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是在小玉楼。”顾非敌道,“你离开藏珠阁的那晚。”
宿殃惊讶道:“记得这么清楚?”
顾非敌笑:“嗯,印象深刻。”
宿殃追问:“那你还记不记得梦到什么了?”
顾非敌扭头看了宿殃一眼。
两人近在咫尺,目光相交,鼻息相融,竟在冰天雪地中将方寸间的空气暖得微微发热。
宿殃无比自然地在顾非敌唇上亲了一下,笑问:“梦到什么了?”
顾非敌喉头微颤,扭回头去,只笑着,不回答。
宿殃不依不饶:“哎,告诉我嘛……”
顾非敌问:“你当真想知道?”
宿殃:“当然想啊!”
顾非敌失笑,摇了摇头。他犹豫许久,最终却还是低声回答:“那场梦后,我第一次意识到,我对你的感觉……并非仅是友谊。”
他回头盯着宿殃的双眼,笑道:“……明白了?”
宿殃当然明白。
他只是没想到顾非敌那么早就喜欢他了。
回想小玉楼的生活,两人的交集也不过短短的半年而已。而且,那时的他还不愿与这个世界深交,一直在试图躲避。
后来,顾非敌入藏珠阁,一年半的分离之后,这感情竟然没有变淡,反倒……产生了某种奇妙的质变。
幸好,他们还是重逢了。
宿殃这样想着,将脸颊紧贴在顾非敌颈侧,嗅着对方身上传来的淡淡花香,缓缓闭上眼睛。
拢在顾非敌身前的双手骤然松开,猛地滑落。
顾非敌正要说的话就这样卡在喉咙里。
他赶紧将宿殃背稳,扭头呼唤:“……宿殃?宿殃?”
宿殃软软地靠在他身上,毫无反应。
顾非敌焦急地将人换到怀里抱着,探了呼吸脉搏体温和内力,不见有任何异样——宿殃只是睡着了。
然而,这样突然地陷入沉眠,却让顾非敌心底腾起一股没来由的恐慌。
试了多次,还是无法唤醒宿殃,顾非敌抬起头,眨掉眼中湿意,将宿殃重新背在背上,用衣物绑稳,加快脚程往山顶奔去。
直到遥遥可见远处山坡上白墙黑瓦的院落,宿殃才迷迷糊糊地醒过来。
见周遭环境忽然大变,他才意识到,他感觉里不过“一闭眼”的功夫,其实早已过去了大半天。
宿殃靠在顾非敌的脊背,低声问:“我刚才……睡着了?”
顾非敌的身躯猛地一颤。
良久,他无声点了点头。
宿殃也沉默了。他知道这不是什么好的征兆。
或许,寒潭冰魄这把双刃剑,在这个天时地利的严寒环境中,终于开始与三重寒功发生作用,缓缓消磨他的生命力。
又或许,时节渐渐临近他将被顾非敌一剑穿心的冬天,即使他不打算继续走剧情,强大的世界规则却还是不容许他在这里存在更久。
“没事的。”宿殃笑了笑,附在顾非敌耳边说,“只是这里太冷了,我的功法又偏寒,可能……可能只是需要冬眠。等找到神医,除了毒蛊,回到山下,应该就没事了。别担心。”
顾非敌低低“嗯”了一声,什么也没说。
宿殃试图用撒娇蒙混过关:“好饿……”
顾非敌没说话,闷头走路。
宿殃:“师弟,师兄饿了……有没有吃的?嗯?你把干粮放在哪里了?”
顾非敌被吵得没办法,叹了口气,道:“在行囊的油纸包里,你左手边,很方便取。”
宿殃本来也知道吃的放在哪,见顾非敌被他逗开口,也就不问了,伸手从行囊里摸出干粮饼,双手拢在顾非敌身前,掰着吃。
吃了两口,他又掰下一块饼子,递到顾非敌嘴边。顾非敌乖乖张嘴吃了。
宿殃慢慢撕饼,和顾非敌你一口我一口地吃了大半。
最后一小块,宿殃递到顾非敌嘴边。
顾非敌下意识张嘴去咬,宿殃手臂一伸,将饼拿远了些。顾非敌向前倾了倾脖子,还是咬不到,终于笑了一声:“淘气。”
宿殃嘿嘿一笑,反手将那块饼叼进自己嘴里。
然后他用饼的另一头碰了碰顾非敌脸颊,哼唧两声,示意顾非敌扭头。
“不要闹。”顾非敌笑着看向宿殃,“简直是个顽童,到底谁才是师弟?”
