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玉龄独来独往惯了,做事只凭心意,不论善恶。别人畏他惧他,背后的闲言碎语,也全然只当放屁,但若惹到他不高兴……不开玩笑,楚玉龄拼着身消道陨也要将人挫骨扬灰!
便是一个如此任性自我的神经病,在醉仙坊一见贺洗尘,却忍不住想要走近两步,最好能与他耳鬓厮磨。
楚玉龄当然没有对贺洗尘产生那种难以言说的缱绻之情。他只是……只是……
“行了!安静一点!”他恼怒地低喝一声,埋在血肉中的根骨却没有响应他的意愿,自顾自地发出清鸣,死命地想追随前方的画梭飞去。
如此桀骜难驯的根骨,恐怕那个小道士也是个冥顽不灵之人!
楚玉龄恨恨咬牙暗骂,却御剑缀在首山剑宗的画梭之后,烈风将他的黑袍卷起,在火红的晚霞中翻飞。
实乃这副不听话的骨头所致,非是他愿!
贺洗尘抬头望过来的那一眼——好似书上说的山灵水秀都在这一眼中——让楚玉龄忽然想起二十年前的破庙里光影闪动,尘埃乱舞,扫落在地的香炉灯台散发出腐朽的气味。
积满厚厚一层灰的供桌上,年幼的楚玉龄蜷在早已气绝身亡的小孩身旁,一眨不眨地盯着他锁骨上的红痣出神。
这是娘亲捡回来给我续命用的。他从小耳濡目染,对死亡这类事并不恐惧,甚至还隐隐有些特殊的归属感。
突然,那颗小小可爱的红痣似乎动了一下,冰凉的手指碰上他的手背,一触即离,颤抖着宛若风吹动烛影。
“娘,他还没死。”楚玉龄牵住对方的手指唤道,用心头血绘制法阵的楚母只当他在骗人。
那小孩分明已经死透了,气息断绝,难以复生。
对啊,他不是死了么?
*
夕阳日暮,巨大的火红圆日中有一条黑色的画梭穿行。甲板上只有两人,袁拂衣将青霜剑抱在怀中,静默不语,身形陵劲淬砺,劈开长风。贺洗尘巍然不动,盘腿坐于船舷之上,绀青色的道袍在风中猎猎作响。
“他到底还要跟多久?”
“不知道。”
袁拂衣举步走到他边上问道:“你与楚玉龄真没什么恩怨?我瞧他不是好相与的人物,你若有麻烦,便说出来,我一定帮你!”
贺洗尘仔细想了想,认真答道:“我确是不知我与他究竟算不算有恩怨!”见袁拂衣皱眉,只能伸出手,白净如玉的手掌在暮光下如烟云般。
“你摸一下我的骨。”
袁拂衣顿时想到些什么,握住贺洗尘的手腕一寸寸地仔细拿捏,顺着骨节分明的手指往下捋去,他的面色逐渐沉重起来,不由得怒道:“你的祸骨便是被他这样换来的?不行!我得找他算账去!”
贺洗尘拽住他的袖子,笑道:“算什么帐?一笔糊涂账罢了。”
二十年前原身小孩病死,被父母抛弃在荒野中。楚家母子将他捡了去,只以为是个早夭的孩童,却没想到里头还有一个初来乍到的游魂。他那时神魂不稳,吱都没办法吱一声,结果便活生生受了换骨之痛。
细究起来,他与楚玉龄也算缘分匪浅。恩怨谈不上,只怪双方运道不好。楚母恐怕也是想寻个死人,不让儿子背上太多因果,却没想到阴差阳错的逆天而行,却种下因果之初。
楚玉龄欠贺洗尘吗?不能这样说。
他本就是鸠占鹊巢的「不知归处客」,二十年前的那个时刻他尚未在那具肉身上完全活过来。要说对不起谁,楚玉龄的过错除了对死者不敬,却与贺洗尘没半分干系。
“总之我与他两不相干,陌路人而已,你并不需要为我出头。这祸骨现在是我的,便由我受着。它对我并没多大影响,顶多就是聒噪了些。”
袁拂衣知道贺洗尘不是迂腐的以德报怨之人,既然说和楚玉龄形同陌路,那便真的没有任何牵扯,可——
“可祸骨相随,恐难成仙。”
贺洗尘诧异地望着青衣剑修,哑然失笑:“世上已无仙人千年,飞升难矣。”
袁拂衣信誓旦旦道:“端看你愿不愿意!老贺,我总觉得你还没认真起来。”
那种应对天道时的闲散淡泊,连首山之巅剑意凛然的屠鸣周和掌门祖师爷爷都没他这样游刃有余。
贺洗尘挑眉,戏谑道:“我可认真了!”
“蒙谁呢!”袁拂衣呸了他一声,见他不想多说,便问,“我听老头子讲过,换骨的滋味很不好受,稍有不慎便玉石俱焚,你当时没事吧?”
