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贺洗尘也在苦恼如何“扬名立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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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初一,相思节。
贺洗尘一大清早就见满大街都摆满了鲜花,万紫千红,家家户户敞开大门,小郎君们梳妆打扮,搽脂抹粉,浑身洋溢着热烈的喜悦。
“还有相思节这种玩意儿?”贺洗尘躺在骡车上,脸上盖着斗笠遮阳,来来往往的人也想不到将军府的小公子就在这么简陋的车架上。
林沉舟悠悠地驾着春香穿过闹市,答道:“相思节是长安里特有的节目,公子可能未曾耳闻,二十几年前云起书院刚刚声名鹊起时,便有无数士人不服其地位,群起挑战。云起不堪其扰,便设了「琴棋书画」四关,只有闯过这四关的人才能进山一较高下。”
“好计策!”贺洗尘不禁赞了一声。
挑战是弱者对强者的行径。这么一通设阵,不但拔高了云起的身价,也无形中让挑战者处在弱势地位,到时无论输赢,也不过是增添云起的名声而已。
林沉舟点头继续说道:“后来云起书院把八月初一定为固定日期,就连云起的书生也会参加这起盛事,不过作画太费心力,十几年前便不再有「画」之一阵了。每年能够登顶的只有寥寥几人人,也只有那几个人能拿到云起的独山玉。”
“独山玉可是好东西。”贺洗尘说道,不过他若是想要,李惊风能给他挖来一屋子,“所以呢,和相思节又有什么关系?”
“能拿到独山玉的人都是青年才俊,自然最得小郎君们的喜欢,这么多年只出了那么几个「独山玉君子」,你说小郎君们稀罕不稀罕?”
“稀罕稀罕。”贺洗尘敷衍地应了他几句。
“这「独山玉君子」引得无数小郎君竞相思,后来便被传为「相思节」了。”
贺洗尘惊叹几声,最后下了结论:“果然引领时代潮流的还是读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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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国子监只上了半天骑射课,杨钧他们却没有呼朋引伴地要去哪里斗鸡走狗,反而窝在座位上看杂书,连最坐不住的学生也百无聊赖地趴在桌子上睡觉,没提半句玩乐。
贺洗尘收拾完课本,回头便见一堂的学生死气沉沉,忍不住问杨钧:“你们怎么了?”
杨钧正盯着他的背影发呆,被他这么一问还心虚地以为被他发现了,结巴几句才答道:“没什么。”
“唉,今天不是相思节吗?我们才不想出去被人嘲呢!”隔着一个座位的曲令芳已经叭叭地抱怨道。
屋子里响起一声整齐绵长的叹气声。
贺洗尘无语了半晌,指着角落里一直痴痴望着他的刘熙问道:“那你呢,你怎么在这里?”
刘熙的手肘杵在桌子上,拖着自己的下颌,眼睛亮晶晶的,迷迷糊糊地笑着:“我来看你呀~”话尾还带着个小波浪,语气极尽柔情,让人不禁一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我的孔夫子哎!你怎么在这?!”曲令芳吓得从椅子上蹦起来,杨钧已经把手指掰得格格响。
“本世子回国子监探望老师不行吗?”刘熙理直气壮,几年前他也是国子监里令人闻风丧胆的一大扛把子。
“我还真不信你有这个心!”杨钧一拍桌子,顿时所有人应声而起,场面极为壮观。
“月银减半,禁足半年。”贺洗尘在旁边凉飕飕地开口,瞬间唤起了众人惨痛的记忆——再减下去就没钱了!连刘熙也心有戚戚,被端亲王拿着棍子撵到屋顶的丢脸经历绝对不能让别人知道!
双方互相忌惮着,只能讪讪地又坐了下来。
“你们就打算今天一直坐在这里哪都不去?这也太不纨绔太不嚣张了吧!”贺洗尘痛心疾首。
其他人暗搓搓心想要是能看你看一整天也不错。
徐衍把书扔到桌子上,问道:“那你想怎么样?”他完全无视了刘熙,把人当空气一样略过。
贺洗尘对上他不耐的眼神,眼珠子一转:“提问,今天干什么事情最威风?”
“那当然是拿到云起书院的独山玉!”曲令芳把手举得高高,“今年「白璧无瑕」宋严还被请上山了。”
“这宋严又是什么名头?”贺洗尘问道。
“宋严是一代宗师范惟正的弟子,连拿了三年独山玉的牛人。去年被提为御史,人称「白璧无瑕」宋明月。”曲令芳是个百事通,各种奇闻异事都说得头头是道,“我记得上一个连拿三块独山玉的还是徐祭酒。哦对了,徐祭酒是徐衍的叔叔,脾气同样不好!”
