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阿哥一马当先,黑色的斗篷翻飞在空中,时不时扫落一些路旁横溢斜出的枝杈。
傅鼐等人紧随其后,一路提心吊胆,高喊着王爷小心,却始终无法追到四阿哥前头。
而四阿哥此时,已然听不进任何声音了,他的眼中只剩了那一团正熊熊燃烧的烈火。
快一些!再快一些!
马鞭高高扬起,马蹄几乎踏空,那一团火球终于越来越近!
四阿哥模糊地看到火光前的几个人影,内心犹如擂鼓般轰鸣。
座下的马儿几个纵跃,铺天的热浪霎时间滚滚而来。
四阿哥还未勒住马缰,就听到一个男人近乎凄厉的叫喊——“苏培盛!”
像是一场擂鼓盛宴的最后一锤,整个天空都随之阴暗,四阿哥耳中一片嗡鸣!
伴随着火中木料的垮塌,房梁整个掉了下来,原就破烂的茅屋,连最后一面墙都没剩下,全体砸进了火堆里。
“主子!”
紧接着赶来的傅鼐,几乎是飞扑下马,堪堪接住了直直地从马上跌下来的四阿哥。
“苏公公?苏公公呢?”
巴彦晚了一步,见傅鼐接住了四阿哥,转身一把薅起了瘫在地上的梁毅,“苏公公在哪儿?你们把苏公公绑哪儿去了?”
梁毅直愣愣地看着巴彦,任巴彦又捶又打地摇晃了半天,愣是一声不吭。
巴彦怒而扔下梁毅,又转身去抓旁人。
可这帮跪在火前的侍卫一个个却都失了魂似的,被巴彦揪着问了好几个,才有一个,颤巍巍地伸出手,指向了那还在燃烧的废墟!
巴彦整个人呆在了原地,傅鼐不敢置信地垂下了头。
跌下马的四阿哥半靠在傅鼐身上,此时却挣扎着要站起来。
“主子……”
傅鼐搀扶着四阿哥,想要张口劝说,却一句话也吐不出来。
“我要杀了你们!”
巴彦红着眼眶,唰地抽出了刀。
梁毅却半点也不反抗,只看着巴彦大笑,“杀吧!杀吧!反正我们都要死,在这里死还痛快些!”
“巴彦!”
在巴彦真的要挥刀时,傅鼐喝住了他。
站起身的四阿哥,推开傅鼐的搀扶,一步一步地走向梁毅。
“为什么会起火?”四阿哥的脸孔被火光映得通红,可嘴唇却苍白的没有一丝血色。
梁毅仰着头,看着四阿哥已经没有了任何表情的脸色,想起了他在茅屋里听到的话。
“是苏培盛,”梁毅声音沙哑,他紧紧盯着四阿哥的眼睛,像是垂死挣扎的囚徒,企图从最后的一点报复中寻找快感,“是他自己找死!是他打翻了烛台,点燃了茅屋!他挟持了我们主子,不许我们救人!现在他死了!他们都死了!我们也要死了!”
“你说什么?”傅鼐瞪大了眼睛,“八阿哥也在里面?!!”
“哈哈,在里面!都在里面!哈哈哈——”
梁毅发狂地大笑,两眼凸起,双手乱挥,人竟似已经半疯了!
“主子!”
傅鼐有些急躁,他深知八阿哥若是命丧于此,那今夜的事儿怕就要捅破天了。此时最好的方法就是趁无人发现前,杀人灭口,迅速回京,与八阿哥的死彻底撇清关系。
可偏偏,眼下的四阿哥已然痛彻心扉,根本什么话都听不进了。
“怎么办?”巴彦也是手足无措。
“主子,”傅鼐环顾了一周,冒着凉意的目光从那几个八阿哥的侍卫身上一一扫过,“主子,请您节哀。您就念在苏公公一心护您的份儿上,先跟属下们离开这里吧。”
“是啊,王爷,”巴彦紧忙接着道,“这周围都是荒草,要是风吹起来,只怕火势还要扩大,您在这里太危险了!”
“是啊,王爷安全为重……”
“王爷,我们先护您离开吧。”
侍卫们劝说的声音此起彼伏,可四阿哥却全然没有反应。
旁人不知道的是,这些杂乱的人声传进四阿哥的耳里时,已伴着那灼人的火焰全慢慢变做了细碎的呢喃。
有些像是那人坐在软榻上,一边咔嚓咔嚓地咬着白梨,一边与他念叨着满府的杂事。
有些像是柔软的床褥中,一阵阵传入耳里的小小呼噜声,总带着些咂摸,好像梦里也有无数的话要说。
有些像是这些年来他听过无数遍的唠叨,永远从不知哪里冒出来的俏皮话儿,带着毫不遮掩的笑,带着他可能永远也再得不到的情。
跳腾的火苗在眼里越来越烫,那炙人的温度一路烫到心里,像是谁端着红透的烙铁,狠狠地戳进那心窝的最软处,截留了所有热血,再带着筋肉连根拔出!
