牡丹亭内一时沉寂,巨大的恐慌悬在梁上,所有人的心里都在上下翻沉。
诗玥垂着头,一直没有说话,相较其他人,她的心情倒是异常平静。反正,依那个人的性子,在这种时候,是决不会离开雍亲王府半步的。既是如此,她也没什么好焦虑的了……
雍亲王府
四阿哥在书房内缓缓踱着步子,傅鼐与张廷玉候在一旁,眼看天色又要晚了,都不禁有些着急。
“主子,”傅鼐上前一步,试探地道,“要不要属下再加派府内巡逻的人手?或者,让长史清点一下王府中的人数?八贝勒如果有意栽赃王爷,最有可能的就是在咱们王府内动手脚了。”
四阿哥停下脚步,慢慢摇了摇头,“本王已经将陈情折送往驾前,老八是否得到了那封信,皇阿玛又是否看到了那封信,我还都不能确定。此时,本王身边有任何动静,都无异于此地无银三百两,也都瞒不过皇阿玛的眼睛。”
“那,”张廷玉沉吟了片刻,放轻嗓音道,“要不要暗中知会隆科多一声?他现在伴驾北巡,又手握京城门防。如果真有个万一,王爷也能多个选择。”
四阿哥凝起眉头,心中微动,不得不说,张廷玉的提议确实是个很大的保障。
但是,这个筹码一动,四阿哥就等于翻了底盘,如果被人察觉,他这么多年的心血就很有可能付诸东流了。
是稳妥为先,还是豪赌一场?
四阿哥心中的天平在左右摇摆,他停在书桌前,手指轻轻抚过白瓷的笔筒,半晌后眼中蓦然一定,“不能动!”
张廷玉抬起头,四阿哥收回了手,深吸了口气,“隆科多那儿不能动,也不要告诉他。无论他能做什么,现在都不是时候。”
入夜,东小院
四阿哥与苏伟并排躺在床上,屋内很安静,但两个人却都没有入睡。
“你说,”四阿哥在一片沉寂中先开了口,“皇阿玛会怀疑我吗?”
“怀疑你什么?”苏伟侧过头,看向黑暗中四阿哥的轮廓。
“怀疑我为了夺嫡争位,私通外族,通敌叛国,”四阿哥盯着黑乎乎的床顶,心底像被开了一个大洞,“我虽然有意大位,但我并非只是贪慕权力,我想让皇阿玛知道,我有能力继承大清江山,我有能力让大清更加强盛,我有能力让百姓过上更加富足的日子。我不敢想象,如果皇阿玛真把我看成了一个为达目的,不惜牺牲家国利益,甘愿引狼入室的蠢人,我会变成什么样子。”
“说穿了,你就是害怕万岁爷不信任你呗,”苏伟回过头,枕到自己的胳膊上,“其实,我不觉得皇上就会因为那一封信,因为八贝勒添油加醋的几句话,就能随便定你的罪。无论怎么说,你的初衷都是好的。你要不是为了大清着想,何必冒着可能被人发现的危险,绕道富宁安也要把准噶尔进犯西藏的消息传进京里呢?”
四阿哥有些惊讶,转身看向苏伟,苏伟扬着下巴继续道,“万岁爷跟准噶尔打了那么多年,好不容易打败了一个噶尔丹,结果又来了一个策妄阿拉布坦。青海和西藏好不容易安稳了几年,这回又跟准噶尔搅合在了一起。我想啊,现在没人比万岁爷更想把准噶尔彻底打趴下了。只要八阿哥拿不出确确实实的证据,你就是为朝廷立了大功,哪怕方法不太对,顶多功过相抵。这通敌叛国的帽子哪有那么好扣的?万岁爷又不是个傻子。”
“又胡说,”四阿哥随手拍了苏伟一巴掌,嘴角却轻轻扬起,“不过嘛,分析的倒还挺透彻。”
苏大公公洋洋得意地晃了晃脑袋,四阿哥抓起苏伟的手指捏了捏,目光又深沉了些许,“爷还是不能完全放心,当初皇阿玛派富宁安到边关主持大局,目的就是防止兵权旁落。而我这次,到底是触了皇阿玛的逆鳞了……”
五月初二
四阿哥在书房里泡了一天,与张廷玉和前兵部尚书马尔汉共同起草了一份边关形势详情分析的奏章,准备快马送到驾前。
苏伟还在等待着冯进朝的消息,虽然他明白,让嘉怡毒杀八阿哥几乎是一项不可能的任务。
但是,只要嘉怡能掀起一点风浪,就能给八阿哥的行动添加一丝阻碍。到时,他家王爷就可以有更多的时间筹谋了。
而八阿哥一行,还在前往汤泉行宫的路上。
不过,这一路,八阿哥并没有闲着,何焯帮他写好的各封密信,不断由一匹匹快马送往京城。
嘉怡坐在自己的马车里,透过车窗的缝隙,能看到不停疾驰而去的人影。
“这一定是出事了,”绣香坐在嘉怡身边,把温好的茶放在她手里,“京里传来的信上提到了什么送进八爷手上的急信。结果,咱们刚到景陵,何大人就随后追了过来,现在又这样忙忙碌碌的,肯定跟那封急信有关系。”
“不用说,一定是贝勒爷拿到了那位什么把柄,这才急着想杀人灭口,”嘉怡低下头,轻轻扣了扣茶盖,“只是,我还有些奇怪,那天那个洗衣婆子到底是什么人?京里的消息是冯进朝带来的,没道理再用一个洗衣婆子啊?但是,她如果不是那边的人,那她又怎么好像很了解我似的?知道我很惊慌,知道我很恐惧,甚至知道我们想要逃跑?”
