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张瞎子讲清楚了,衣服也换好了,屋里也透风了,之前晾着的饭也好了。
他又开始喂饭。
一边喂饭,一边说:“旺财年纪也大了,还跟以前一样听话。”
“他不是会在河里抓鱼吗?一直都是我摆摊他去抓鱼,我喊一声,他就回来了,这狗啊,有灵性,我们从小养大的,他把我们看成爹妈的。”
他老婆就笑。
可是笑也累啊,笑也费劲啊。
笑着笑着,她就有点睁不开眼了。
饭也吃不下去了,她迷迷糊糊的对着丈夫说:“老张啊,我觉得我到时间了。”
“没有没有,怎么会呢,你才四十出头,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不行了,我这个样子,活着也是个拖累,咱俩结婚二十年,我拖累了你十年了,不能再拖了,你本来自己摆摊,日子也能过得好好的,不能因为我,就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装神弄鬼的,我知道你是有真本事的,都是因为我……”
“哪有,你不是拖累。”
张瞎子吸了吸鼻子,“人家都说我运气不好,可我知道,我就是运气好。”
他伸出手,摸着妻子那僵直的手指,一下一下帮她按摩着;“你看,我是孤儿,从小就被扔了,结果我师父把我给捡回来了,养我养到了十几岁才走,正好是我能自己谋生的年纪。”
“孤孤单单的过着日子,刚二十出头,我就碰上你了,我也有媳妇了,也有家了,你说,我要是不走运,我怎么能这么幸运。”
他说了一大串,他老婆却几乎都听不到了。
人之将死,总是要恍惚的。
中年女人直愣愣的盯着天花板,长长的,长长的叹出了一口气:“我不行了、老张,我撑不住了。”
“我得走了,你一个人好好、好好过。”
“别走,别走!”
张瞎子连忙抓紧了妻子的手,从兜里掏钱:“你看,我赚钱了,我赚钱了你看。”
“不看了,不看了……”
她媳妇回光返照一样,手突然动了动,一把抓住了张瞎子,一双眼中满是泪水。
“我最放不下的就是你啊!”
她不动了。
张瞎子僵硬着身子,“媳妇,媳妇?”
他努力挤出一个笑,又将碗端起来,一勺子饭递到了妻子嘴边:“你看,我今天炒土豆丝了,你不是喜欢土豆丝吗?我特地切的细细的,你吃起来也不费劲。”
“我没放辣椒,我知道你不喜欢吃辣椒。”
“今天碰见王舒花了,你不是和她关系好吗?结果她今天还拆我台子,太坏了。”
“咱家旺财今天也是奇了怪了,居然没抓鱼上来,它以前都很会抓鱼的。”
“媳妇,来,快点张口吃饭,饭都要凉了。”
没人应答他。
他慢慢将头埋在了床边,低声的哭了起来。
外面传来旺财中气十足的声音:“汪汪汪!!!”
“汪汪汪汪汪!!”
可惜,他的主人沉浸在悲伤中,压根没想出来看一看。
“真是好狗,你看呢?”
时清摸着这只狗的脑袋,转头去问蒙卿:“你觉得你师父会喜欢它吗?”
蒙卿犹豫了。
“师父他……好像不喜欢狗。”
时清:“没事,我觉得他见了会喜欢的。”
说完了话,他们一起进了屋。
屋里的张瞎子哭过了,也想通了。
他在这个世上的牵绊只有媳妇和旺财。
等到旺财寿正终寝,他也不活了。
他抽泣着,轻轻伸出手,找了件白衣服,盖在了媳妇脸上。
结果一伸出手,他就愣了。
捏着衣服的手上,正白白的发胀。
时清牵着旺财进来,旺财一到了张瞎子跟前,就摇晃着尾巴低声叫了起来,委委屈屈的,比小狗还会哼唧。
张瞎子茫然的看着它,伸出手,摸了摸。
旺财很少这样叫。
长大之后,这还是他第二次听见它这么叫。
第一次是什么时候呢……
他眼前仿佛出现了那个下雨天。
他牵着旺财走在桥上,脚打滑,整个人就滑了下去。
其实严格意义上来说,他不算是淹死的,而是头正好磕在了河里的石头上,之后顺着水流就飘了下去。
旺财跟着跳了下去,把他捞了起来。
它就像是刚才那样,低低的,呜呜咽咽的小声叫着他。
他感觉到血一直在流啊,流啊……
浑身都冷冰冰的。
他想睡觉了,他觉得好累。
可是不能睡啊,怎么能睡呢。
睡着了,他媳妇,他家旺财,他们怎么办呢。
放不下啊。
他走了,他们可怎么活下来。
尤其是他媳妇,没了他,谁会照顾她,谁会养着她。
谁给她翻身,谁帮她换衣。
他慢慢睁开眼,坐了起来,牵着旺财回了家。
到了镜前,他擦了把脸,神情慢慢疑惑下来。
奇怪,怎么身上这么湿。
张瞎子茫然的站了起来,他转过身,看见了正在望着他的媳妇。
他因为放不下她,没走。
她也因为放不下他,没走。
外面鬼差小心翼翼探出脑袋,对着时清道:“大、大人,我们到时间该走了……”
他旁边,那个穿着五颜六色的大妈也好奇的探出脑袋,看见屋内景象了,一拍手:“诶呀!妹子!老张!你俩也死啦,快来快来,正好跟我做个伴!”
