饥肠辘辘再加上重伤,他没挺到雨停,眼前一暗失去意识。
等他晕乎乎有些醒转过来的时候,先是听见一个女人问道:“大夫,我哥哥怎么样了?”
“他应该快醒了才对。”这大夫的声音带着点疑惑和不安,听起来很年轻。
贺洗尘可以感觉到有人拿着扇子在他旁边轻轻扇风,一边絮絮叨叨:“哥哥,你快点醒来。”
我什么时候有个妹妹?贺洗尘心下疑惑,突然神庭穴一痛,他一个激灵猛地睁开重如千钧的眼皮。
“他醒了!大夫!他醒了!”女人惊喜地叫道。
白术收回银针,松了口气,额头上的汗珠滑下,从下巴掉落到地面。他初为医者,可不希望第一个病人就这么死在药庐里。
贺洗尘迟钝地望了眼四周。
小灶上的药罐子“咕咕”地往上冒烟,和泥土的腥气搅拌在一起,屋顶破了个大洞,雨后明媚的阳光直射进来,在正中间形成一条光柱,屋外的蛐蛐和青蛙在泥泞中叫个不停。
“我好饿。”他从干渴的喉咙里挤出三个字。
……
彼时「五仙小筑」还不叫「五仙小筑」,只是一间陈旧破烂的小药庐,其名「蛙声十里」。孤傲的柳宁尚且守着湖山古刹的晨钟暮鼓,不理尘世,只听老和尚们念经诵文。浪荡的抱衡君睡在楚腰馆里的花魁腿上,以唇哺酒,醉生梦死。
贺洗尘与白术、白蔹子的初遇算不上温馨,也不轰轰烈烈。只是在苦药香满室的小药庐里,平平淡淡地以一餐没有味道的白粥开始今后一生的相知相交。
第38章 似是故人来(4)
张灯结彩的五仙小筑里, 抱衡君做主厨, 带领四位副手在厨房里兵荒马乱了一个下午, 好歹捣鼓出一桌饭菜出来。柳宁亲情提供酒水,「女儿红」「娇白曲」随便喝,出手阔绰, 让穷鬼狐狸和黄鼠狼十分眼红。
白蔹子换上红衣,喜气溢满娇羞的脸庞,出来一见同样局促的白术,反而镇定下来, 走过去拉他的手。
五个人也不讲究规矩, 围着桌子坐下来该吃吃该喝喝, 斗酒拌嘴, 吃到一半,门外来了两个熟人。
“哎哟我去!这咋回事啊?”一身绛紫提花束袖胡服的谢必安架着一柄白色招魂幡跨门而入, 一点不见外。
“满堂红, 有喜事!”范无救的雪青胡服穿得松松散散, 腰间一条鎏金錾花银囊蹀躞带,跟在他后面嚷嚷道, “老贺!老贺呢?”
贺洗尘乍一看两人鲜艳骚气的装束, 差点背不过气来。
“哈哈哈——七爷八爷你们怎么穿成这个样子?”抱衡君回过头一看, 顷刻间爆笑出声,一贯冷肃的柳宁也不禁抿着唇笑了起来。
“整天非黑即白的, 我们都穿腻歪了!”范无救厌弃地摆摆手, 走过去道, “这是老四老五成亲?我们还真来对了!”
“快过来坐。”贺洗尘搬了两只凳子,又摆出两副碗筷。
“我早说了这小两口就是一对儿!”走在前头的谢必安还没落座,后头的范无救已经一屁股把白蔹子旁边的贺洗尘挤走,将黑色的索命幡放在脚边,深情款款说骚话。
“阿蔹怎么不等等我呢?枉我对你一片痴心,此情天地可鉴!”她身形高挑,又梳男儿发髻,着男儿服饰,真真像个轻佻的登徒子。
谢必安无奈地翻了个白眼。
“范姐姐不要取笑我。”白蔹子给她倒了杯酒,还没说上一句话,危机感深重的白术便坐不住地将两人分开。
“白术敬八爷一杯。”他仰头喝完 ,把杯底亮给众人看。
“小子你找我拼酒啊?”范无救最讨厌别人和她叫板,不呛到对方叫爹誓不罢休,“今天就和你喝!”
谢必安一脸「我不认识她」的自若神情,笑道:“柳爷,老贺,此番多有叨扰。”
“是有公干来此吗?”
谢必安是地府的白无常,范无救是黑无常,人称「七爷」「八爷」,说有公干那便是死人了。
“然也。想着许久未见几位老友,便提前几天来了人间。”
“那敢情好,你们尽管住在这里。”抱衡君一拍大腿,接着神色暧昧道,“兄弟我还可以带你们去见识见识些快活乐趣。”
“收声!”贺洗尘敲了下他的脑袋,“控制下你的表情,口水都快流出来了。”
柳宁的眼神却诡异地飘向了喝酒跟喝白水一样的范无救,说道:“依我看来,八爷要是真跟你去那些地方走一遭,你以后便别想找到姑娘了。”
谢必安认真地想了想:“极有可能!”