绣香一时也没法解答,拧着眉毛想了一会儿,突然神色一紧道,“那个婆子不会是谁派来试探咱们的吧?会不会是有谁大概猜到了咱们府里发生的事,但不能确定,所以特意派那个婆子来套小主的话的?。”
“会吗?”嘉怡看了绣香一眼,垂眸沉思了片刻,一手慢慢覆到自己的小腹上,“这样也好,越多的人跟他不对付,我越是开心……”
五月初三
冯进朝跟着送鹰的队伍,到达了銮驾驻跸的遥亭。
由红纱包裹着的笼子被抬下马车,冯进朝不由自主地咽了口唾沫。他身边,八贝勒的亲随捧着放置奏章的锦盒,跟着来接的太监,先一步进了大营。
冯进朝知道,此行这两只海东青并不是重头戏,那位亲随身上带的奏章和信件才是八贝勒派他们跑这一趟的主要目的。
“这位公公,”检查完车马的侍卫走了过来,“万岁爷还没有传唤,您先到棚子里等一等,歇歇脚吧。”
“哦,好,有劳啦,”冯进朝勉强扯了扯嘴角,只求赶快交了笼子,把那两只已经半死不活的鸟送出去,自己好能溜之大吉。
午时,
大学士李光地被传召进了皇帐,康熙爷正垂首坐在龙案后,神色阴沉。从旁侍候的魏珠佝偻着身子,几乎要把自己缩进帐内的阴影里了。
“微臣李光地叩见万岁爷!”
李光地作势要跪,康熙爷及时抬头,挥了挥手道,“别行礼了,过来看看!”
李光地是伴驾老臣,也没有那么多忌讳,依言上前,康熙爷把手头的奏章和书信递给了他。
皇帐内沉默了片刻,李光地把奏章和书信重新放到了龙案上。
康熙爷抬头冲魏珠摆了摆手,魏珠忙行礼而下。
“你怎么看?”康熙爷轻敲了敲那封书信。
“臣,”李光地犹疑了一下,抬头看了一眼康熙爷的神色,“臣不敢说,单凭一封信,实在难下推断。”
康熙爷冷笑了一声,扶着案头站起了身,“有什么难下推断的?边关战事将起,正是这帮狼崽子们插手兵权的好时机。只不过,老八那副心思都用在笼络人心,哗世取名上了。倒是这老四,韬光养晦、暗度陈仓,真是让朕大开眼界啊!”
第405章 大树
康熙四十九年
五月初三, 遥亭
皇帐内,康熙爷起身走到卷起帘子的窗前, 李光地又瞥了一眼被扔在案上的奏章,微微拱手道, “微臣倒是以为, 万岁爷不必太过忧虑。皇子相争, 朝臣有所倚靠也属正常。富宁安是您钦点的边关统帅, 自赴任以来, 表现优异,领兵有方, 从来没让您失望过。微臣相信,在大是大非面前, 像富宁安这样有真才实学的人,自然会以圣意为先、大局为重。更何况, 单凭一封信,也实在说明不了什么。边关形势复杂,只怕各方势力都有渗透,雍亲王若真能一手遮天, 也不必如此偷偷摸摸了。”
“你这话说得倒老实, ”康熙爷抚了抚额头, 转过身来道, “朕当初硬是把富宁安派去了边关, 为的就是避免这些狼崽子们手伸得太长。结果, 反倒称了他们的意。如今, 准噶尔又有异动,西藏、青海都让朕头疼万分,偏他们还要来凑这个热闹!”