“主子!”
见四阿哥久劝不语,傅鼐只能当先跪下,几个头磕下去,待要再劝,抬起身时,却愣住了。
四阿哥不知什么时候微微拱起了背,一只手抵在胸口,像是在忍受着什么剧烈的痛苦。而那张隐在阴影中的脸,却在无声无息里慢慢滑过一道道泪泽。
傅鼐惶恐地垂下头,临到嘴边的劝说,最后都咽回了肚子里。
“王爷!王爷!”
突兀的唤声,让傅鼐、巴彦俱是一惊。
傅鼐慌张的站起,眼见一辆马车停在不远处,几个护卫的兵士扶下了一位胡须花白的人。
“李大人!”傅鼐脸色瞬间惨白。
“一帮糊涂东西,这火都烧成这样了,怎么还不护着王爷离开?”李光地疾言厉色,一把推开上前的傅鼐,几步走到四阿哥身边。
“王爷,不管发生了什么事,你是千金之躯,万不能以身犯险!”
说完,李光地也不管四阿哥有没有反应,直指着傅鼐几人道,“快!把王爷架走!这晚风已经起了,一会儿要转了风向,光这浓烟就能呛死人了!”
“是,是,”傅鼐左右看了看,一时也拿不定主意,只能先听李光地的,示意几个侍卫一起架住四阿哥。
“等等!”四阿哥突然开了口。
傅鼐有些着急,“主子,先别说了,咱们必须得离开这儿了!”
“不!你们听!”四阿哥按住傅鼐的手,双眼都跟着亮了起来,“有声音,有声音!”
众人跟着凝神听,一时一动不敢动。
可惜,听了半晌,除了噼里啪啦的木材燃烧声,就只有越来越大的风声。
“主子,您听岔了……”
傅鼐有些不忍,但也实在不能耽误了,火场的浓烟已经开始往他们的方向飘了,“咱们快走吧!”
“不!我听到了!我听到了!”
四阿哥神情有些恍惚,却执拗地厉害。
傅鼐把心一横,示意几个侍卫上手,今天就是来硬的,也要把四阿哥带走!
“等一下!”
这次出声的却是李光地,李大人虽已老眼昏花,可耳朵却一点也不聋,“是有什么声音……”
众人再一次安静下来,又一阵微风吹过,将浓烟吹得散了些,火场的噼啪声也跟着小了些。
一段断断续续、飘飘渺渺的歌声就在这时若隐若现地传进了众人的耳朵!
“……冬天的风啊夹着雪花,把我的泪吹下,走啊走啊走啊走啊,走过了多少年华……”
齐膝深的荒草里,灰头土脸的苏大公公一边唱着走调的歌,一边死命地拖着半死不拉活的八阿哥,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着。
走出了多远,走了有多久,苏伟自己也记不清了。他只知道自己决不能再被梁毅那帮人抓住,决不能再落到八阿哥手里。
能走出多远就要走出多远,四阿哥会来救他的。
第433章 谢谢你
康熙四十九年
十月十一, 夜
“苏公公——”
已经起风的田野里,众人散开呈伞状,一路往歌声传来的方向寻去。
傅鼐护在四阿哥身边,让两个侍卫举着火把, 田野里沟壑嶙峋,又四处烟尘弥漫,实在是不好走。
“主子, 您慢点儿, 听声音咱们离得不远了,”巴彦赶过来道。
“赶紧去找!不用管我!”四阿哥呼吸急促,“他一定是受伤了, 不为了强提精神, 不会冒着风险唱歌的!”
另一边, 苏伟的歌声已经越来越弱, 他的身体几乎到了崩溃的临界点。
从火场里逃出来,他和八阿哥一样都吸入了大量的烟尘,加上之前被打的外伤,现在整个人还能动,完全是靠着意志力在苦苦支撑。
“死沉死沉的……”
苏伟原地打了个晃,把八阿哥随意地甩在了地上,“我不管了, 呼,就把你扔这儿了,我要先——”
打着旋儿的腿没迈出去, 苏伟上身一歪,直接绊倒在了田埂里。
“不行了,真的不行了……”
苏伟趴在地上,半边脸都埋在了荒草里,苦撑的身体一旦倒下,便再难爬起来了。
“胤禛,我……”
苏伟的双眼渐渐模糊,“我真的坚持不住了……”
“苏伟!”
“苏公公!”