贺洗尘的眉毛顿时抖了一下,神魂几欲被撕裂的痛楚又上心头,他的手指不禁攥紧袖口,呲着牙惨兮兮道:“妈的!痛死我了!”
袁拂衣极少见他失态,感到新奇之余又有些手足无措,只能伸手拍了拍他的脑袋:“不痛了,不痛了。”
贺洗尘用拂尘扫开他作恶的手,无奈道:“兴许是换过骨的关系,我与楚玉龄冥冥之间有一种微妙的联系。他应当也是察觉到这一点,所以才会跟在后面。”
“啧!我还是看他不爽!”
“大局为重,金台礼近在眼前,莫要节外生枝。等把这一船小孩送到稷下学宫,您老人家想打架再去打架。哎,乖侄儿,你恐怕还打不过人家。”贺洗尘揶揄道。
“滚滚滚!”袁拂衣不悦地撇下嘴,突然抽出青霜剑往后一刺,“咱们是招谁惹谁了?怎么牛鬼蛇神都给咱设套呢!”
只见他剑尖所指,法阵波动,猛地从虚空中现出一个清丽少女。身着绯衫,衣带飘飘,赤着一双脚,肤如凝脂,端的是令人心神一荡。
饶是袁拂衣也免不了俗,歪头跟贺洗尘悄声道:“食色性也,古人诚不欺我!”接着又端正神色,正气凛然道,“你这小女子是何人呀?”
“我?”少女伸出染着豆蔻红的指尖,笑盈盈道,“我叫李乘风,是欢喜禅宗的弟子,此次特来拜会袁师兄、贺师叔。”少女妖娆的眉眼满是灵动的狡黠,名字却清俊大气得很。
“你认得我?”袁拂衣见是同道中人,便收起长剑。
“不认得。”李乘风诚实地摇头,眼睛却亮闪闪地望向船舷上的贺洗尘,“我认得贺师叔!”
袁拂衣……袁拂衣不想说话,只想打人。
“欢喜禅宗也要往稷下学宫去?”贺洗尘自然感觉得到不远处另一艘画梭正在逐渐靠近,便问,“李姑娘,你找我何事?”
“金台礼渐近,五都仙门齐往稷下学宫,欢喜禅宗自然也不能落下!”李乘风柔柔行了一礼,“贺师叔,我只是来见你一面,我看见你,心里就高兴极了。”
如此明白大胆的心迹表露,袁拂衣不禁咳了一下。
李乘风也不当回事,脚尖一点,又轻飘飘地往后退去,逐渐消失在风中:“贺师叔,你可别忘了我!”
贺洗尘敛目无言。
“欸,那小姑娘好像对你有意思。”袁拂衣却一脸羡慕地酸溜溜说道,“欢喜禅宗啊,里面的女修个个都漂亮得不得了!”
“老贺,你咋想的啊?”
“明苍公那么开明,想来应该不反对你找一个道侣。”
“老贺你咋不说话?……靠!睡着了!”
袁拂衣郁闷不已,给他施了个定风咒,便席地而坐,入定修行。却不知贺洗尘又一次梦入「快哉亭」,亭下江水碧空,广阔无波的水面上,一个渔翁驾着小舟垂钓。
贺洗尘踏上江水,落脚处泛起一圈涟漪,如履平地。霎时烟雨空蒙,雨滴落入水中,打湿他的拂尘。
忽闻渔翁朗声唤道:“贺小友,老夫特意召来这一场雨,为君洗尘!”
贺洗尘不禁畅怀而笑,手中拂尘一扫,轻云尘尾挥出水雾:“老秦,还你千里快哉风,送君逍遥游!”狂风骤起,孤零零的扁舟在碧浪波涛中起伏不定。
“哈哈哈!”秦丹游八风不动,笑道,“等你许久了!”
第58章 大梦谁先觉 ㈢
稷下学宫是天下学术争鸣之地, 诸子百家——儒、道、法、墨、名、兵、农、阴阳、纵横等学派林立, 和而不同。五位大儒修士坐镇学宫,其中一位姓名「秦丹游」, 学子们一提起这和蔼慈祥的老叟, 都恭敬地唤声“丹游子先生”,可在贺洗尘这里, 便是勾肩搭背的“老秦”。
“钓多少鱼了?”贺洗尘坐到他身旁,望了眼空无一物的竹篓, 顿时嘲笑道,“你这是学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呢?”
秦丹游摸了下花白的胡须,道:“那可不,这么一阵子了只钓到你这尾不听话的小鱼仔。”
十年前的擢金令上, 秦丹游看中贺洗尘正心守己的儒家之气, 结果这小子却跑去坐忘峰和明苍老道闲云野鹤,把他气得三天吃不下饭, 缓过心情来后一顿吃了三天饭。
想到这, 秦丹游又忍不住唠叨:“你说说, 你想修道稷下学宫又不是没有, 非得拜明苍老头为师?来这还有大离子和你作伴呢!明苍老道修的是「太上忘情」,这世上几人能学?若是不对路数, 恐怕会毁了你的根基。”
贺洗尘已经挂好鱼饵, 将鱼线抛入水中。
远山如黛, 烟云缥缈, 让他恍惚忆起当年百宗争抢擢金令英才时, 也是如此这般的青云白雾。
明苍老道盘腿坐于蒲团之上,只是掀开耷拉的眼皮看了被众人围绕的贺洗尘一眼,神色莫测,便闭目不闻世事。忽听中间器彩韶澈的榜首朗声问:“道长,你愿不愿意收我为徒?”
