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伟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笑话,“就凭你现在还能说出这番话来,二阿哥的名声好到哪里去了?当初,要是德柱活下来了,也许二阿哥与先帝爷也不会闹成后面那副样子!先帝爷要不是怕旧事重演,早就下旨杀了我了,何必还来这么脱裤子放屁的一套!”
“苏培盛!”
“梁九功!!”
论气势,苏公公是从来不输人的,哪怕他怕屁股痛,坚持没从凳子上站起来。
“我就是好奇了,”两人一番对峙后,苏伟转而一笑,“先帝爷既然托你转达遗诏,为何不干脆誊写一份?清楚明白些,也好让我们主子知道,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只任你这一通模棱两可的说法,让人摸不着头脑。”
梁九功嗤笑一声,重新坐了下来,“白纸黑字,总是能让人找到漏洞的。虽有遗诏,但先帝爷嘱咐了,不许我去看。我向万岁爷转达的,只是先帝临终时的嘱托而已。”
“哦,”苏伟恍然地点了点头,“也就是说,这份遗诏,梁公公也没看过。遗诏里到底写了什么,梁公公也不知道。”
梁九功好像体味出了什么,神情更加严肃了,“先帝爷的话,我是一个字一个字记住的。苏公公还是好生劝着万岁爷,坐稳朝纲,不要一心扑在那儿女情长上了!”
“不劝!”
苏伟下巴一扬,“一封你见都没见过的遗诏,一番糊里糊涂的话,就想让我把脑袋伸在铡刀底下过活,你们休想!”
“苏培盛!你不要以为自己的脖子真的有多硬!”
梁九功牙关紧咬,“遗诏我是亲手送到血菩提手上的,那把刀就架在你的脖子上呢。”
“那就来啊,让我见见那刀锋,”苏伟扶着桌子站起来,抻了抻手臂,晃了晃脖子。
“你把万岁爷的那封遗诏,形容的有千斤重,好像一砸下来,我和万岁爷就全无招架之力了。可我让你拿出东西来,你却只有空空的几句话。万岁爷心里把我看的极重,被你唬住了。但我不一样,在我看来,所谓遗诏,不过是杯弓蛇影。是先帝最后的最后,不得已的障眼法罢了。”
话说完,苏伟转身就往牢门口走去,“你放心,你很快就能出去了,我会让万岁爷放你去皇庒养老的。”
“苏培盛!”
梁九功被苏伟的一番话,压得直不起身来,却还是强撑着站起,“一个奴才,与万万人之上的圣人,你以为真的会有好结果吗?”
苏伟在临出门时转过身来,冲梁九功一笑,“梁公公以为,什么是奴才?咱们这样自小被净了身的,送进宫的,就注定是一辈子的奴才了,是吗?”
梁九功没有说话,还是定定地看着苏伟。
苏伟拍了拍自己的胸口,笑得很灿烂,“我嘛,虽然一直自称奴才,也按着奴才的规矩办事。但从根儿上来说,我可从不认为自己是个奴才。”
“一个人生来就是奴才不可怕,可怕的是他从心底认为,自己本该就是个奴才。”
“所有奴才都是一样的,你以为你能特殊?”梁九功满脸的褶子团成一团,再不复那笑呵呵的弥勒佛样子。
苏伟提起一根手指,晃了晃,提步迈出了牢房,“梁公公还是去京里打听打听吧,苏培盛就是苏培盛,他和所有的奴才,都是不一样的。”
一转眼,就是五月中旬了,宫里又恢复了往日的气氛。
苏公公的伤好了,照常往养心殿去,一点儿没见到受冷落的样子。
年贵妃也没再追究,病了几日,就照常去给太后、皇后请安了。
合阳一案,终究没能牵连到年羹尧。
年羹尧立下大功,晋川陕总督,受封二等功,不久又与隆科多一起,加封太保,可谓荣宠一时。
但是,合阳一案里,冒功杀人的河东盐运使金启勋就没那般好命了。哪怕年羹尧一连几封奏折求情,万岁爷依然判了秋后立斩,全家被抄。郃阳免十年大税,以慰百姓。
抚远大将军允禵,因之前擅离职守,被暂撤抚远大将军衔,抚远大将军印由延信代管。
不过,雍正爷并未让允禵回京,而是晋封多罗恂郡王,令其驻守甘州,以备准噶尔再有异动。
五月二十五,廉亲王府
天色有些晚了,允禩靠在软榻上,闭着眼养神。
屋里屋外都没什么动静,大家都知道廉亲王好头痛,奴才们连走路都是小心又小心的。
可能是在这样的环境里待久了,允禩对声音很是敏感,当有人推开外屋的门,一小步一小步地走进来时,他倏然地睁开了眼。
“啪嗒”一声,一本书掉在了地上。
一个还没有软榻高的小人,连连往后退了几步,显然是被吓得不轻。
“弘旺?”
