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夏朗对他来说,与其说是师傅,不如说是父亲。
夏朗看着眼前初显上位者风范的太子,一身锦袍更趁着小少年如玉,满意的拍拍他的手:“太子长大了。”
这孩子虽然不是他的孩子,但是却自小养在他的身边,算的上他半个亲生儿子。
要说他还有什么放不下的,也就是这个还没长大的孩子了。
这孩子生母是盛宠在身的纯妃,但是却不跟自己的亲身母亲亲近偏偏跟他亲近,不得纯妃喜欢。皇帝年轻,等他死了之后扶纯妃上位之后为免不会有新的皇子诞生,这时候辉儿的太子之位就不一定保得住了……
那个时候,还有谁会护着这个孩子?
他叹了口气,看着眼前只有对他一片真心的太子,一时间竟然满心茫然,不知道如何是好。
这时候小方子进来了:“大人,午膳准备好了,可以传膳了。”
夏朗也不愿意辜负小方子的一片真心,即使他没什么胃口,还是淡然道:“传吧。”
宫人鱼贯而入,布置餐桌。
夏朗在宫中朝中地位极高,虽然这两年不得盛宠,但是宫人还是万万不敢亏待这位陪着帝王打天下的军师。
名为军师,但是实际上是什么关系,看着夏朗住在哪里,大家都心知肚明。
午膳极其丰盛,祥龙双飞、爆炒田鸡、芫爆仔鸽,八宝野鸭、佛手金卷、炒墨鱼丝,金丝酥雀、如意卷,绣球乾贝、炒珍珠鸡、奶汁鱼片,干连福海参、花菇鸭掌、五彩牛柳,挂炉山鸡、生烤狍肉,肉末烧饼、山珍刺龙芽一样不少。
夏朗坐在餐桌中央,太子坐在他的旁边,他年龄小,早上又陪了夏朗一早上,现在正是腹中饥饿的时候,但是夏朗没有动筷子,他也不想先动。
夏朗看着太子眼巴巴的样子:“太子,你想吃什么,臣给你夹。”他看了看旁边数十名伺候用饭的宫人:“你们都先下去吧,留小方子在就行。”
宫人应声,鱼贯而出。
看到人都走了,夏朗给太子加了几筷子爱吃的东西:“快吃,现在没人了,不用守什么规矩。”
太子欢喜的吃了几口才发现夏朗一筷子都没有动:“大人你也吃啊,我给你夹~”
他欢天喜地的把筷子伸出去,筷子停在空中半晌,却久久没有落筷。
因为他发现,这里面没有一道菜是夏朗会吃的。
八宝鸭,佛手卷,金丝酥,样样都是宫廷大菜,色香味俱全,但是绝对不会适合大病未好的病人。
放眼整个餐桌,竟然没有一道稍微清淡一点的菜肴是夏朗可以吃的。
太子怒了:“这群奴才!是这样做事的??????是这样伺候主子的?”
他年纪小,都知道生病的人要吃些清粥小菜,大人都重病三个月了,可别说那些工人不知道,还准备这样的菜肴!
夏朗笑了:“是伺候主子,但是不是我罢了。“
这些宫人如此形势,应该是纯妃吩咐的,这些菜不但华贵,而且造价很高,虽然也是规规矩矩的十八道,但是用料肯定超过了夏朗一天的用度,既可以恶心夏朗,回来还可以参一本夏朗骄奢淫逸。
纯妃此人,七窍玲珑心,夏朗输给他,不觉得冤。
他病了三个月,这期间这宫里的主子怕是换人了。
小方子也反应过来:“这个毒妇!!!!!居然这样对大人!!!!她忘了是谁把她救出来的吗!!!!!!”
他说完才想起太子是纯妃所生,一时尴尬无措,但是太子却没有什么别的表现,和他一样义愤填膺。
“这些人怎么能这样对大人!”
夏朗笑了笑:“罢了,无事。”
小方子眼眶都红了:“要不是大人去年把其他的暗卫全部划归到了御林军里,这宫里哪有那个女人蹦跶的余地!”
要是这个女的敢跟他们使什么小心计,他们直接真刀真枪的上去,看她还敢怎么造次!
夏朗淡然道:“这没什么,他们都是跟着皇上打天下的有功之人,应该回去成家立业,本来就不应该留在这里伺候我一个病秧子,要是我死了,还白白给他们沾染一身晦气。”
而且他身为人臣,本来就不应该拥有私兵,再加上皇上三番五次的暗示,他了然一笑,把自己手上最尖锐的一只精兵交了出去。
小方子不一样,小方子无父无母,无处可去,所以小方子执意要留下,夏朗就留他去了。
“大人,别张口闭口死不死的,不吉利!”