宿殃不理他,扬了扬下巴,叼着饼块往顾非敌嘴边送。
顾非敌无奈,只能咬了饼子另一端,两人就这样将最后一小块饼分吃完。
宿殃抬手帮两人擦了擦嘴,捏着顾非敌的下巴将他脸庞转过来,吧唧亲了一口。
“师弟。”他唤了一声。
“嗯?”顾非敌应道。
宿殃轻声笑道:“……今夜月色好美。”
顾非敌看了一眼刚刚过午的天色,不明所以:“你是睡迷糊了?”
宿殃没回答。
他搂紧顾非敌的脖颈,问:“前面就是玉琼神医的院子了吧?”
顾非敌点头:“嗯,我们到了。”
第77章 两次闭门羹
玉琼神医的院落依山而建, 本是白墙黑瓦,颇有小玉楼的建筑风格, 却因大片积雪,而显得处处洁白。
此处分明是雪山山巅,院落远处靠着山壁的地方, 却隐隐透出几丛翠绿的树冠。不知是用了什么法子,竟能将严寒至此的山顶装点出几许春意来。
宿殃从顾非敌背上下来, 将行囊与衣衫整理好。两人并肩上前,叩响院门。
很快, 一位年轻弟子模样的少年打开院门,问:“是何人前来?”
宿殃不太会应付这种对话, 顾非敌领着他抱拳施礼, 道:“故人之子,前来探望。”说着, 他示意宿殃将那支花钗递过去。
“这是家中长辈托付的信物,劳烦呈给罗神医。”
那看门的弟子面带犹疑,接过花钗,上下打量了宿殃与顾非敌几眼,道:“你们先在此等候。”
说完,转身回院,反手将门也关了。
宿殃忽然有些紧张。
他也说不出紧张的原因,但就是心中忐忑, 有些不安。
顾非敌握住宿殃的手, 轻轻捏了一下。宿殃扭头去看, 见顾非敌正双眼坚定,带着鼓励的神色看向他。
那双眼睛仿佛一片星尘坠入黑曜石中,带着令人心安的力量。
“别怕。”顾非敌道,“无论如何,我陪着你。”
宿殃将他的手攥紧了些,露出一抹微笑:“嗯,我知道。”
过了约莫半个时辰,小院的门才再次被无声推开。
还是那位少年弟子,站在门内向宿殃与顾非敌施了一礼,道:“两位少侠,抱歉。家师说,他定下的规矩,不医江湖人,哪怕是故人之子,也烦请离开,另寻高明。”
宿殃与顾非敌对视一眼,顾非敌回礼道:“这位小兄弟,家中长辈的意思,是此症只有罗神医可治。此番的确危及性命,还请代为转达。”
血蛊的事,他们不便透露给这些小弟子知道,可以明说的就很少了,可信度也大打折扣。
果然,那弟子闻言,垂眸露出一个礼貌却拒人千里的笑容:“抱歉了,两位少侠。家师说不愿见,便不会见。”
顾非敌和宿殃都没怎么做过求人的事,被这样拒绝了两遍,一时就有些不知该做什么。
那看门弟子脾气不错,见他们无助茫然,语气放软道:“虽说家师素有神医之名,但其实,山下村庄中也有不少良医,曾得过家师指点。两位既然触了家师的底线,不如早些离去,寻民间名医诊治,莫要耽误了病情。”
顾非敌开口正想再争取一下,却忽然被院内响起的一道声音打断了。
“何必与他们多嘴,你可知那位是谁?”语音带笑,话虽不客气,却完全听不出敌意,“传闻中视人命如草芥的魔教圣子,竟也有要求人救命的时候?”
这道声音响起时,距离院门尚远,完全以内力激发。再到说完,却已近在咫尺。
紧接着,一名中年男子从院门中踏出,目光落在宿殃身上,宛如实质。磅礴的气势与强横的内力尽数压向宿殃,逼得他不由自主后退了一步,抬手按住胸口,强忍着没有当场跪倒。
顾非敌倏然一惊,抬脚挡在宿殃身前,运起内力,与那中年侠客对上。
看门弟子仿佛没看到三人之间的暗中试探,抱拳颔首:“秦叔。”
秦见越的目光落在顾非敌身上,饶有兴致地挑了下眉梢,扭头冲那弟子道:“这里交给我,你先进去吧。”
那弟子领命告退。
秦见越靠着院门石栏,笑看向顾非敌,勾起嘴角:“腾云阁……少阁主?”