“行了曲令芳,就你话多!”徐衍不喜欢别人提到他叔叔,徐家书香门第,个个都满腹经纶,他虽然不差,可一和徐祭酒比起来,便如蒹葭倚玉树,难以相提并论。
曲令芳顿时住了口。
“难道你想……”杨钧面露惊疑之色。
贺洗尘爽朗一笑:“纨绔子当然就要做最威风的事!”
他倒想看看云起的独山玉长什么样子,令众多士子趋之若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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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思节衍至今日,早就变成年轻人的狂欢,积云山不小,可也容不下那么多想要进山的人。云起便又增添一条新规矩——一座书院最多派出五个人。这么筛选下来,能上山的也就几十人。
山脚底下的学子们各自为营,泾渭分明,互不相让,只等着自家书院的人拿着独山玉从积云山下来便立刻奔走相告。然而大多数人皆空手而归,败兴而回。
远远地瞧见一伙青衣少年蹇视高步而至,那用鼻孔看人的傲慢姿态整个长安只国子监一家。众人顿时窸窸窣窣地猜测这些公子哥的来意,往年国子监可没来凑这个热闹。
国子监与云起不和,互相看不顺眼,在街上遇到了没大打出手都算好的,现在国子监竟然以身涉险,深入敌方腹地,云起竟不知要夸对方好胆识,还是直接将人撵出山好。
“李不易,你可别第一关就败下阵来,那就太丢脸了!”杨钧悄悄揪着贺洗尘的袖子,低声说道。他环顾四周身穿各色衣袍的少年,几乎所有人都在等着看他们的笑话。
“杨钧你这张乌鸦嘴!”曲令芳斥了他一句。
“放心,我保证给你撑到第二关。”贺洗尘气定神闲。
两个云起书生在荫凉处搭了个棚子,负责记录上山名录,忽然眼前一暗,黑压压的人影涌上来,接着熟悉的叫嚣声响起:“小子!我们,国子监,要上山,懂?”个个凶神恶煞,好像一言不合就要砸场子。
云起书生一听就知道是死对头国子监,心中倔傲之气骤起,把手中毛笔重重拍在桌上,发出“砰”的一声。贺洗尘嘴角一抽,赶紧将人往后赶了几步:“大家都是读书人,文雅一点。”接着转回身说道,“在下李不易,乃国子监监生,欲上山一试。”
“云起不欢迎——”凶巴巴的蓝衣书生抬起头,还没说完的话往回一吞。
山风穿过密林,夹着湿润的瀑布的水汽,四周静谧无声。待云起书生目眩神迷晕晕乎乎地将人放上山后,众人才缓过神来,叽叽喳喳地议论。
“那是谁家公子?竟生得这般……这般……”
留在山下的国子监少年们没给他们好脸色,寻了一处林荫静坐,心里忿忿。一道跟着前来的林沉舟退至隐蔽无人处,默默将在场的人列入黑名单后,望着高高的日头,面色平静地等待贺洗尘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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岩壁上有些裂缝较大的孔洞里插着秃噜的毛笔,写意风趣,颇有几分率性而为、随心所欲的风骨。积云山铺设了一条青石阶路,盘旋而上,一路上贺洗尘与多位垂头丧气的书生擦肩而过,对所谓的「琴棋书」越发感兴趣。
“第一关是「棋」,对阵人应该有随去之。”曲令芳不无担忧,“这个随去之平时是个软柿子,可也是个棋疯子,难对付得很,你尽量不要对上他。”他偷偷摸摸凑到贺洗尘耳边,“而且他还是杨钧的未婚夫……痛!”
一脸冷漠的杨钧收回手:“饶舌!”
“他说的都是事实,敢做还不敢让人说了?”刘熙看热闹不嫌事大,摇着扇子在旁边说风凉话。
“那是我父亲定下的亲事,与我无关!我才瞧不上那个随去之!”杨钧抿着唇,垂下眼皮,“我迟早会将这桩婚事退了!”