夏朗没回应:“罢了,这饭不吃也罢,小方子,去熬一碗我之前给你的药方的药。”
小方子急了:“大人那药可是——”药是好药,对补气血之类的很有用处,但是那里面的老参,红花什么的,对现在病入膏肓的大人来说简直是虎狼之药。
“小方子,药。”
小方子没办法,只好含泪去给夏朗煎药。
太子在一边默不作声,听着夏朗一声声的咳嗽,只觉得这满桌佳肴也没了味道,特别这还是他亲生母亲陷害养父的证据:“大人,我很抱歉。”
夏朗面上毫无二色,继续给他夹菜:“快吃,都是好东西,别浪费了。”
太子红了眼眶:“儿臣哪里吃得下啊!”
“吃不下也要吃,”夏朗一下子严肃了神情:“不可意气用事,这是我教过你的,你忘了吗!”
“我——”
“反反复复叮嘱过你的东西你都不记得,要是我死了你该怎么——”
“大人不会不在的!”太子惊恐的打断了夏朗的话。
“这有什么,人都有个生老病死,大人这辈子也算是活够了,”夏朗夹了一筷子太子最喜欢吃的八宝鸭到他碗里,他没病的时候也很喜欢吃这道菜,太子的食性不肖生母,却跟自己像了个十成十,也不知道是好是坏:“我走了之后,你要多亲近你生母,好歹血脉相连,她不会弃你不顾的。”
太子道:“我不喜欢他!”
他不喜欢他的亲生母亲,他只喜欢抚养他长大的大人!
对他来说,大人才是他真正的父亲,他从生下来就跟着大人一路奔波,和生母只有寥寥几面之缘。
夏朗一时哑口无言,不知道该怎么说:“傻孩子,那是你生母,而且纯妃为人聪明绝顶,如果身为男儿身,说不定会比我更有才华。”
他客观的夸赞这个抢了他男人的女人,仿佛他只是一个古籍上的陌生人:“只不过小时候的市井流离还是局限了她的眼界,搞得都是点上不了台面的东西。”
他看着一盘豪华佳肴,冷笑。
“你是男子,是未来的一国之君,切记不要有这种把眼光放在内宅的小心思,你的眼光应该在国家,在社稷,在天下,知道了吗?”
太子看到夏朗苍白如纸的脸色还在对他殷殷教诲,连声道:“儿臣知道了。”
“我走后,怕是有很多不合你意的事情,但是在没有绝对的能力之前,一定要忍耐,所谓人上人,就是能忍常人所不能之忍,懂吗?”夏朗叮嘱道:“比如你父皇,就是能忍常人不能忍之忍,才有了今天。”
萧韶不知道对他积怨多久了,他之前只知道筹谋,忘了考虑他堂堂帝王却处处受制于人的压抑。
他本来以为,以他们俩的关系,萧韶不会在意这些才对。
而他现在在明白,这么多年,萧韶怕是憋屈的要死吧!
于是他这才在大局已定他已放权的情况下立刻抛弃了他,选择了另一个温柔小意的女人。
他能忍这么多年,也是不容易。
“那大人……也是在忍吗?”看着夏朗对着一切都不在意的样子,太子小心翼翼的问道。
“我不是,我是无所欲,无所欲则无所求。”夏朗笑着摸了摸他的头。
十六岁之前,他的梦想是兼济天下,十六岁之后,他的梦想是护那个男人一世安好。
现在大局已定,他已经别无他求。
至于他这满身破落,怕是不忠不孝识人不清的代价吧。
毕竟他背叛了自己的国家,亲手抄了自己的家。
夏家家训:绝不侍二主,所有族人都对前朝忠心耿耿,偏偏出了他这样一个奇葩,亲手辅佐他人覆了自己的君主天下。
想当年,他是精彩艳艳的夏家长子,三岁出口成章,十岁文章惊天下。
飞花令下舌战群儒,九重宫阙内碎玉投珠。
那时,谁人不说一句,公子世无双。
而如今,冰冷豪华的银盘倒映出面前人的身影,面色苍白,形容枯槁,只有从那双还算洌艳的眼睛里,能一窥当年清冷公子的风采。
夏朗看着倒映中的自己,勾起一个嘲讽的笑容,不知道是在笑自己,还是命运。
萧韶,你负我。
第53章 机关算尽之后(3)
他不曾想到, 兜兜转转几十年,绞尽心机居然还落了个同样的结局。
不,甚至还不如。
如果一切都没有发生,他说不定现在还会是丞相呢,而不是窝在这狭小宫廷里, 做个“内臣”。
内臣这个名字, 是萧韶亲自给他敲定的名字, 本意是让他享受宫内至高待遇。