顾非敌早在见识了这人堪称恐怖的功夫底蕴时,就已经猜到自己会被认出来。他抱拳施礼:“顾非敌见过前辈。”
宿殃也学着他的样子行了礼,眉头微蹙,闷咳一声,将口中一团血腥咽下。
秦见越看着两人的模样,笑叹一声,喃喃:“……竟又混到一起去了。”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宿殃与顾非敌都不明白。
秦见越却并不需要他们明白什么,话头一转,道:“罗余不会医治宿殃。那支花钗是他故人遗物,不便奉还,便叫我来护送你们下山,以表歉意。两位,请吧。”
见事情没有转机,顾非敌咬了下唇,上前道:“前辈稍等。”
他扭头冲宿殃要来顾若海留下的那颗玉坠,恭敬递上前,道:“家中长辈还托付了此物,请您……交给神医。”
见到那颗玉坠,秦见越脸上的神情忽地严肃起来,原本斜靠石栏的身子也站直了。
他的目光从玉坠移向顾非敌的双眼,问:“这当真是你家长辈托付的?”
顾非敌被那目光盯得心下发颤,却仍不闪不避,直视对方道:“是。的确是家中长辈亲自托付。”
秦见越沉默良久,伸手将那玉坠取走,转身进门,只留下两个淡漠的字:“等着。”
暖融融的书房里,罗余正拈着手中花钗出神。
秦见越推门进来的声音下了他一跳,花钗啪地落在桌面,他赶紧将它捡起来,细细查看有无损坏。
“你真的不见见宿殃?”秦见越随意坐在桌角,低头看向难得神情恍惚的罗余。
罗余不说话,秦见越笑着继续道:“我刚才见到他的模样,可以确定,他的生母应当是瑾儿无误。他虽是宿怀竹的儿子,却也是你的……”
“他可不是我什么人。”罗余淡淡瞥了秦见越一眼,道,“我了解瑾儿的性子,当年的事虽然有诸多疑点,但瑾儿喜欢的并不是宿怀竹。她是被宿怀竹强行掳去魔教的,以她的性情,断不会自愿为宿怀竹生子。”
说着,他看向手中花钗,低声道:“更何况,瑾儿已经走了。依时间推断,应是在生下宿殃之后不久。想必,瑾儿也不曾盼望这个孩子降生。如今,我又何必出手救他?”
秦见越笑道:“作为一个医者,你的心还真是硬冷。”
罗余嗤了一声:“我可从不自诩为医者。研究草药医术,不过是兴趣使然,下山行医,也是为了生存……至于悬壶济世,我若真的有济世之心,又怎会一直藏在这玉琼峰上?”
秦见越又笑了一声,道:“你没有治病救人的济世之心,但曾经做过的承诺,是该做到的吧?”
这话问得奇怪,罗余抬眼看向秦见越,疑惑道:“什么承诺?”
秦见越将手中玉坠放在桌上,笑道:“当年顾若海助你躲避鬼帐王庭搜寻,藏匿行踪,你曾许他一个承诺,还记得吧?”
罗余的目光落在那颗玉坠上,双拳渐渐攥紧,牙关也死死咬着。
忽然,他忍无可忍似的豁然起身,一掌狠狠拍在桌面,怒道:“他宿怀竹哪里来的这么大脸!竟然让海哥将这玉坠用在宿殃身上?!”
秦见越赶紧上前劝慰:“别气。宿殃既然拿得到这颗玉坠,那定是顾若海亲手给他的。”
“就是因为这样我才生气!”罗余怒不可遏,“当年在小玉楼,海哥与他如胶似漆,感情甚笃,令多少人艳羡,你又不是不知道。可后来呢?海哥为了同他闯荡江湖,不惜顶撞父亲,叛逆逃家……结果却换来他那等背叛!”
话中的“他”说的是谁,在场两人都心知肚明。
罗余越说越气,咬牙道:“如今他儿子病了,倒要找海哥要玉坠做信物,简直不可理喻!若是我,定要捉了宿殃,逼他来认罪道歉,他要是不来,便让他父债子偿!”
秦见越失笑,伸手拍了拍罗余的肩膀,道:“你啊,只要与行医无关,性子就还是这般急躁。我知道你当年与他们关系要好,就更无法接受宿怀竹的背叛。但……那毕竟已是陈年旧怨,他们与瑾儿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还被宿怀竹刻意隐藏,讳莫如深。”
说着,他叹了口气:“你实在不该因为与宿怀竹的旧怨,迁怒无辜小辈。”
“你为什么一直劝我见他?”罗余斜睨着秦见越,问,“你可很少这样反对我。”
秦见越劝道:“无论如何,宿殃毕竟是你的亲外甥。血浓于水,我不想你将来后悔……没有救治瑾儿留下的唯一的血脉。”
罗余沉默了。
秦见越道:“我方才以内力向宿殃施压,他应对得有些吃力,不像小玉楼出师之人该有的样子。而且,据我判断,他或许受了不轻的内伤。你……真的不愿救他?”
又是一阵长久的默然,罗余坐回书桌后的椅子里,抬手扶额,无力道:“我再想想……你把这玉坠还回去吧,我给海哥的承诺,不想让他用在无关的人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