时清问蒙卿:“你没看出来他是个活尸?”
年轻道长有点羞愧的摇头:“没看出来,这还是我第一次见到活尸。”
“活尸一般都是有执念才能维持正常人的样子,他的执念,就是他妻子了。”
魔王问他的正道恋人:“看见这一幕,你有没有什么想说的?”
蒙卿摇摇头:“我没有,你想说什么吗?”
“想。”
时清打了个哈欠,没骨头一样的靠在了道长身上:
“一家人,就是要整整齐齐啊。”
说着,他打了个响指,那只惨遭两个主人都死翘翘的黑犬就跑了过来。
魔王摸了摸它的脑袋:“可怜哟,他们都死了,就只剩下你了。”
“不过你放心,我会让你成为第一只能修道的狗。”
蒙卿回忆着以前的记忆,眼睛亮亮的看向恋人:“活尸如果没人帮着招引,是离不开人间,要魂飞魄散的,你特意来,就是为了帮他们吧。”
“别想那么多。”
时清挑眉,手摸着狗头:“我只是想要这条狗,顺便招引而已。”
蒙卿没戳穿他,只红着脸,默默地蹲在了恋人身边。
“我们,去见我师父吧。”
※※※
“不行!!!”
“绝对不行!!!”
蒙卿的师父翘着白胡子,满脸的气恼:“蒙卿啊!你给我清醒一点,你怎么能跟他在一起!他是魔啊!魔啊!”
“你!我千辛万苦养大,一身正气的好苗子,你怎么能被他给玷污了呢!”
“我告诉你,你就算是娶妻生子,你也不能和他在一起!”
蒙卿红着脸,低着头有点羞窘:
“师父,我和时清是天生一对,我们是命中注定的姻缘。”
正行气的要吐血:“谁?!!!”
“哪个龟孙这么说的!!”
蒙卿:“如果不是这样,为什么师父你现在还不让我拿证。”
正行:“……”
“道生证要学历啊!你从小跟着我,又没上学,你怎么拿!”
然而不管他多么吐血,蒙卿脸是红着,说话是比较小声,但神情却依旧很坚决:
“我要和时清在一起,我喜欢他!”
“不行!我不同意!”
正行猛地站起来;
“就算他是魔,我也不怕他!我正行修行七百年,我什么都不怕!”
他雄赳赳气昂昂出去了。
蒙卿连忙追了上去:“师父!”
刚一出去,师徒二人就看见了正牵着旺财的时清。
年轻道长眼睛亮亮的,脸上是止不住的欢欣笑意。
而正行,他死死的盯着旺财,神情已经僵了。
时清:“听说道长不同意我和卿卿在一起啊。”
正行;“……对、对啊!我就是不同意!我!正行!打死不同意!”
“好,道长,我虽是魔,但也尊重你,这条狗,就算作我和蒙卿的离别礼物,要是你执意要拆散我们,这只狗你就收下。”
蒙卿一愣,双拳忍不住握紧上前一步:“时清……”
魔王对着他眨眨眼,放开了手上的绳子。
旺财欢快的跑了过去。
正行:“……”
旺财跑到跟前了。
正行:“……”
旺财吐着舌头,嗅着他的味道。
正行:“……”
正行:“……”
“狗啊!!!!”
