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春微被这一嗓子嚎得三魂去了七魄,打了个颤,才招来几个学徒,把他架下楼。
“谁?谁呀?”他径直望向病床中央盘腿而坐的林和犀,“白子?倒是稀奇。”却又蹙起眉,“他的眼睛是怎么了?”
却听旁边的光头和尚道:“中了南疆的「不得见」,约有三盏茶的功夫,我已封住他的经脉,可保一个时辰无碍,现下便交给先生了。”
贺春微惊异于他的细致,手指搭上林和犀的经脉,抬眼见小白毛满脸油光,一边道:“你用油给他擦眼睛了?甚好,若是用水,恐会烧掉他的双目。和尚,你还会医术?”
“皮毛而已。”
“你是怎样想的?”贺春微收回手,将摔断的右腿抬上林和犀的床上,笑道,“你心中应当也有法子。”
贺洗尘安慰地揉了揉林和犀的脑袋,道:“先生应当也有法子。”
那些小学徒听不懂俩人在打什么哑谜,便见他家大掌柜的说道:“支正穴。”
“养老穴。”那生得很不一般的和尚接道。
贺春微笑意更盛:“阳谷穴。”
“后溪穴。”
“丝竹空穴。”
“四白穴。”
两人一人一句,说了十几个穴道后才缓缓停下。
“妙哉!”贺春微甚为欣喜地拊掌说道,“你叫什么名字?我叫贺春微,乃回生堂大掌柜的,此番与你一见如故,想要请你去喝上两杯浊酒。”
贺洗尘双手合十:“贫僧法号宝镜,俗名贺洗尘,与掌柜的算是本家了。”
“哈哈!”贺春微撸起袖子,“来吧!等了这么长时间,他的毒血应当恰好都被你的真气赶到颊车穴,可以放血了!”
“然也。”贺洗尘说道,“若是不介意,贫僧可以搭把手。”
“那还客气啥?这小白毛的伤不简单,一个人施针恐怕凶险难测,你来这儿找我,恐怕也是自己应付不过来。”他说着吹了下胡子,“嘿!怎么变成是我给你搭把手了?”
贺洗尘不由得笑道:“还请大掌柜的勿怪。”
贺春微倒也没放在心上,医者父母心,能多救一个人总归是好事。
“小周,去准备两套银针!”
……
陆未晞背着何妨与贺时晴踏进回生堂时,馆中许多药童正在煎药,回生堂的病人不止有平民百姓,也有刀口舔血的江湖中人。神鬼来了救治,魔佛来了也救治,进了这个门,只有病人,没有其他。这也是回生堂名满天下的原因之一。
“宝镜和我哥呢?”贺时晴急急地扫了眼四周,没见到熟悉的人影,吓得有些站不稳。
“那和尚轻功快如雷霆,理应比我们早到。”莫名其妙跟着来的沈明镜大摇大摆走了进去,到了柜台便喊道,“你们这有没有来过一个和尚?”
柜台上把算盘打得啪啪响的账房福伯掀起眼皮冷淡地瞧了他一眼,道:“这里只负责治病救人,找人请去别处。”
他算完最后一笔账,忍不住长叹了一口气。要命,盈利越来越少,大掌柜的太会嚯嚯钱财,再这样下去,回生堂就支撑不下去了。
福伯正烦恼着,一枚银锭“啪”的一声拍到他面前:“够不够?”他眉头狠狠一跳,硬气地摇头,仍旧道:“我不知道。”
沈明镜心里哦豁了一下,又拍下一枚银锭,见那账房还是软硬不吃的模样,一下子气从心头起,恼羞成怒,也有些不解。
下山时,师父明明说,搞不定的事情就砸钱,准能把人砸松口了。他一路走来也确是如此,怎么在这里却行不通呢?
“沈少侠,你在干什么?”何妨奇怪地问道。
“与你无关!”沈明镜恼红了脸,语气凶恶,把何妨吓退了一步。
贺时晴却不怕,走上前去朝账房行了一礼:“老伯,这里可曾来过一个和尚和一个白毛小子,都长得高高帅帅的,那小白毛眼睛受了伤……他们是我的亲人,找不到他们,我实在很担心。”
她说着说着,一时忍不住眼泪,胡乱抹去泪水后,红着眼圈眼巴巴地看着账房老伯。
福伯耷拉着眼皮,似乎在思考她话语的真伪,好一会儿才慢吞吞地指了一个方向,又埋头继续算账:“那边,你们自己过去找找,安静点,别吵到其他人。”
贺时晴感激地连连道谢,连忙往他指的方向轻手轻脚跑了过去。沈明镜冷哼,陆未晞和何妨红着脸将掏了一半的银票塞回怀中,跟上她的步伐。
这三人从小要么养在深闺,要么就没出过山,毕竟是第一次出门,还以为什么事情都要用钱解决。他们也不差钱,问个路塞一两银子,吃顿饭花个百来两,一路撒钱,跟撒盐粒子一样完全不知道心疼。
回生堂一排过去都是干净明亮的房间,一旦需要针灸或是锯腿锯手,那便是简易的小手术室。庭院中种着几丛翠竹,日影透过叶片,照在地上如同碎开的水花。
贺时晴顺着门扉一扇一扇地望过去,用艾草熏过的红木散发着沉静的香气,却扰得她更加心烦意乱。
“小花姑娘。”后头的陆未晞追上来,“你冷静一点!”