“哈!”抱衡君瞪眼,“你们什么意思?瞧不起我?”
贺洗尘啧啧摇头,拧着他的脑袋望向范无救那边:“来!清醒一点,摸着你的良心说说,你帅还是老范帅?”
众人也跟着看过去,只见范无救仰头,锋利俊美的侧颜宛若山峰起落有致,清澈的白酒随着她吞咽的动作从唇边溢出,一直流进雪青交领里。
除了与她拼酒的白术,在场的男性不约而同地捂住脸。
输了!
便是不在意这些的贺洗尘也不得不承认,这丫的外表无懈可击!举手投足之间豪气十足,是最招惹小姑娘的风流气质。
“辛苦你了。”他怜悯地拍了拍谢必安的肩膀,跟着这么一个搭档,想必他一直以来的压力都很大。
“看破不说破,谢谢。”谢必安有气无力地呻/吟。
帅得让人腿软的范无救完全没注意到他们怪异钦佩的目光,将碗砸在桌子上:“再来!”
醉得脑袋一团浆糊的白术握紧白蔹子的手,赌气地又将酒碗填满:“喝!”
天上的明月仿佛浸泡在酒气之中,长河渐落。
日上三竿,五仙小筑里横七竖八躺着喝醉的男人们(?),唯一幸免于难的白蔹子煮好醒酒汤和蛋花瘦肉粥,把他们一个一个撬起来。
“我们昨晚喝了多少酒?”抱衡君抱着空酒坛,一副纵欲过度的疲惫相,晕乎乎问道。
“不知道。”贺洗尘和谢必安还糊涂着,靠在一起互相支撑。
柳宁苍白着脸,凝神静气了一会儿才说道:“我的酒窖空了一半。”
“哇哦。”抱衡君无意义赞叹了一声,“我们好厉害!”
“屁!”范无救趴在桌子上,脑袋胀痛,“地上的这些都是我跟老贺拼完的。”
白术诧异地看了贺洗尘一眼:“没想到二哥平时不显山不露水的,酒量这么好。”
“一般一般。”贺洗尘没有诚意地谦虚。
谢必安倒是十分敬佩地说道:“你是第一个能把范无救喝趴的人!”
六人围着石桌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白蔹子端着醒酒汤过来灌了他们一嘴,这才稍微清醒了点。
“说起来这次是出了什么大事,竟然要你们两个同时接引?”贺洗尘喝完醒酒茶才舒服了点,一手在太阳穴那打着旋,一边问道。
范无救道:“五天之后,承平县内有一场大火烧死流民无数,这种情况最易产生恶鬼,可不就得我们出马。”
贺洗尘眉头一跳,和面色凝重的柳宁对视一眼,问:“流民又是何解?”
“你们不知道?南方大旱,颗粒皆绝,人多流亡,我们这几天也是忙里偷闲。”谢必安道。
“看来灾民饿着肚子,脚程不快,还没到这。”范无救慢悠悠地舀着蛋花粥,“官府恐怕把消息封锁了,所以没受到天灾影响的承平县内还是一片安逸。”
抱衡君抱着酒坛子左顾右看,他是不懂这些的,也知道气氛陡然凝滞起来。
“大哥,二哥。”白术叫道,搭在膝盖上的双手缓缓收紧,“若死伤太多,再加上天气炎热,恐会引起疫情。我得去救人!”他是医者,自当救人性命。
白蔹子安慰地拍了拍他的手背:“我也跟你去。”
“死生有命。”范无救撇了小两口一眼,眼中是见惯生死的淡漠,“万物皆有其天法道理,合该你们救得了的自然能救,救不回来的便是死期已至,莫要逆天而行。”
“多谢范姐姐提醒,阿蔹晓得,不会去做那些不自量力的事情。”白蔹子道。
贺洗尘埋头将碗里的粥吃完,接着道:“凭你们两人之力能救得了多少人?宁哥儿脚程快,先且去探一下灾民的动向。抱衡,你去通知附近几个县里的精怪,让他们把消息透露给当地官府。白术阿蔹,看看库存的药材还有多少,不够的话尽快采买。至于我,便去会一会孟知县!”
“我就知道你们一定会插手。”谢必安笑道,“你们去忙吧,我们不能干涉凡间之事,只能在旁边打打下手。”
“多谢!”贺洗尘抱拳,“事不宜迟,我先走一步。”话毕,化成一团青烟飞向城里。
“啧!”柳宁撇嘴,身形一动,消失在众人眼前。
抱衡君被这两个人的雷厉风行惊呆了,手忙脚乱将粥喝下肚,随意抹了下嘴巴道:“我走了!”
