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群女生每次抱怨姨妈疼,不会也是这样吧,那可也太辛苦了。黎曼苦中作乐地扯了扯嘴角,想也知道自己的面部表情现在一定扭曲至极,幸好还没有什么口吐白沫的症状,否则也得把自己恶心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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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放在桌面上的骨瓷杯碟与银质勺子轻轻相碰,发出清脆、像是铃铛一样的声响。实际上副官一般不会出现在黎曼的书房,更遑论带来一杯还升腾着热气的咖啡。
黎曼一般也是不喝咖啡的,实际上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不知道哪里来的穿越者居然会将咖啡这祸害东西发扬光大。这还得表扬某国大学生对这种□□饮料的绝对执着。
混入牛奶和糖块的温暖液体散发着令人昏昏欲睡的舒适味道,但是喝下去之后,又会强制着疲惫不堪的大脑活跃起来。
那实际上并不是能使人心生向往的感觉,甚至能称得上十分令人难受——强制被唤醒的思想拖着已经超过极限的疲惫躯体。
但是也只有这样才能清醒着处理完所有事务——脑子不清楚的时候,总是不能将能牵动魔域乃至整个大陆的事情草率下决定。
黎曼就好像没有察觉到副官的反常举动,他探出与常人无异的手,指节勾住骨瓷杯,将微烫的杯子举到唇边。但就好像是能感受到灼烫的温度,他微微皱眉,将杯子放回碟子上,往副官的方向推了推。
“陛下,怎么了?”副官躬身问道。
他本也不该在意黎曼是不是真的喝下咖啡,但现在眼光中却透出一两分不安来。
“太烫了,你帮我随意冰一下吧。”黎曼头也不抬,依旧在白纸上写写画画。或许是使用了什么屏蔽类的魔法,副官完全没法看清他在写着什么。
蛇的族群与毒总分不开干系,他的冰属性魔法中也免不了几个带毒的。要求他使用魔法来冷却饮品,已经不只是大材小用,还透着种对自己的命也漫不经心的随意。
实在是很不像平日里的魔王的。
副官此时甚至有种想要失手将咖啡冻成冰的冲动,就此宣告行动暂停。但是冰霜短暂地覆上杯壁又消褪,留下一盏迅速被冷却为能入口却不至于太凉的饮料。
他已经没有第二次机会,先不说药剂仅此一杯,决战马上就要开始,不可能再有更好的机会使魔王饮下——
黎曼勾起杯子,白瓷在他手中显得格外脆弱,好像一碰就会碎裂。副官希望这种脆弱仅仅是他的错觉,而这个杯子能真正承受住不仅仅是能毒杀半神阶强者的药剂,也是他们所有反叛者倾注了希望的那份重量。
纤细的指节轻敲杯壁,好像因为习惯,黎曼将枯瘦的爪子也抬起来,墨色的丑陋爪尖抵着杯壁,看起来更加令人胆战心惊。
副官蓦然低下头,他意识到自己的视线过于急切且灼热,已经超过了正常的界线。
黎曼漫不经心似的扫了他一眼,将液体倒入口中。他好像也并不是正常地在享受咖啡的滋味,就像服药一样一口喝干,半点醇厚的香味也没有品尝到,仅余下口中苦涩的回味。
他打开抽屉,半点也不在意形象地当着副官的面掏出一颗巧克力豆,想了想,将其丢进嘴里之后又多拿了几颗在手中。也不怕这样走着零食会在魔域过于闷热的温度中融化。
黎曼站起来,椅子在地面划出在听力极其灵敏的副官耳中格外刺耳的声响,转身向外走去。他也并不如往常一样与副官交代些什么,就孤身一人朝大厅的方向走去。
就算饮尽了那杯混有毒药的液体,他好像也完全没有察觉到似的。谁也不知道这种毒药会何时发作,也不知这毒到底会有什么样的效果。
或许药效还没发挥——不然为什么黎曼不作任何表示,也不怒斥副官的背叛呢?
他的步伐很稳,踏在地面上发出有节奏的轻响。门开启又关上,轻微的齿轮转动声响起又消弭。充斥着机密的魔王的书房就展现在副官眼前了。
毫无防备地、极其反常地。
副官握着拳头,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强行藏起将要滑下的冷汗和几乎就要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的身体。
他低头,就看见桌面上随意摆着刚才那份文件。黎曼好像已经撤去了隐藏的魔法,他将每个字都看得清清楚楚。
但是使用冰系魔力、也因此几乎从未感受过寒冷的副官,现在却忽然觉得有种刺骨冰寒从血液中流淌出来,几乎将血液变成刺破皮肉的冰碴。
那是份清单,黎曼写下了魔域布防、生产业等详细情况,不乏只有魔王和部分重臣才知晓的信息,无论交到谁手中,都是一份无价之宝的情报。
黎曼为什么突然要写这一份根本不该存留于世的清单?