四周一静。
明苍老道手指微动,缓缓睁开双眼,光华内敛的瞳仁直直望向对他嫣然一笑的贺洗尘,慢吞吞开口:“坐忘峰清苦。”
“菜里放盐么?”贺洗尘问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
“我平素不用吃食,你若来……山上有盐。”他顿了一下,又道,“也有糖。”
贺洗尘眉眼弯弯:“噫耶,那便算不得清苦。”
明苍老道那张皱巴巴的脸上终于浮现出浅浅笑意:“洗尘儿……你可愿拜我为师?”
“师父在上。”贺洗尘撩起长袍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
“你那时为何偏偏选了坐忘峰?”秦丹游如今也想不明白其中道理,实乃大家都明白,坐忘峰不好入,「太上忘情」不好修。
专心钓鱼的贺洗尘沉吟一下,眼中泛起笑意道:“我瞧老头子一人坐在山巅之上,孤单寂寥得很,便想去陪陪他。”
秦丹游噎了一下,叹了口气:“倒像是你做得出来的事。不过十年光阴也够你明悟「太上」之道于你的契合度,贺老弟,你若碰到瓶颈,可不要钻牛角尖,小心入魔。”
微雨中垂钓的小道长揉了揉耳朵:“老秦,你这话已经说了好多遍,我耳朵都听出茧子啦!”
“哼!若不是你,我会如此啰嗦?”秦丹游吹胡子瞪眼。
“嘿嘿。”贺洗尘笑了笑,正色道,“你莫担心,我心里有数。我家师父要是知道你想抢他的乖徒儿,恐怕第一次误入你梦境的时候就得把我拽回去,不让你和我搭上线。”
“哈哈哈!这可怪不得老夫!谁叫你谁的梦不入,偏来我这糟老头子里的梦?气不死明苍老头!”秦丹游得意地哼哼。
这俩人能成为莫逆之交不是没有缘由的。一个祸骨缠身,另一个嘛,哈哈,天下人都知道,稷下学宫的丹游子是天生的贱骨头。
贱骨入道之难,不比祸骨容易几分。然而便是如此低微的资质,却硬生生让这老叟修成大道!其悟性、心性,当世只有屈指可数几人堪堪能与之比肩!不巧,坐忘峰便占了其二。
“……说起来,你何时才能到稷下学宫?”秦丹游把自己头上的斗笠戴到小道长头上。
贺洗尘泰然受之,算了下路途说道:“明日便可。老秦,我还给你带了一本杂书——人间仙界,凡所应有,无所不有。”
“敢情好!”
手中钓竿忽然动了动,贺洗尘连忙提起鱼线,却见鱼钩上的饵料只剩一半,鱼却跑了。
“哼呵,你还有脸说老夫?”秦丹游顿时讥讽回来,“贺老弟,你也不咋样嘛!”
“哎,不急,再来再来!”
这两人梦游倒是玩得挺好,稷下学宫里的学子却忙成疯狗,只恨自己没长出三头六臂。
金台礼是整个修仙界的大事,镇派大儒们撒手不管事,给底下的小同学历练历练。乱中有序,倒也还顺利,就是火气都挺大的,隔三差五就有人约到思辨阁中以唇枪舌剑论战。
一只银嘴白翅红顶鹤在竹林上空盘旋,发出清亮的鸣叫。林中竹影斑驳,照在青岩石上的儒雅青年脸上,微光晃动之间,更衬得此人生来不凡,儒雅俊秀。
“何离离,招贤台上的启智朱砂不够!燕小子叫我来问你一句,管银钱的老贼货偏要和他扯皮,他脾气爆,你若是不管,他便要揍人了!”天上的一只白鹤口吐人言,言语之间也是愤愤不满。
那年轻人睁开眼睛,疲惫地捏了一下眉间,笑道:“燕师弟性子冲,还请您多加照看。在下没记错的话,邹师叔那还有一整盒水沉木的启智朱砂,他与我说过,倒是我忘了!”
何离离原是一介布衣书生,因缘际会被贺洗尘领入仙道,十年前擢金令更是拜入秦丹游门下,如今也成为年轻一代中的翘楚人物。
白鹤仰天长唳,道:“此次大典由你掌控全局,切勿忙中出错!”它叮咛一声,便振翅往招贤台飞去。
“多谢鹤前辈提醒。”
淅淅沥沥的小雨从竹叶的缝隙中掉落下来,何离离起身,四面八方而来的传音入密在他脑中炸开。他必须将这些消息捋顺,筛选出有用无用的内容,然后做出最准确的判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