话音刚落,刘熙用扇子遮住下半张脸嗤笑一声,极尽嘲讽不屑。
曲令芳快速瞥了一眼无知无觉的贺洗尘:“可是……”
“那就有好戏看了。”徐衍不冷不热地说道。
曲令芳一抖,诧异地看了看徐衍,然后又盯着贺洗尘不放,危机感忽的袭上心头。
贺洗尘被他看得莫名其妙,咳了一下:“诸位,到了。”
山路转了个弯,映入眼帘的便是一行少年身着云起蓝衣校服,席地而坐,面前各摆着一张棋盘。
贺洗尘找了一圈,只在末尾发现一个瘦弱的蓝衣少年没有对弈者,衣摆一掀,径直坐到他棋盘前面。
“等等!”曲令芳伸出的手划过贺洗尘的袖子,没拦住。
杨钧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请指教。”
“不、不敢。”这个云起书生声音没有半点底气,一颗红痣在光洁的眉间若隐若现,手指拈着玉色琉璃的白棋,慢吞吞地说道,“请。”
贺洗不在意他低头怯懦的模样,摸了三颗棋子在手,忽然忆起往事笑了一下。
在很久很久之前的一世,他跟着一个瞎眼老乞丐四处流浪,老乞丐脾气不好,棋力却十分高深。贺洗尘在被狂虐十局外加冷嘲热讽之后,便踏上了艰难的征讨大魔王的道路。
然而大概是悟性不够,在最后一盘盲棋里,贺洗尘还是输给吊着口气的老乞丐半子……太久没下棋,恐怕都手生了。
他将周围人的窃窃私语屏蔽掉,执起黑子,“啪”的一声,坚定地落下第一子。
这局棋下了许久,久到其他人纷纷停下手时两人仍在博弈。众人围着他俩,观棋不语。
贺洗尘棋风奇妙高远,如神龙变化,莫测首尾,而那名云起书生却邃密精严,如老骥伏枥,不失步骤。棋局上一时胶着不下,精彩纷呈,景象万千,杀机四伏,旁人看了都忍不住捏一把冷汗。
……
蓝衣书生手中捏着白子滞在半空,一刻之后,终于缓缓放下,脑袋垂得更低:“我,输了。”
却听对方带着笑意调侃道:“那你现在总可以抬头看我一眼了吧,咱们也算是下了一局棋的对手。”
蓝衣书生浑浑噩噩的脑袋懵了一下,随即臊得满脸通红,眉间的红痣好像沁血一样更加艳红,当即慌张地抬头说道:“失、失礼了!在下随去之!敢问……”
穿透树梢的阳光太烈,从贺洗尘的脸颊边掠过,晃得随去之不禁愣了神,嘴唇动了动,慢慢呢喃出最后一句话:“……敢问公子,尊姓大名……”
“在下李不易。”贺洗尘拱手道。
随去之清秀的小脸腾地红了起来,心中想道——这李公子长得真好看,比他收藏的残局孤本还要好看上几分。
第28章 且行乐 ㈤
云起选拔的守阵人在同龄中确实拔尖, 通过第一关的人少之又少。贺洗尘下赢随去之,跟在他身后的四人还有些难以置信。
“雕虫小技, 献丑了。”贺洗尘别过头打趣道,“如何?我已经闯到第二关了。”
“说不定今年的独山玉我们真能拿到!”曲令芳一时信心大作, 连独山玉也给肖想上了。
杨钧扬起头:“也就勉勉强强不堕我的名头!”
“别臭不要脸行吗?”曲令芳嫌弃地鄙视, 徐衍直接上脚往他身上招呼去。
“不易,你喜欢下棋?我可以陪你下!”刘熙见缝就钻,贴到贺洗尘身边还没搭上一句话,就被其他三人防贼一样给隔绝开。
贺洗尘失笑地摇了摇头, 忽然神色一顿, 饶有兴趣地望着前方挺拔而立的俊逸少年。
云起书院的校服颇为讲究, 底色为蓝, 衣襟饰以翠色竹纹, 一株嶙峋风骨的墨梅扎根于宽袖长袍上, 书卷气十足。这少年穿着合身极了, 就像一潭寒江, 沉静冷冽。
江浸在这里等了很久,挑战者好不容易闯过棋之一关, 他一笔就将人给叉下去, 对别人的诸多怨言充耳不闻,不起丝毫波澜。他的老师张止说他是不近人情的冰渣子,还真一点没说错。
若是清晨, 积云山谷内总会萦绕着一圈云雾, 可惜此时是午间, 阳光太烈,只能看见青翠得扎人的树顶。静悄悄的空谷时而响起几声鸟儿的清鸣,忽听有人打打闹闹而至,江浸转身望去。
贺洗尘缓步而至,青色长衫映在峭壁上,恍恍如修竹筛风。
哒,哒,哒……一步一声,好像踩在他的心尖上。
“在下李不易,请指教。”
江浸敛下眉眼,不动声色地作揖行礼:“在下江浸,请指教。”稍错开身后,一张长桌与纸笔墨砚便出现在贺洗尘眼中。
要说书法这东西还真不好评断,不同人喜欢不同风格,但云起既然派出江浸守阵,自然有他的过人之处。「方正严谨」是张止给予他书法的评价,一般人要说「正」比不过他,要想剑走偏锋,却也还「偏」不过他的「正」。
贺洗尘对这些一无所知,选了一支称手的狼毫笔在指间转了几圈,直接笔走龙蛇。
——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
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
为乐当及时,何能待来兹?
愚者爱惜费,但为后世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