“冷静个屁!”贺时晴失控地怒道,“那是我哥!他要是瞎了怎么办?”
她踮起脚尖去看门内的情景,却没看到熟悉的光头和小白毛,心里不禁更加揪紧几分。宝镜,无诤,你们到底在哪里?
路尽头的门忽然打开,灰色的衣袍扫过门槛,贺洗尘有些疲倦地侧过身扶着一个儒雅的中年男人,双眼却温和地望向贺时晴的方向:“小花儿,小孩子不能说脏话。”
贺时晴顿时眼睛一酸,呜咽着跑过去抱住他不放:“宝镜!无诤怎么样了?”
“没事,别怕。”贺洗尘被她扑得踉跄了一下,慈爱地揉着她的头发,“那小子的命可金贵着,二十年来耗了我多少药材,怎么着也得让他全乎了才没白费我的一片苦心。”
屋内的床上,林无诤的眼睛包扎着一层白布,听见贺时晴的声音,开口问道:“小花儿哭了?哈哈!”
贺时晴一听,不好意思地从贺洗尘怀里出来,气呼呼地跑进屋内:“我那是被沙子迷了眼!”
“对对对,您说什么就是什么 。”林和犀刚被扎了几个大穴,浑身上下每一根骨头都透着股酸爽,此时一副无奈纵容的模样,看不出丝毫疼痛。
“你笑得太恶心了!”
“我靠!我还嫌你哭得太难听了!”
两人直接在床前拌着嘴,明明上一秒还一个悲伤难耐,一个痛得冷汗直流,但只要凑在一块,便舍不得让对方担心。
贺春微杵着拐杖,见他们其乐融融,捋着下巴的胡须笑问:“你家小孩?”
贺洗尘笑了笑:“嗯,我家小孩。”
“宝镜师父!”陆未晞跨着大步来到他俩面前,往屋内探了一眼,知晓林和犀无事,便放下心来。
“平安无事,勿忧。”贺洗尘朝怯怯的何妨招了下手,诧异地看向臭着脸色的沈明镜,“明镜少侠,你怎么也来了?”
沈明镜手里的长剑转了个圈,竖在身前:“给你还药钱,顺便切磋一下!”
陆未晞直接挡在贺洗尘身前:“宝镜师父方才伤神,不宜再战。我和你打!”
他知晓这和尚并没有想象中文弱,甚至强悍得把他按在地上摩擦都绰绰有余。但事情不是这样讲的。陆未晞说过要保护这个和尚,那便不能因为他很强这个无理的缘由而置之不顾。
“未晞小友,你和你那个不正经的高祖父简直天壤之别!”要是陆子元在这,肯定早就溜得远远的,一边嗑瓜子一边鼓掌起哄了。贺洗尘搭上他的肩膀,笑道:“贫僧还有一点力气,把他收拾了便一块儿去吃西湖醋鱼吧。”
沈明镜听他口出狂言,长剑还未出鞘,忽的肩膀一痛,登时凝神拔剑,却被看不见的气劲攻得一退再退。
那边贺洗尘又随手摘下一片竹叶,朗声道:“明镜少侠,小心了。”随即将手中的竹叶射出,柔软无锋的叶片顿时如闪着寒芒的暗器疾驰而去。
沈明镜从没想过摘花飞叶也能伤人,身体只来得及微微一侧,脸颊边的碎发便被割断,落在回廊上。
汗珠一滴一滴地沿着他的额头流下,那一瞬间他竟感受到未曾有的紧迫感,却毫无招架之力。
“你我现在相距十尺有余,一尺便是十年,小少侠,再去练个一百年再来和我打吧!”贺洗尘拍了拍怔愣的陆未晞的肩膀,道,“走吧,去吃西湖醋鱼!小花,小何姑娘,还有春微先生——”
“贺宝镜,原来你的武功如此之好?”贺春微却忽然惊呼出声,大笑道,“老哥我有一件事想拖你去办!”
贺洗尘不解问道:“何事?”
“七月十五,无相寺的十里莲花塘正中央的大莲蓬,我可肖想已久!”