‘祝顺利|︶|’
轻快的落款旁边,甚至还画着简陋的笑脸。最后一笔拖得有些不自然地长,就好像握笔的人突然开始握不住笔一般不自然地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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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曼不太能支撑得住身体的重量了。一开始仅仅从喉咙开始的痛感已经遍布全身,随之而来的是无力感。他后退,几乎是摔倒在王座上,也不讲究什么风度。
宽大的斗篷铺开在身后,厚重的魔法书摔在地面上,那只看起来格外可怖的眼睛是朝下落地的,也不知道美瞳脱落了没有。
法杖上的结晶也出现了裂纹。这种程度的武器往往是和主人命脉相连的,黎曼的魔力几乎是以可怖的速度被药剂腐蚀,原本充斥着魔力的魔晶也开始碎裂开来。
连看起来坚不可摧的法杖本身也出现了微不可见的裂纹。如果现在有谁朝着这柄法杖挥剑,说不定就能将其斩为碎片。
压在舌根的巧克力早就已经融化,将咖啡苦涩的余味也消减掉了。但是从喉咙烧上来的火焰竟然也似是带着几分苦意的。
黎曼想,如果他更有骨气一些,这种时候还有力气开玩笑,他一定会笑出声来。如果说过度开启领域造成的后果就像是喝醉了酒,那现在他绝对是干了三大板头孢配酒。
但是怎么也没力气再把嘴角的弧度扯得更大,只能小声沙哑地说出仅有对面的敌人和身边艾德文能听到的话。
“有点想吃甜腻腻的小蛋糕。”
喝什么咖啡还有茶,人生苦涩,就要来点甜的调剂调剂,就校内卖的糖霜堆砌、一口咬下去能腻死四五个大活人的那种,合适。
第65章 异世界平常的走马灯
六十五 异世界平常的走马灯
黎曼脸色苍白地弯下腰去,他好像感受到体内剧烈的疼痛,由每一根血管、每一滴血液而来。
他的双目突然开始充斥着黑色细丝。很快,原本清澈的眼球就彻底变成了黑色,虹膜则是耀眼的金色。
‘洞察’的加护魔法此时成了绝对的负担,但黎曼无法关闭它。他对自己的魔力完全失去了掌控。它在持续不断地警告宿主:
危险,致命的危险。从脑内百亿个神经元同时发出信号、是避无可避的最致命危险——来自已经被摄入体内的毒素。
但黎曼并不因此感到惊慌或表露出愤恨不甘。他只是仍然平静地坐在王座上,好像没有感觉到任何恐惧。漆黑上点缀着两个金环的眼睛平静无波地看着台阶下的联军。
“唔,”他的声音似乎因为过于剧烈的疼痛,显得有些沙哑且没有平常的力道,但他一开口,所有的魔族都习惯了一般沉默,让他并不算大声的句子回荡在整个大厅中,“挺疼的。”
他一点也不为亲卫队的骤然背叛感到惊讶,甚至连一个眼神也欠奉给这些叛徒,只勉强抬起眼看向有着洁白双翼的半魔族。
很难以描述,他诡异的、黑金分明的眼中这一瞬间闪过了什么情绪。以利亚合上手中无名的书籍,举起战无不胜的□□、贯穿了魔王的心脏。
无法展开领域也无法正常移动的魔王脆弱到不可思议,艾德文也没有出手阻止这一切的发生。
或许他还认为这只是以利亚在演戏,又或许他也像其他所有人一样背叛了黎曼的信任。枪尖从魔王的后心穿出、将这个比同龄人都显得瘦弱的年轻王者钉在王座上。
黎曼没有反抗,不像被刺中心口的、生命力尤其顽强的魔族一样抓住心口的利器、然后连十指也被割伤得鲜血淋漓。
他用最后的力气往侧边靠了一点,让自己的脑袋不是撞在冰凉的王座上、而是摔进了一个更温暖些的地方。
在方格构成的空间里的初遇,然后是短暂的共同旅途。一串串画面在他脑中回旋,好像构成了闪光的、小块六边形中图案不断变化着的蜂窝状图形。
而他伸出意识的触须、试图一一探入那些历历在目的回忆。
哪怕是朝自己挥过来的利剑、射来的箭矢、端上来的毒药、迎面而来的枪尖,也并不比那些课堂上最普通的问答、与友人最普通的对话来得卑贱。
在黎曼心中,这些事似乎都不太寻常地具有相同的重量。很少有人的思维能构成完美的蜂巢状图形,大多数记忆根据心目中的比重都会有大大小小、抑或残缺和完整的区别。
但是黎曼脑海中好像没有被扭曲的记忆。他十分自然地观看着自己的人生进程。