“万岁爷还是忧心拉藏汗与策妄阿拉布坦联手?”李光地一手捋了捋花白的胡须,“拉藏汗这些年在西藏的统治并不顺利,如果没有我清廷在背后支持,他恐怕早被第巴的势力或者青海诸台吉给吞了。微臣并不认为,他会因为一点蝇头小利或者策妄阿拉布坦的几句空话,就自毁长城,反过来与我大清为敌。”
“拉藏汗或许没这个胆子,”康熙爷在皇帐里慢慢踱着步子,“但不代表别人没有,桑结嘉措虽然死了,但第巴的势力已经形成,现任的六世达赖又不能服众,只怕拉藏汗要被人里应外合坑了都不知道。”
李光地闻言,微微点了点头,“万岁爷言之有理,现在只能等赫寿传消息回来,一切才能作准。不过,川陕甘云几省都该准备起来了。准噶尔的远征军尚且不足为虑,微臣也是担心青海诸台吉中会有一些野心勃勃之士,借此兴风作浪。”
“这正是朕最为担心的,”康熙爷停下脚步,叹了口气,“虽然察罕托罗海会盟后,青海诸台吉已经归顺我大清,但他们内部依然有不少蠢蠢欲动之士。尤其在达什巴图尔死后,他那个继承爵位的儿子罗卜藏丹津就是个不安分的主。当初,如果不是察罕丹津几部一方面亲近我大清,一方面厌恶达什巴图尔的庶出身份,就很有可能受罗卜藏丹津的撺掇,另立格桑嘉措为六世,公开违背朕的旨意了。朕之所以下旨让格桑嘉措暂时移居西宁塔尔寺,也是为了防止像罗卜藏丹津那样的野心人士,利用灵童的特殊身份,私下里向西藏和青海他部渗透自己的势力。大清的边境,决不能再有一个虎视眈眈的和硕特汗国了。朕必须把西藏和青海彻底收归到大清的版图之内!”
“万岁爷深谋远虑,”李光地拱手行了一礼,“其实,此次准噶尔异动也未必就是件坏事啊。”
康熙爷转头看了李光地一眼,李光地翘了翘花白的胡子,笑了笑道,“微臣是不是猜中万岁爷的心思了?”
“你这个老狐狸啊,”康熙爷用手指点了点李光地,嘴角微微弯起,“朕是有意借着这次变故,彻底将西藏和青海收入囊中。赫寿虽然入藏多年,但始终没有多少实权,拉藏汗借着六世达赖的手,始终把持着西藏的军政大权。至于青海,诸台吉的实力也过于强大,朕不能一直任由他们另立小朝廷。”
“不过,”康熙爷顿了一下,面色又沉重了起来,“这些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可是千头万绪,难如登天啊。”
“蜀道要一步一步走,良田要一厘一厘耕,”李光地面语气和煦,态度高洁,“万岁爷亲政至今,这天都登了多少次了。当初是怎么平的台湾和云南,今天就怎么平青海和西藏。老臣对于万岁爷的能力,是一丁点的怀疑都生不出来。”
康熙爷轻笑了一下,回头瞥了一眼李光地,“你我都要成老棺材瓤子了,还能与过去比吗?你这老狐狸就话说得好听,是谁一本一本的往朕的案头递乞休的折子的?反正,你是一点不知道心疼朕,眼看朕这朝廷里一个旧人都要找不到了,还硬要离京远去。”
“诶哟,我的万岁爷,”李光地弯了弯腰,“老臣可比您虚长十二岁呢,过了今年,老臣就是正正的古稀之年了。这老身子老骨的实在是不顶用了,要不是怕身在其位不能谋其政,反让主子失望,老臣也不愿离了您啊。”
“行了,朕现在正是左支右绌的时候,你就再辛苦几年,”康熙爷走到帐壁的地图前,手指在川陕一带点了点,“你知不知道现在川陕甘都是什么情况?你也总往福建去,对于江南几省也该有些了解吧?”
“万岁爷是说,”李光地停顿了一下,放轻了嗓音道,“各地府库的亏空?”
康熙爷抿了抿唇,叹了口气,“之前只哈密那一处,粮食的运给就百般不顺。年初的粮食还是从四川调运过去的。朕暗地里派人去查,才得知甘肃的亏空比朕想象的还要严重得多。而这种情况,也不止甘肃一省,四川、陕西都是十库九空,只有一本被百般修饰掩藏的假账。这次,边关要动兵,粮草的问题还有够让朕头痛呢。”
李光地轻低了低头,语气也有些无奈,“万岁爷这些年施行仁政,对地方多有宽宥,这银粮的亏空实在是不可避免的。”
“大清根基不稳,朕也是没有办法,”康熙爷转不过身来,把双手背到身后,“早些年,朕南征北讨,百姓不安,朝廷也几番动荡。想要让万民休养生息,让群臣各司其职,朕就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老臣明白,”李光地弯腰拱手,“万岁爷一片苦心,为的都是大清的基业。”
“如今,这根是扎下去了,”康熙爷垂下头,慢慢走到龙案前,“可是这养起来的蛀虫,也快把树干掏光了。晋卿啊,朕就是再不服老,也不得不承认,朕怕是没有那个时间,再去为大清刮骨疗毒,革弊除奸了……”
李光地抬起头,康熙爷的目光已经落到了八阿哥送来的那本奏折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