第48章 善哉善哉⑧
临安的街道干净又宽敞, 繁华热闹,既有古城的历史沉淀感, 也蕴含着世俗的烟火气息。
蔺百晓好说歹说, 细胳膊拗不过蔡捕头的大腿, 被押进衙门里缴纳罚银, 才得以走出门口。
想想一路走来,他没和心心念念的陆未晞搭上几句话,反而被贺洗尘带跑了, 成天和他乱晃漫谈, 虽说有趣是有趣,但始终不是正途。玄机老人的传记写了一半, 万剑山庄还不知所以然,什么事都没干好,再这样下去他就得拍拍屁股离开「芸香郎」的位置了!
蔺百晓痛定思痛,长叹出声,下定决心去回生堂探望林和犀后,便专心研究玄机老人, 写自己的书,不再跟着他们瞎掺和了。
“哎!蔺施主!”
头上忽然传来一声呼喊,他恍然发觉自己已走到楼外楼前边,抬头望去——身穿玄青布袍的和尚靠着三楼的栏杆,眉眼间满是喜色, 朝他挥着手, 叫道:“蔺施主, 就差你了,西湖醋鱼给你留着呢,快些上来!”
接着又探出几个脑袋,陆未晞,何妨,贺时晴,还有叼着酒杯的沈明镜,齐刷刷地往下看。
蔺百晓心中一动,微微泛出些莫名的悸动。他哪时有过这么多友人,向来都是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带着一壶小酒,在屋顶上写书发闷。除了岐枝馆那些碎嘴子,哪时有这么多人在等他,就为了一条期待已久的西湖醋鱼?
操!什么正途?先上去喝杯酒再说!
蔺百晓顿时把刚下的决心抛到脑后,兴高采烈地蹬蹬蹬跑上楼,挤上桌,抢过贺洗尘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道:“宝镜师父,我替你喝了,别客气!”喝完才发现对面坐着一个十分眼熟的人——也不是认识,就是经常在书上看见他的画像。
“我靠!贺春微贺大掌柜的!”蔺百晓老毛病又犯了,却被贺洗尘拿酒杯堵住嘴。
“不聊其他的,喝酒!”
蔺百晓又一杯酒下肚,咳道:“行行,不说那些扫兴的,今日不醉不归!”扫了一圈问道,“无诤呢?看你们还有心情饮酒作乐,看来情况不错。”
贺时晴止不住笑了笑:“老蔺,来来,我们来行酒令!”
蔺百晓眼睛一瞪:“怎么说话呢?老蔺是什么叫法?没大没小的小丫头片子!”虽说如此,还是站起身来,和贺时晴哥俩好一样地勾肩搭背,划起拳来。
沈明镜估计是第一次参与这种场面,又嫌他们吵,又觉得欢畅,扭头问贺洗尘:“江湖上都是这样交朋友的么?”陆未晞与何妨闻言也望向他那个方向。
贺洗尘本来与贺春微就东坡肉的做法展开细致的研讨,听他这样问,不解地“嗯?”了一下。
“我怎么不知道江湖上交朋友还是有讲究的,如何讲究?明镜少侠,你说说看。”
沈明镜指着蔺百晓与贺时晴:“就跟他们那样,喝酒,吃肉。”
在场年纪最大的两人对视一眼,不禁齐齐笑出声。
“你要说这样,酒肉朋友一大堆。”只见高深莫测的和尚对他眨了下眼,蔼然可亲的大夫接茬:“知心人却难得一个。”
“江湖也好,庙堂也好,交朋友的秘诀只有一个字。”
“那就是「诚」。”
两人相识不过半日,却一唱一和,默契非常,说完碰了下酒杯,施施然饮下。
三个初入人世的千金公子懵懵懂懂也跟着喝了一杯酒,随后被甜辣的白酒呛得直咳嗽。
“宝镜师父!”何妨惊惶叫道,“酒,你,酒……”
那边的蔺百晓望了过来,酒气熏红他的脸,意识倒还清楚,忽的笑道:“宝镜,你这个假和尚!你破戒了!”
贺洗尘却恍若未闻,又给自己倒了杯酒,眼睛里盛满笑意:“是么?罪过罪过,还请诸位当作没看见。”又饮下一杯,从怀里掏出一本破旧的手札递给沈明镜,“明镜少侠,《长生诀》物归原主。”
“才不要!”沈明镜夹起一筷子西湖醋鱼嫌弃地挥挥手,“这是我家师祖友人的遗书,不是我华山派的东西,谁要谁拿去,反正我们华山派早有规矩,不能碰这本书。”
“你们华山派不要,为什么还让你出来追杀那个和尚?”蔺百晓拿起一个薄皮肉馅大馒头啃了一口,说话模糊不清。
“谁让我瞧见了呢?在我的山头偷东西,不打断他的腿真是便宜他了!”沈明镜头也不抬,筷子专情地往西湖醋鱼的盘子里伸,“这鱼好吃,我们再叫一尾。”
贺洗尘若有所思地看着有些斑驳发黄的纸张,忽然笑了笑,扔给了蔺百晓。
“蔺施主,岐枝馆不是新开金试么?便送给你们做彩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