凌乱的脚步,晃动的火光,一个向他飞速扑来的影子。
这是苏伟临昏迷前看到的最后一幕。
官道上
李光地等在马车前,遥遥地望着远处的黑黢黢的田野。
随从候在李光地身后,禁不住地往另一头,被傅鼐留下的人看住的几个失魂落魄的侍卫处看了看,转头小声对李光地道,“大人,雍亲王这回是——”
“闭嘴,”李光地直截了当地打断了随从的话,全程目不斜视。
随从缩了缩脖子,后退一步,也不敢再四处乱瞄。
一个多时辰过去,一直等在小路尽头的人,终于看到了一连串的火光。
李光地紧走了两步,死死地盯着快马而来的众人,终于在临近时,看到了两个趴在马背上的人。
“李大人安心吧,”傅鼐最先道,“贝勒爷无事,是我们苏公公救了他。”
“那就好,那就好,”李光地长舒一口气。
四阿哥骑在马背上,虽看起来疲累,但精神倒似乎好了很多,“老八受了伤,我们要先行回京,大人晚一步慢慢走吧。”
“是是是,”李光地连连点头,“王爷不用顾念老臣,八阿哥的身体要紧。”
四阿哥颔首,转头看向眼中有了一些光亮的八爷府的几个侍卫,“胤禩在京里好端端的,为何会被贼人劫持至此?”
几个侍卫面面相觑,疯疯癫癫的梁毅只是瞅着地上的杂草傻笑。
“要不是我府里的奴才舍命相救,今天你们主子恐怕就有性命之忧了。”四阿哥声音冰冷,那几个侍卫此时才发觉不对,却也为时已晚,“身在其位,却不谋其职。护主不利,险酿大祸,该死!”
四阿哥话音一落,一片银刀出鞘的光亮就闪过了众人的脸庞。
“这!”
李光地的随从有些吃惊,可话未出口,就被李光地挥手制止!
手起刀落,官道上猛地飘起一阵血腥味儿!
李光地却是全程脸色未变,到了最后也只微笑着向四阿哥行礼,目送一行人快马离开。
晨光熹微,两辆马车先后驶进了城门。
头一辆车里,热水,纱布,几个人忙得不可开交。
四阿哥把苏伟抱在怀里,用沾湿的软巾一点一点擦去他脸上的灰尘。
“属下已经让人先去请丁太医了,苏公公身上都是外伤,肯定没大碍的,”巴彦小心地说道。
四阿哥的目光停留在苏伟青了一块儿的额角上,眼神阴寒的厉害。
“主子,李大人那儿——”
傅鼐还是有些不放心,“李光地是万岁爷的心腹,他这一晚上也不知道听了多少。”
“他不会说的,”四阿哥试了试苏伟额头的温度,眉头皱了又皱,“李光地不是简单人物,他从来都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今晚苏伟救了胤禩,所有人都看到了。别说李光地,就是胤禩醒了,他又能说什么?”
四阿哥冷哼一声,“为了证明本王有龙阳之好,大费周章地绑架一个太监?最后自己还反被这个太监给救了?如此荒诞无稽的戏码,他丢的起这个脸,皇阿玛可丢不起。”
“咳咳咳——”
一阵猛地咳嗽,打断了四阿哥的话,也让一直陷入昏迷的苏伟短暂地睁开了眼睛。
“没事了,没事了,”四阿哥连忙拍抚苏伟的背,又端了温水慢慢喂了他一口。
苏伟迷糊地半睁着眼睛,视线在四阿哥脸上对焦了好一会儿。
四阿哥把人又抱的紧了些,看着他灰扑扑的脸蛋,强扯出一个笑道,“是爷,爷找到你了。咱们马上要到家了,什么事儿都没有了,放心睡吧。”
苏伟张口想说什么,可喉咙里发不出声音来,咂摸咂摸嘴唇,最后还是放弃地往四阿哥怀里一靠,没一会儿就彻头彻尾地昏睡了过去。
抱着怀里的人,听着那渐渐平稳的呼吸声,四阿哥这一天一夜一直悬在半空中的心,此时才慢慢落了地。
雍亲王府
一大清早,西配院内陆续有了响动。
年氏的院子最先开了大门,采兮风风火火地跑了进来,径直进了年氏的卧房。
凌兮正伺候着年氏梳妆,见到采兮不免皱眉道,“怎么又慌里慌张的?惊到主子怎么办?”
“是不是王爷回来了?”年氏倒没有责怪采兮,她更关心前院的动静,“昨天王爷调走了一波侍卫,一整夜都没回府,我正担心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呢。”
“回主子,确实是王爷回来了,”采兮冲年氏福了福,“不过,不知是不是真的有什么事。奴婢在膳房碰到东小院的人,一会儿来要姜汤,一会儿来要米粥,俱都是匆匆忙忙的。奴婢到前院留意打听了一下,今儿一大早,丁芪太医就到了,一直等在东小院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