在宫廷里,他享受的待遇是皇后的待遇, 与帝王同食同寝。
只不过这帝王, 已经有一年多没有回到他的未央宫了,夜夜宿在纯妃那里。
他这个“内臣”,也变了味道。
内臣内臣, 顾名思义,佐内之臣, 说好听点就是打理帝王内内外外的所有事物, 说难听点,不过就是——
一介男宠。
这天下不过才安定几年, 当年的很多事情就已经开始被人渐渐遗忘了。
夏朗嘴角露出了一丝嘲讽的微笑,外人怎么说他这个住在帝王宫殿里的病秧子的,他都清楚。
他虽然蜗居在这三尺宫廷之中, 但是他的耳朵却依旧能听见这天下的声音。
只是他不想去管, 也没有那份精力去管了, 而已。
小方子端药来了, 夏朗一饮而尽,终于觉得身体有了三分力气,却不知道他现在的样子在小方子眼里就像是回光返照,他接过奏折,一本一本的过目,不时的吩咐太子一些事情。
“兵部尚书上奏增军饷的折子批了,但是不能就按照他上面说的给,让他呈上一份具体的财务预算,审核过后再批银子。”
“今年水患让工部侍郎李维去,之前他给我看过他的堤坝规划,我觉得可行。”
“太子的导师先由内阁的几位大臣轮番担任,具体太子太傅等皇上回来决定。”
夏朗批折子极快,因为绝大多数政事与他而言都是烂熟于心,不一会就批完了一大半的折子,太子晚上还有功课,只能先行告退,小方子陪着夏朗批剩下的折子,顺便给夏朗捏捏肩膀,夏朗很快批完了所有的折子,却拿着一本折子,看的饶有趣味。
“大人可是遇到了什么问题?”小方子凑过去看,一时怒起:“这!他们也太过分了!欺人太甚!”
夏朗手上拿的,赫然是礼部侍郎呈上的内臣大人身后事。
夏朗倒是不惊不气:“没什么,他们大概没想到这份折子会到我手上吧。”他还饶有兴致的看了看,恩,挺好的,能让他死后尽享哀荣。
“大人谁不知道礼部尚书是纯妃的亲哥哥!不也是乡野出来的!战乱的时候一个屁都放不出来,现在倒开始满口礼义廉耻了!”小方子本来就是乡野俗人,被夏朗带回来教了习字,但是生气市井粗话就冒出来了:“他几个意思!大人你身份有恙不宜以皇后之礼下葬?这世间还有几个比大人尊贵的人?”
这话没错,夏朗乃是前朝国师府嫡长子,家门世代帝王之师,门生遍布天下,可谓是前朝第一簪缨世家,满门尊贵。要不是后面跟了当时还是个小兵的皇上,现在早就是丞相了,哪用受这种苦?
哪想到皇上竟然翻脸不认人!到让个矫揉造作的小人爬到大人头上!
“咳咳咳,身侍二主之人,的确不够。”夏朗边咳边在奏折上写字,之前的奏折他用的都是自己的字迹,反正大臣都已经习以为常,但是这一份却偏偏用了皇帝的字迹。
他到底是一路跟着皇帝杀上来的,在百姓和大臣中都享有盛誉,礼部尚书也不敢过分苛待他,给的也是极尽尊荣的贵妃之礼,只是那个皇后之位,大概要留给他妹妹吧。
其实对于夏朗来说,无论是贵妃之礼还是皇后之礼,对他这个男人来说,都不过是可有可无之物。
和他计较这些东西,妄图用这种东西来恶心他,真是好笑。
夏朗提笔,一手刚劲的毛笔字不似久病之人,却仿佛是久经沙场的将军:夏氏无德,不宜以贵妃之礼下葬,待其役后立即以平民下葬,不必停尸,不得葬入皇陵。
小方子识字,看夏朗给自己亲手写下的一句句诛心之言:“大人您这是做什么!”
夏朗咳得快说不出话来了:“没什么,人都死了,还要那么多东西做什么。”
不过是劳民伤财罢了,而且,他也不想跟那人合葬。
书上说,合葬之人下辈子还会再遇见,他希望他下辈子,下下辈子,以后往生百世也不要再跟那人有任何纠结。
强趁着批完奏折,夏朗意识已经不好了,他昏昏沉沉的躺在床上,想起来很多以前的事情。
十年后宅明争暗斗,十年天下汲汲营营,到头来却落了个,孤苦无依,年少早逝的结局。
想想当年了寂大师对自己的批语:“情深不寿,慧及早夭。”竟是一语成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