允禩坐了起来,才看清是谁。
弘旺长得很喜庆,圆头圆脑的,一脸福相,看着就让人心生好感。
“阿玛,”弘旺叫了一声,上前两步捡起了自己的书。
允禩皱了皱眉,低头按了按眉心。
他对这一双儿女,虽然小心保护,却总有些距离。
也许,是因他没有被父亲真正地疼爱过。所以,也不知道要怎样去做一个好父亲吧。
“阿玛,我,我有一个……”
“上前来,”允禩有些头疼,但还是招了招手。
弘旺咬了咬嘴唇,像是给自己打了打气,腾腾几步走过去,拽着炕桌腿,爬到了软榻上。
“阿玛,我有段话看不懂,师父明日要考的。”
允禩定了定神,翻开了弘旺的书。
弘旺凑着脑袋去看,最后干脆爬进了自己阿玛怀里。
…… ……
八福晋端着点心过来时,书房里静悄悄的。
弘旺枕在枕头上,睡得很香。八阿哥独自站在窗前,望着窗外的树影。
“弘旺吵到爷了吧?妾身让嬷嬷把他抱走。”
“不用了,让他睡吧,睡醒了再回去。”
八福晋点了点头,给弘旺盖了毯子,又拿起衣架上的外袍,披在了八阿哥身上。
“弘旺有学问弄不懂,跑来问妾身,妾身哪里明白,只好让他来问您。”
“日后有师傅照看,有不懂的就直接问师傅。他是爱新觉罗家的孩子,有谁敢为难他。”
八福晋笑笑,“弘旺还小嘛,对师傅总是怕的。”
八阿哥偏头,看了看睡在榻上的小人,“是啊,年纪小的时候,对谁都是怕的。”
八福晋眸光微闪,抿了抿唇角,“爷非要去做吗?咱们一家人,安安生生的过日子,不好吗?”
八阿哥忽而一笑,重新看向窗外,“已经插在战场上的大旗,没到战争结束,是收不回来的。因为所有的战士都在看着它,所有的战士都在听着它的号角,他们不允许它后退,更不允许它倒下。而要战争结束,只有两个结果。要么是胜利,高高地插在敌人的墙头。要么是失败,折掉旗杆,盖在自己的尸骨上。”
第521章 风起
雍正元年
六月初三, 承乾宫
一大清早,弘昀来给皇后请安, 母子俩在内厅叙话。
皇后坐在软榻上, 一手轻搭着炕桌。弘昀站在他身前,才七岁的孩子, 已然是仪态端正的小大人模样了。
“你皇阿玛亲自扶棺,送先帝爷的灵柩到遵化皇陵享堂安放,再过三月,就要正式封闭地宫。你皇阿玛重视仁孝, 你是嫡子, 自要事事做出表率。这一阵子, 要多往养心殿去,陪一陪你皇阿玛。”
“是,”弘昀乖乖地拱手应下。
皇后浅浅一笑, “额娘还给你多找了个教蒙语的师傅, 你在他那儿, 多听一听政事,争取能早日为你皇阿玛分忧。”
“这……”弘昀有些迟疑, “懋勤殿的师傅说过,我们还太小,要先学好经史子集,不宜过早参与政事。”
皇后的眸光闪了闪, 微微垂下眼帘, “师傅的话固然也有道理, 但你皇阿玛那时,可是过了六岁就往御门听政了。你与弘盼、弘时他们不同,他们晚些就晚些,你却是丝毫不能懈怠的。”
弘昀尚有些犹豫,但对上皇额娘看来的目光,他还是往后缩了缩,低头应下了,“是,一切听皇额娘的。”
傍晚,养心殿
闷了几日的雨终于落下,外面一时电闪雷鸣。
雍正爷靠在软榻上看奏章,怀里躺着昏昏欲睡的苏公公。
“再过几日,朕还要往遵化祭奠先帝,你这阵子外头的事忙,就别跟着去了吧?”
“不,我要去,”苏伟嘟囔着翻了个身,搂着雍正爷的腰,“先帝都驾鹤西归了,还能从棺材里爬出来掐死我不成?我就去。”
雍正爷拿他没辙,笑了笑道,“不是说,你那商行这阵子被人抢了不少生意吗?你不在京里多盯着些?”
“一来一去又用不上多长时间,再说做生意哪有一帆风顺的啊?”
苏伟倒是很想得开,“那个周记是开当铺起家的,家底厚着呢。人光明正大地竞争,我也只能认栽。”
雍正爷眨了眨眼睛,像是在想什么,然后拍了拍苏伟的腰,“要是手头紧了,就跟朕说。”
苏大公公猛地抬起了头,双眼迸发出异样的光彩。
雍正爷八风不动,稳稳地伸出三根手指:“朕可以借给你,三分利!”