热闹的五仙小筑顿时安静下来。
***
衙门后的官邸里,孟广陵正在处理当天的事务,专心致志以至于没发觉屋里已经悄无声息出现一个人。
“大人。”贺洗尘叫道。
“何事?”孟广陵头也不抬,他还以为是哪个小厮。
贺洗尘无奈地敲了下他的桌面:“大人!”
“嗯?”孟广陵不悦地抬起头,却一惊,“你不是那位卖字先生吗?”
“大人请勿见怪,今日我前来此处,是来告知大人,不日将有一大批灾民涌入承平县。”贺洗尘拱手作揖,“望大人先做准备,别让县内百姓惊惶不安,更别误了灾民的救治。”
“这这……你突然闯了进来说这些话,教我如何信你?”孟广陵乍听之下不禁惶然,却又疑虑若真的发生天灾,为何他没收到一点消息。
贺洗尘倒也知道他在犹豫什么,心中权衡几番,便下了决心:“孟广陵,你瞧瞧我是谁!”话语刚落,便摇身一变,变成那个晚上清丽的杏衣女,“你瞧我面善否?”
孟广陵倒吸一口气往后退了三步:“你,你是狐大仙?!”
贺洗尘牙齿一酸:“我是黄大仙!消息我已带到,上千灾民的的性命就握在你手里,大人还请早作决断!”
孟广陵心中一凛,为难不定。
“广陵,我瞧这位大仙一派正气,不会害人。”从帘幔外忽然走进一个端庄妇人,盈盈地向恢复成男身的贺洗尘行了一礼,“大仙心善,不忍生灵涂炭,你身为父母官,自当果断行事。拖拖拉拉,只会害人害己。”
孟广陵连忙迎了上去:“夫人!”
韩江雪推开他的手:“半点长进也没有!”莲步轻移,到了贺洗尘面前问道:“不知大仙名讳?”
贺洗尘笑道:“声名于我如浮云,不说也罢。有夫人在此,我便放心了。贺某告辞!”
说完便消失在屋内,来无影去无踪。
***
得益于几兄弟的通风报信,附近几个县城才没有被涌入的灾民打个措手不及,尽管过程稍有些波澜,好歹没惹出大乱子。
贺洗尘站在松树顶端,俯瞰底下的白术、白蔹子切脉煎药,心中稍定。
“卢老鬼,你们竟然愿意出手帮忙。”他瞥了眼漂浮在半空的三个半透明身影。
尖锐刻薄的卢老大说道:“跟在你们身后行善积德不担半点风险,保不准还能混个半仙当当!”
卢老二憨憨地摸着头:“贺先生,我大哥说话不好听,你别放在心上。”
“我懂我懂。”贺洗尘想起自家那个老大一张嘴不也气得人发疯。
“哼!有便宜不占王八蛋!”卢老三还在记恨他把他们扇回神龛里的过节,话里带刺,“也是贺大仙慷慨仁慈,自己吃肉还愿意分点汤给我们喝喝!”
“三姑娘这话折煞我也!”贺洗尘拱手告别,“几位,我先走了。”他变回黄鼠狼的原形,在杂草中奔向湖山古刹。
贺洗尘记得温氏差不多就是在这个时候来到河阳村落户生根,逃荒到古刹里的瘦弱秀才差不离便是故友的祖宗了!
距离苏长青出生还有八十一年,距离温展鹤出生还有七十三年。如果他能顺利活到那个时间,或许还能找自己聊聊天呢!
但兴许是不可能的。贺洗尘仔细回忆了一下前程往事,确定从来没有一只黄鼠狼入过自己的梦。唉,可惜!
*
湖山古刹里的老和尚们都是软心肠的好人,几个人挤在一间破屋里头,其他的都收拾出来给灾民住。此时青壮年都被带出去修房建屋,付出劳动才能获得粮食。
贺洗尘在寺前变成人身,刚踏入寺内,便被衣衫褴褛、骨瘦如柴的小孩子们围住:“先生!你来了!”
“今天可没糖给你们吃了。”贺洗尘摸着他们的脑袋笑道,“温先生没在教你们识字吗?”
“老师累了,在休息。”这群小孩抢着回答,拉着他的手往前走,一路上不断有老人跟他打着招呼。他们衰老的面庞上洋溢着生的希望,穷苦如何,病痛如何,只要能活下来,他们便能在一块贫瘠的土地上生根,子子孙孙绵延下去。
温垚文文弱弱,没法支撑高强度的劳动,便留在寺里教书。这会儿刚好在休息,见贺洗尘过来连忙站起身:“贺先生!”
“九仞兄。”贺洗尘叫道,“我来为尊夫人诊脉了。”
温垚的妻子怀胎八月,逃到承平县时腹中的胎儿差点保不住,还是他一手把人从鬼门关拉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