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还未大白,雾蒙蒙一片,整个长安城还在沉睡,只有城门旁卖鱼的不舍昼夜。张止撩起车前挂帘,最后一次回望巍峨的城墙。
两天前他遣散家仆,简单和朋友学生告别,并且嘱咐了不必相送。毕竟被指不满天子,也没人敢公开为他送别。他理解,也不希望有人因为一时意气而断送前程。只是,终归有些伤怀寂寥。
“走罢!”他放下挂帘。
太阳从远处的山峰探出一抹橘红,马车碾过烟尘滚滚的沙石路,悠扬的笛声穿过薄雾,回荡在空荡的街道,同时传到张止耳中。
张止忽然颤了颤,打开窗户回头望去——
城墙头上,贺洗尘披头散发,显然是匆忙赶到。他手中捏着一管竹笛,附在唇边吹奏,宽袍大袖,在风中雾中,缥缈无定。清越的笛音不见丝毫惆怅,反而恣意豪气。
“不吹《杨柳枝词》反而吹什么《少年游》,我这把年纪还能是少年么?”张止忍不住槽了一句,却忽然慢慢地释怀了。沉浮朝堂几十年的沧桑和感慨,最后化成古人一曲舒朗旷达之词。
“忆昔午桥桥上饮,坐中多是豪英。
长沟流月去无声。
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
二十余年如一梦,此身虽在堪惊。
闲登小阁看新晴。
古今多少事,渔唱起三更。”
唱得不好听,但别有一番豁然。
衰老的嗓音和着笛声,在尘土和日光中逐渐消散在天涯。
直到城墙被树影遮盖,张止才坐回车内。
“也罢!莲动小友,老夫去去就来!”他拊掌大笑,下一秒忽然落泪而泣,“待老夫回来,再与你酌酒莳花,同醉山河间。”
第32章 且行乐 ㈨
城头上, 贺洗尘怅然放下笛子,朝一身藏青劲装的杨钧说道:“这次真是多谢你了!”
他没想到张止走得这么急,大早上天还没亮,衣服来不及穿好便匆匆赶去送行。半途先折去相府, 生拉硬拽地把杨钧拖起来,借用他手里的一点点权力才让他登上城墙。
杨钧的一双锋利剑眉拧着,不说话的时候十分威严。他变得成熟稳重得多,不再是年少时动都不动就骂人打人的性子。
“你这样做会惹怒很多人。”第一个惹怒的就是当今圣上。
“与我有什么干系?”贺洗尘的回答很有纨绔子弟的做派。
“就算让李将军难做也无妨吗?”杨钧问道。
贺洗尘看了他一眼:“我阿父向来疼我。”
还是老样子,有恃无恐得很。杨钧想起在国子监时, 这个家伙看着斯文安静, 却总是和他们一起捣乱, 不就是仗着教谕们舍不得罚他。对了,唯一一次和他们一起被徐祭酒罚跪三省室,还饿得偷供奉给孔圣人的馒头吃。
五年前尚书府的随去之提出退亲, 他恼怒之余,更多的是欢欣——但离开国子监后他很少见到贺洗尘, 一者是公务繁忙, 一者到底患得患失,却也听过不少他的流言蜚语。什么宋明月,什么阿绯公子, 每次听了都让他火冒三丈。
“不准有下次。”也不知道在指哪一方面。
“是——”贺洗尘拖长声调,袖子一甩, 戏谑地施了一礼, “小生这厢谢过杨大人了。”
杨钧不禁弯起嘴角, 却见贺洗尘忽然对他笑了一下,顿时窘迫地别开眼睛。
他早知道自己不是贺洗尘的对手,却没想到轻易被他这么一个笑容弄得溃不成军。
“以前没见你这么听我的话。”杨钧冷下眉眼说道。
“总听你的话不显得我很掉价?”贺洗尘双手抄在袖子里和他一起慢慢走下城墙,林沉舟牵着马车迎了上来。
“走,请你吃饭,豆浆油条,馒头包子,任君选择。”
杨钧缓缓摇头:“看天色,我得去当值了。”
“那改天再请你吃饭,去乱陵香!你不是喜欢阿绯吗?我和他熟。”
杨钧瞬间黑下脸:“不必。”他潇洒利落地跨上马背,俯视贺洗尘,“你欠我的,我自会讨回来。”说完,驾马先走一步,背影又酷又帅。
马蹄声踏踏远去,林沉舟问道,“少爷,我们回家吗?”
“回家吧,我还困着呢。”贺洗尘扶着脑袋有气无力地说道。
“是。”林沉舟挥动马鞭。
***
奢华糜烂,纸醉金迷。
最醇的酒,最红的胭脂,最软腻的细腰,最惑人心的歌舞伎和长安城独一无二的仙人。单就可能偶遇李仙儿,每天不知道有多少人前仆后继地涌入乱陵香。
阿绯倚着窗户出神半晌,轻轻解下窗边轻薄的纱幔,回头问道:“你还要和丑儿玩多久?”