…… ……
寂静的后殿内,突然传出“咚”地一声。
紧接着,是沉闷的笑和不停翻滚的扑腾声。
守在门口的二张公公,鼻观眼,眼观心,一脸的平静。
京城里,一连几日的雨,带着初夏的闷热气,出门的人越来越少了。
到了夜里,天上也见不到月亮,只有地上一滩滩的雨水,映着点微光。
打更的人,穿着蓑衣,敲着梆子,脚步不停地走街串巷。
水面在他走过时,溅起一片水珠,没一会儿,更加急切的水滴再次飞溅起来。
偏僻的宅院内,身穿黑衣的人来来往往,整夜燃着的烛火,在桌上留下一片红蜡。
六月初十,养心殿
东暖阁内,怡亲王、隆科多、张廷玉都在。
“月中万岁爷再往遵化去,正赶上护军营上三旗出京射练。依臣看,不如拖延几日,待上三旗回京,万岁爷再前往祭奠也不迟。”张廷玉左右思量后道。
“先帝就要入地宫,每月初一十五的祭悼都是大事,拖延不得。”雍正爷的视线还落在手里的奏章上,“上三旗动不了,从下五旗调人就是了。”
“皇兄要做天下人的表率,这孝义上自是不能有差池的,”怡亲王从旁道,“好在,皇陵附近还有步军营的一支队伍驻扎,安全上应是无虞的。”
隆科多的视线略略下压,片刻后,拱手道,“臣也要往皇陵附近整军,一路上,臣护从万岁爷左右。”
雍正爷没有抬头,神色仍是淡淡的,“那就这么定了。”
六月十二,御花园
诗玥与钮祜禄氏午膳后,来御花园闲逛。
远处,几个女子围在鲤鱼池旁,嬉嬉笑笑地打闹。
“奴婢给熹妃娘娘请安,给宁嫔娘娘请安。”
守在附近的嬷嬷,最先发现两位贵人,连忙招呼了一声,来给两位娘娘请安。
钮祜禄氏随意地抬了抬扇子,让那些女孩都起身。
“这都是储秀宫的秀女?”
“是,”嬷嬷俯身答道,“因宫里憋闷,特回了皇后,许秀女们午后在御花园走走。”
钮祜禄氏回头冲诗玥笑笑,“倒是真有几个长得好的。”
诗玥笑而不答。
那嬷嬷从旁听了,连忙应道,“进宫的秀女自是姿容出众的,娘娘想见哪个,奴婢为您引荐。”
“不必了,”钮祜禄氏挽着诗玥转身,“让她们自在些吧。”
“……奴婢恭送娘娘。”
储秀宫众人送走二位主位娘娘,另一名年纪稍大些的宫女,凑到那嬷嬷身后:“要我说,当今圣上这后宫,也真是奇了怪了。这些娘娘们天天赏花、听曲儿、看戏的,怎么就不见哪一个多往养心殿使使劲呢?那先帝在时,哪批秀女进宫,后宫不得翻层天啊?这倒好,咱们储秀宫日日冷僻的跟尼姑庵似的。”
“唉,这不是新帝还在孝期嘛。”那嬷嬷叹了口气,“也是这批秀女没赶上好时候,真不知道最后能留下几个……”
御花园另一头,钮祜禄氏和诗玥坐到了假山下的亭子里喝茶。
也是巧,二阿哥弘盼正一路掐花折草,气嘟嘟地从这儿经过。
“这是去哪儿了?”
钮祜禄氏远远地看到弘盼,招呼他过来。
“儿臣给额娘请安,给宁娘娘请安。”弘盼规规矩矩地行了礼,只是小脸还沉闷闷的。
“是谁惹到咱们阿哥了?这一路上可不少奴才看着呢,”诗玥捏着帕子给弘盼擦了擦脸上的汗。
“我去养心殿了,皇阿玛在忙,没说上几句话。”弘盼垂着脑袋,“我去找苏公公,求他跟皇阿玛说说,过几天带我一起去皇陵。可苏公公没答应,说这次皇阿玛带的人本来就不多,让我留在宫里。”
钮祜禄氏眼睛一瞥,一指头点在弘盼脑门上,“你皇阿玛为先帝扶灵时,你不都跟去了吗?这才回来几天啊。”
“就是啊,”诗玥也温声在旁边劝道,“你皇阿玛再去皇陵,本也是自去悼念的,宗亲也都不跟着,不带你也是怕耽误你的学业。”
“可我也想再看看皇玛法啊。”弘盼眼眶有点发红,“皇玛法以前那么疼我,我都没来得及尽尽孝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