或许这就是人们所说的走马灯——
黎曼卷了卷舌尖、感受到一丝凉意。这次不会再有死神伸手将他从死的国度拉回来:他的利用价值已经到了头。
这个世界再也不会存在无意义的纷争,魔族和人类的平衡至少还能维持到以利亚的生命结束那天。
而所有人都不会将联盟的可能性彻底抹消:亡灵军队的样子会存留在所有这一代人的记忆力、并一代代流传下去。
共同的敌人还未彻底消失、随时都有可能卷土重来,亡灵每四年出现一次,没人会彻底断绝联盟的可能性。
魔族将与人类通商,用魔域珍贵的能量源——从前被当做无用之物的熔岩和熔岩湖底部的晶石换取农作物、织物等资源。
从商人开始,有利益就会有更多的交流。在此以外,在族群内部和神殿内部修改教材、确保魔族和人类不再这样互相诋毁敌视。
接下来的路还很长,但这并不是黎曼要继续走下去的路,他已经将沉重的责任递了出去,虽然对方接棒的方式有些……出乎意料。
不过确实是个好主意,黎曼笑起来。他几乎没有这样真心实意地笑过,如果有人仔细观察他的笑容,很容易就能发现他眼中闪着的不是讥讽。
以利亚唯一的弱点就是感情用事、行事软弱。就连上次反叛的时候,他也因为黎曼的一席话就改变了方针。
但要成为一个合格的、魔族期待着的王,这条路恐怕是最难走也是最必要的。
眼前这些逐渐浮现的噪点般的存在——
就好像是阳光下教室里浮沉的细微粉尘,闪着不容易分辨出来的光点,十分狡猾的样子,一旦观察的角度发生变化,就很难再捕捉到先前使劲盯着的那一颗了。
极度地无意义的观察,却很美。
黎曼抬起手,好像想要轻触面前悬浮的光点——但是轻盈的白色羽毛落下、以利亚的轻叹声在这一刻占据了他所有的感官。
只除了背后的温度还提醒着他,他并非只处于这个洁白的世界内、面对着金发蓝眸的敌人。
“很美吧?”以利亚轻声问。
这一刻,他并不像一个立誓要杀死魔王的反叛军首领,反而就像任何一个普通的朋友、强忍着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在羽翼的遮蔽下小心翼翼地与黎曼交谈。他却并不想让濒死的魔王感受到死亡即将来临一般,像是把这个旁人无法窥见的时刻当做挚友弥留之际、对对方最后的挽留。
黎曼没有回答,他很平静地闭上了眼睛,没有说不完的遗言、痛苦不堪的神情、不甘心的垂死挣扎。他离开得很不像个魔王。
于是以利亚直起身、后退两步。他脸上那种奇异的愧疚与痛苦混杂的表情完全消失了,就像拂去衣摆上一粒粉尘那样简单,甚至还免去了抬手掸尘的动作。
他无声地给从地上缓缓站起的艾德文让开位置。后者拔去了魔王心口上的□□、用卷轴中储存的治疗魔法将那可怖的伤口全然抹去。大片的魔族军队中竟落针可闻、没有哪怕一个魔族敢发出一点声音。艾德文所到之处,魔族自动向两边退开,简直就像向两边分开的海水一样不可思议的场景。
如此好战、关键时刻甚至会无视双方实力差距进行殊死搏斗的族群们,居然也会有这样不战而退的一天。但是联军的首领没有发话,各族群的族长也没有发话。
他们好像在冥冥之中感受到了黎曼对魔族做出的某种改变。他是个不合格的魔王,但他是个不合格的王吗?
对魔族来说,他完成了不可能完成的族群统一,战胜了不可能被战胜的敌人,完成了不可能完成的与人类的和平共处。
这一切好像都发生得自然而然,在短短四年内整个世界都天翻地覆。是黎曼间接或直接造成的影响——或许史书会将所有光辉都倾注在战胜了失道魔王、窃取魔族传承的盗贼的以利亚身上。
但是现在在场的、所有目睹了这一幕的魔族,都没有选择出声。
第一声金属撞击的声音在大厅内格外明显,副官将自己的匕首率先丢在了地上。他好像并不是有意识这样做的,只是自然而然地,僵硬的肢体就将武器掉在了地上。
紧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第五声……大厅内所有的魔族都不由自主地丢下了武器。没·有·人询问为什么,没·有·人认为这是某种放下警戒的表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