趴在卧榻上贺洗尘和黑猫丑儿齐齐望向他,歪着头一脸疑惑。
“唉,你们继续玩吧。”阿绯认输,在书架上抽出一本话本看起来。
“咦?丑儿是不是肥了?”贺洗尘领着黑猫的后颈掂了掂,“沉了好多。”
阿绯放下书:“确实比捡回来的时候长肉。”
“你这儿伙食不错。”
丑儿是在一个雨夜被贺洗尘发现的。缩在墙角,发出虚弱的叫声,和黑暗混成一团,彼时贺洗尘恰好在乐游阁楼上喝酒,听见声音直接翻窗而下,把乐师们吓得直叫。
“原来是只小狸奴啊。”他也不嫌脏,直接把黑猫塞进怀里。
“李公子没事吧?快些上来!”乐师喊道。
贺洗尘这次倒是循规蹈矩走着楼梯上去,在转角随手拉着一个人问道:“你养猫吗?”
“……让我看看。”莫名其妙被拉住的阿绯淡定说道。
贺洗尘从怀里小心地捧出黑猫——毛发稀疏,一只眼睛瞎了,趴在他的手里肚皮上上下下起伏。
“有些不好看。”贺洗尘说道,“还得先给它治伤。”
“给我吧。”阿绯拿出一方手帕将丑猫儿接过。
“你叫什么名字?我若得空,便来看看,可否?”贺洗尘说道。这话要是别人说十有八九是想了个烂招数来勾搭的,可这是长安城最好看的少年,说是来看看,便只是来看看。
阿绯抬起眼睛瞧着面前这个湿漉漉的少年,将黑猫抱进怀里。
“我叫阿绯。”
阿绯不是乱陵香最好看的人,当然了,谁也不敢在贺洗尘面前说好看,但他却是最安静的那一个。和阿绯待在一起很自在,贺洗尘在他这撸猫的时候,他就在一旁发呆或者看书,绝对不会不识相地上去打扰。
别人以为贺洗尘在他这寻欢作乐、夜不归宿,却不知每次这个人只和猫泡在一起,就算与他同塌而眠,手脚也十分规矩,只是和他聊天,聊君子小人,聊风月,也聊俗世。
“夜深了。”贺洗尘忽然抬头看了眼天上镰刀一样的弦月。
“你要走?”阿绯问道,有些不解。贺洗尘每次到他这,都要第二天天明才离开。
“嗯,有人在等我。”他指了指窗外。
阿绯低头看去,乐游阁下一直泊着一艘小船,左右四面窗只开了一扇,看不清舟中何人,只传来幽微的琴声。
“《良宵引》?《良宵引》便是在等你?”
“当然不是,但我闻到船中主人正在温酒。”贺洗尘嗅了嗅,“「九酝春酒」,不是在等我也是在等我了,待我去讨上一杯。”
林沉舟一直守在门外,见贺洗尘出来也没半分惊异,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来到河上小船旁,贺洗尘还没开口说明来意,船中主人似乎便预料到了:“进来吧,李公子。”
贺洗尘挑眉,还真是在等我的。
“叨扰了。”
两人迈上小船,贺洗尘钻进船舱,林沉舟则候在外头,余下的两名船夫撑开竹竿,将船驶到河中央,任其漂流。
泥土搭成的小炉上烧着一壶酒,江风从唯一一扇敞开的扇子吹进来,水汽和酒气混合,清新醉人。
“哎呀,原来是七弦兄啊!”贺洗尘做出一副吃惊的模样,一边盘坐在他对面。
刘祁将琴放到身后,温和地笑了笑:“还请李公子勿怪。”
“怪什么?怪你请我喝酒?”贺洗尘反问道。
刘祁苦笑:“李公子别挖苦我了。”
“难不成你找我只谈风月,”贺洗尘用扇子敲了一下酒壶,“不谈国事?”
刘祁没有刻意隐藏身份,贺洗尘在一些场合偶遇过他多次后便知晓他的身份。当今皇帝的六子,皇子殿下,□□,最近颇得皇帝青眼。
船舱里弥漫着酒气,显然火候已经到了。刘祁用铁钳将酒壶夹起来,分别给贺洗尘和自己倒了一杯。
“请。”
“殿下的酒太烫手了,在下怕是喝不起。”
贺洗尘的右手放在桌子上,离酒杯一臂远,手指修长,温润如玉,在灯下泛着奇异的光泽。
刘祁忽然发现他微微收拢的食指尖上染着一层胭脂红,似乎他曾经用食指在胭脂盒里捻起一点粉脂,涂抹在某个人唇上。
大约是乐游阁上的阿绯。
刘祁垂眸,忽而笑道:“李公子是如何看待「生死」、「善恶」的?”
