是不是?听起来就特别敏感是不是?但具体到底怎样,宋观从那寥寥数语的大纲上,也看不出个整场变革到底具体是个什么模样。反正这周目“革那个命”发生的主要矛盾在于贵族和平民之间,乃是阶级冲突,而主角受呢,是革命军的一员,也就是站在平民反贵族的这一队列之中。
主角受是平民,甚至可以说是贫民,以前是盲流,后来加入革命军才过上了稍微有点人样的生活。再后来在一次任务之中,主角受他冒名顶替了一个落魄贵族。那倒霉死掉的落魄孩子,是因为不幸卷入了小贵族的街头斗殴事件里,被误伤致死。当时,主角受本来是想救这个孩子的,结果没成想人呢是没救回来,他自己倒是阴差阳错地顶了这孩子的身份。
革命军见机不可失,立刻命令主角受赶紧抓住这次打入敌人内部,当一个卧底,于是主角就开启了他的卧底生涯。
当然,最开始的时候,革命军这一方虽觉得是个机会,但也未曾太看重主角受。但架不住主角受的主角光环四射,谁能想到,才没多少时日,一个素来令革命军这边最头疼的老权贵,居然一眼相中主角受的资质,并钦点了主角受做自己的骑士,带在身边手把手教导。
这老权贵自然就是宋观如今接手的炮灰攻壳子。人是大公身份,地位极其尊贵,国王都要忌惮三分。除此之外,老权贵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剧情身份,那就是,炮灰原主很不凑巧的,是本周目主角攻的祖父来着。
用不那么文绉绉称呼来讲,就是爷爷了。
宋观此时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皱巴巴的老皮,枯树似的,上面还有显而易见的老年斑。他心中不由暗想,原主一个能当人爷爷的糟老头子,顶着个“炮灰攻”的角色定位是几个意思?要知道“炮灰攻”和“炮灰”是两个概念,“炮灰攻”可是明确了感情线的,其感情箭头指向必然是圈定主角攻受中的某一个。
想想自己这一身老骨头,再看看面前可以做这身壳子孙子的主角受,宋观莫名想到“为老不尊”四字。不过么,剧情需要而已,毕竟原主归原主,他是他,所以宋观也仅仅是在一开始的时候,心中古怪别扭了一下,后头就全抛开了。
况且比起这个,更让他有所触动的,还是他发现这几个人所用语言,正是他熟悉的西幻世界通用语。老年人的壳子总归是经不得刺激,这不宋观也没觉得自己如何,就发现自己手指有点哆嗦。
两个幽灵一样的黑袍人,已经压着被定性为刺客的妹子下去了,期间宋观注意到那妹子看过来时极其怨毒的眼神,但他假装没看见,并转头对立在一侧的主角受说道:“你下去吧。”
因为许久不说这门语言,所以有一点生硬。金发的青年抬目看向宋观,忽然单膝跪下来,开口:“请阁下责罚我。”
宋观没接话。
青年抬起脸来,目光孺慕而充斥着信任之意,如果是演技,那真是演技满分。然后这么坐在床上,宋观就看着主角受他打开了床旁柜子的第一格抽屉,那格抽屉里放着一条鞭子,仿佛毒蛇一般,盘绕成圈。
温特将拿金色花纹的白鞭,从抽屉里取出,双手递送到宋观跟前,以极其恭敬的姿态再次申明:“请责罚我。”
宋观:“……”
鞭笞这种责罚真的是非常那什么了。
感觉自己是老变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