他砰的往地上一坐,变成了一只肥硕的大田鼠。
吱吱叫着风一样的跑远了。
第62章 我是大魔王(完)
蒙卿是真的没想到, 正行居然是一只田鼠精。
而且,在看见狗之后, 他不愿意变回来了。
于是, 年轻道长只能小心翼翼捧着这只肥硕的大田鼠,小声的跟他说着话。
“师父,我真的喜欢时清。”
“他又温柔,又善良,虽然嘴上总是凶巴巴的,但是做的却全都是好事。”
大田鼠眼睛撇向了正在逗弄着旺财的时清。
他没骨头一样的, 靠着一棵树, 大长腿闲闲的交叠站立,一张妖孽般的脸上, 右唇微微勾起,漂亮眼尾上挑。
怎么看,浑身都透露着邪气。
正行:“……”
瞎了眼的徒弟还在说:
“虽然他是魔,但是师父你不是教导我, 无论是人, 还是其他生物, 只要心存善念,我们心中就不该带上偏见吗?”
大田鼠愤怒的吱吱叫。
——我那是自己是个妖精,怕你小子发现之后接受不了所以才提前打个预防针。
谁知道这预防针居然是给这么个魔头做了嫁衣!
蒙卿见师父叫了,放心下来,伸出手,小心翼翼的将师父捧着站起身, 让它能够直面面对时清。
“师父你看,时清是个多好的魔啊。”
“和他在一起,我真的很开心。”
简直就是在看着一坨黑气的正行:“……”
蒙卿:“他是魔,根本不需要功德,但是他就是帮了一个过劳死的医生,跟他换了功德。”
“师父,他真的很好,在地府的死河上,到处都是星星点点的时候,我看见他站在其中,我突然就悟了。”
大田鼠瞪大了小眼睛;“吱吱吱!!吱吱吱!!”
——你怎么回事!怎么还跑到死河去了!
——我是怎么教导你的!我不是告诉你地府活人不能进吗!
然而,他的徒弟唇角带上了一抹笑,眼睛还落在那个正在跟大狗玩耍的魔头身上,不,不是落,简直就是黏在上面了。
正行一着急,在徒弟的手心里跳了起来,吱吱吱叫着试图吸引他的注意力,将蒙卿的眼神从那个魔头身上勾回来。
然而——
“师父,你也觉得是这样对不对?”
蒙卿望向恋人的眼神柔柔的:“我们修道之人,只要心存善念,做善事,其他的,又有什么妨碍呢。”
“时清是魔,但他诞生开始就是魔,即使是他也决定不了自己的出身,既然这样,又为什么要戴有色眼镜看他。”
大田鼠努力扭动着自己肥硕的身子挑来挑去。
“吱吱吱吱!!!”
——徒弟啊!你眼睛瞎了吗!之前他做的那些事你都忘了?!你还恨他恨得咬牙切齿的啊!!
年轻道长:“师父,我明白,你是想跟我说,修道之人,不必顾忌太多,谢谢你师父,从小到大,如果不是你一直给我支持,我也不会成长成现在这样。”
大田鼠:“???”
“师父,我知道你现在可能还不太能接受,但是没关系,以后我和时清会一起来看望你的,你会知道,他虽然是魔,看上去也又凶又坏的样子,可其实,他的内心被谁都柔软。”
正行:“……”
魔,好像没有心吧。
他实在是忍受不了这种鸡同鸭讲的交流方式了,咬咬牙,从徒弟手里跳了下去。
地上站着的不再是一只肥肥的大田鼠,而是一个穿着道袍,带着长胡,一身正气的道人。
“蒙卿,为师跟你说……”
“师父。”
时清上了前,特别自然的叫了一声:“师父您变回来了?”
正行:“……你叫我什么?”
“师父啊。”
魔王笑着,靠在了蒙卿身上。
年轻道长熟练又自然的伸出手,将他往自己这边揽了揽,随意的一个眼神相对,都带着浓浓的爱意。
正行;“……”
瞎了他的鼠眼。
魔王在说话:“既然我和蒙卿都在一起了,自然也能叫你一句师父。”
“师父,其实你不用这么纠结,虽然我是魔,但蒙卿也不是人,我们天造地设,十分相配。”
蒙卿一脸的茫然:“我不是人吗?”
他再看向同样目瞪口呆的正行,突然明白了:“难道我也是一只田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