贺洗尘露出半点疑惑的神色,接着说道:“原来殿下找我不是为了风月,也不是为了国事,而是为了这种……”他皱了下眉,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汇,“为了这种圣人才有心力思考的问题。”
“闲来无事,便斗胆思虑一二。”
“哎呀呀,在下只是一介高阳酒徒,不懂这些大道理。”扇子唰的一下展开,掩在贺洗尘脸前,只露出一双带笑促狭的眼睛,“儒释道三家对生命的阐述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殿下自去看书,何必来问我。”
“我看了那么多典籍,仍然不得解脱。”刘祁苦笑。
贺洗尘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心想解脱个屁!一心求解脱的人,往往最不得解脱。
“孔曰成仁,孟曰取义。儒家所言,「仁」「义」凌驾于性命之上。道家「无为」「不争」,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者 。死生昼夜,人天常道 。佛家——”刘祁顿了一下,“众生皆苦,贪嗔痴三毒,堪不破者,永受六道轮回之苦。”
“你不是很懂吗,干什么还来问我?”小火炉肚子里头的炭火被烧得火红,贺洗尘用铁条轻轻拨弄几下,抬起眼睛说道,“死灰尚且能复燃,恶人也能放下屠刀,生死善恶向来都是纠缠不清的。”
“生就是生,死就是死,为什么善可以是恶,恶可以是善?”刘祁腰间的玉佩撞上桌角,发出沉闷的响声。
贺洗尘眨眨眼睛,忽然一瞬间想和他探讨一下在不同的道德体系里善恶的定义,但转念又觉得太麻烦了,只道:“炉子里的火能够烧好酒,便是善,若是它贪得无厌,跳出火炉,抱木求荣,火势绵延整艘船,祸及殿下与我,那便是恶。自然,这是基于「我们」的善恶,若于我们的仇人而言,火的恶便成了善。”
“火本身并没有善恶之分,「善恶 」只是人强加在它身上的主观想法。再说了,为什么生就是生,死就是死,你不知道有位诗人写过这样一首诗吗 ?”贺洗尘清了清喉咙,字正腔圆道,“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
炭火跳动,在安静的江面上发出哔啵声。
刘祁霎时屏住呼吸,好一会才缓缓说道:“李公子……我死了吗?”
贺洗尘神色微妙地皱起眉,扇子重重敲上桌面,白玉扇坠在灯火中照出暖橙色:“醒来!”
仿佛有凶猛的黑色闪电在他脑海中炸开,刘祁颤了一下,呼吸急促粗重,神色恍惚,最后缓缓平静下来。
船下的江水凛凛流逝,时而有河鱼跃起的出水声。四野垂垂,火冷灯稀。
“你还活着。”贺洗尘的影子跟着跳动的灯火闪烁,映在船舱内,明灭不定。
刘祁长叹一口气,发麻的双手缓缓动作,感慨道:“唉……什么生死,不过是该行乐的时候行乐,该受苦的时候受苦,路走到尽头,自然也就把在世间的一切都尝遍,是我着相了。”
“原来殿下是信命的。”
“怎么?李公子不信?”
贺洗尘笑道:“信!怎么不信?莫之为而为者,天也 ;莫之致而至者,命也。世上没有人能比我更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但是殿下——”
他忽然把扇子扔到一旁,身体微微往前倾去,眉眼间满是明亮的笑意。刘祁不禁怔然,随即不动声色地敛下眉眼,避开那太过灼人的容颜。
“圣人也曾说过,人事未尽,不可言天命!人活在这世上,哪能事事都去顺那见鬼的「天命」的意?哼,要是惹我不开心了,就是天意如此,我也不服!”
“只是不服?”
“哎,那鬼玩意也不知道怎么才能揍他,也只能不服了。”贺洗尘颇为郁闷赧然。
刘祁手指微动,轻声劝道:“李公子,这等大逆不道的话说给我听听就算了,可别说给旁人听。”接着笑了笑,“……李公子真是个怪人。”
贺洗尘沉思一下,回忆起以往所交敌友,说道:“我哪算得上,是殿下没见过更加奇怪的人。”却没想过能与那些乖僻邪谬的人相交,他本身就够奇怪了!
“哎,咱们谈这些做什么?生前身后,且待临死再来探讨!”贺洗尘有些腻歪了,心想顺着他的话瞎掰扯了这么多,这个六皇子还不松口,也真是好耐性。
“这些只是我自个儿的歪理,殿下听听就好。圣人常言,莫强求。别问是哪个圣人,我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