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你认识他。”他说道,似乎不需要确认,就知道了让艾德文突然发难的人到底是何方神圣。黎曼脸上的笑容也消失得一干二净,透出一种压抑的感情来。
但也不是会让人落泪的悲伤,他好像在惋惜抑或怀念着什么,视线落在艾德文脸上,却并未凝实,显出心事重重的忧虑样子。
“是。”艾德文沉声回答,他握剑的手攥紧了,关节已经开始发白,剑柄上的纹路或许已经嵌进皮肤里,留下了厚茧也挡不住的红印。
黎曼的表情变了,从压抑的分神变成一种深重真挚的歉意,他似乎在这一刻才真正看见了艾德文,将这个人类眼中燃烧的纳入眼中。
比刚才直面恶意集合体的恶灵时更严重的寒意扫过艾德文的后背,他看着表情真挚、将歉意传达得足有十分的黎曼,突然觉得自己似乎从未看透过这个看似天真的魔王。
提线人——提线人。
“我很抱歉,”魔王轻声说,“他已经死了。”
艾德文第一次后悔接取某个任务。他不知道自己陷入了一个怎样的局,而黎曼手中又牵着多少条无形的傀儡线。
所以他蓄势已久的一斩划破凝滞的空气,狠狠向黎曼袭去,剑刃带起的空气流动、旋回,然后这些气流也都化为了风刃。无形的千万把刀剑都向着黎曼一人刺去,好像下一秒就能将这个穿着可笑大码袍子、手上甚至没有法杖的法师碎尸万段。
魔王好像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他举起右爪挡在眼前,似乎这样就能接住这雷霆万钧的一剑——
然后他笑了,迎着刺目的电光和雪白的剑刃,他的微笑依然像初识时一样温和而处变不惊。
第10章 神殿的禁术真
十 异世界平常的邀请
魔王的同伴是一个能拟态成任何人的恶灵,魔王本人又穿着艾德文朋友的衣服。尽管这位朋友不叫品如,根据黎曼来说也已经过世,但这种做法,显然是黎曼在伪装成那个人的样子,图谋做些什么事。
艾德文不在意魔界如何获得情报,也可以不管这场战争到底是哪一方赢,但对于他在意的朋友,却不能袖手旁观。无论是黎曼口中的死讯,还是他在伪装成此人的行为,都触及了艾德文的逆鳞。
疾风刮起,黎曼身上过于宽大的袍子被风掀起,露出那身不变的黑色贴身劲装,作为一个柔弱的、快比艾德文矮了整整一头的法师,他几乎站不稳脚跟。
但他脸上依旧扬着安抚似的温和笑意,右爪腕部与艾德文的剑狠狠相碰,竟发出金铁相击的声响,一触及分。
艾德文虽使用重剑,可风属性注定了他的速度绝不会低,黎曼却也反应迅速,有些勉强地以右爪再次挡下变招。莹白色法阵从艾德文脚下一个接一个亮起,锁链从中蜿蜒而出,试图捆住他的手足,却被他身周的风刃一一搅碎。
难道魔王不需要法杖也能使用魔法?艾德文看不见那柄黑色法杖,但这种法术闻所未闻——
不对,不能就这样被导入误区,魔法的规则没有那么容易打破。
黎曼身上一定有一个魔力传导物,也就是被称为法杖的存在。艾德文眯了眯眼,目光锁定了黎曼的利爪。龙鳞确实应该刀枪不入,但刚才的触感,鳞片之下却好像没有血肉。他仔细去看黎曼通常藏得很好的爪心,本应没有鳞片覆盖的地方却也是纯黑色,看起来完全不似鳞片的晶莹剔透,反而干枯可怖。这样一来,这异于寻常龙爪的大小似乎也有了解释。
这不是一只活生生的爪子,之所以如此纤细枯瘦,是因为它已经失去了血肉,算不得活物了。
艾德文脑中突然闪过一个不可思议的想法——光明属性、干枯的龙爪,法杖。
下一秒,他重新提剑冲去,好像完全没有吸取刚才的教训,一脚踏在黎曼身周的束缚法阵中。剑刃与利爪相击的瞬间,他的脚腕也被锁链紧紧缠绕。
艾德文却并无落入下风的慌张,反而极冷静地收剑,就在黎曼还来不及变招的一瞬,一道无形风刃狠狠劈下,带起迅疾的气流,从黎曼耳边划过——
狠狠砍在他右小臂上。
这次没有任何被阻挡的感觉,风刃划开血肉,鲜红色的液体从手臂断口渗出,在金色的宽大外袍上蔓延开来。
黎曼却好像没有痛感。他左手探出,赶在艾德文的重剑之前一把抓住被截断、正在坠落的利爪,然后立刻后退两步,离开了艾德文剑尖能企及的范围。
后者仍站在那束缚法阵中,没有要挣脱锁链的意思。艾德文看着鲜血从被砍断的手臂伤口处蜿蜒留下,很快染湿了半边袍子,在黎曼走过的地面也留下触目惊心的血痕。
艾德文没动。黎曼的血自然沾到了他身上,他所佩戴的那些乱七八糟的魔法道具却无一亮起的,甚至连对龙形敌人有克制效果的饰品也十分沉寂。
理智好像立即回归,艾德文有些困惑地眨了眨眼,刚才那股好像要将黎曼斩杀在当场的疯劲也消弭于无形。
“你他妈到底是个什么?”他问道。
黎曼垂眸望向自己的断臂,好像看着不慎被纸张划破的指尖,轻轻吸了口气,光明系加成法术有痛觉屏蔽的效果,黎曼又格外注重这方面的应用,这也是为什么一个本质只是普通学生的他被人生生砍了一条手臂下来,还能淡然处之。
‘洞察’的法术立刻展开,在他眼中漾起一抹金色。按照‘洞察’的指引,他将爪子小心翼翼地安回断臂上,治愈术瞬间生效,只余下破烂的染血袖子能证明刚才发生了什么。
光洁的人类小臂上有一道鲜明的分界线,隔开龙类的鳞片和普通肌肤。
砍下绞刑犯的手,将血液沥干,再熏烤制成蜡烛,用死者头发当做烛芯,就制成了光荣之手。黎曼从魔王宝库中翻出这个由龙爪依法制成的道具,发现这个本应点燃后产生火光的道具,居然对光明系魔法兼容性良好。
于是他将这只爪子安在空空荡荡的小臂上,作为法杖使用,并借此外表伪装成混血。
这个魔王对自己真的狠,甚至为了一点实力上的加成,能把自己的右手都砍下来,艾德文想道。或许也不只是为了实力,这只爪子确实很有欺骗性,与魔族惯常的狰狞外表相符,冲淡了黎曼身上那种乖学生的气息。
但黎曼真的只是个没有志向、随波逐流普通魔王吗?
“你不是个混血魔族,”艾德文做出了判断。
“是个人类。”魔王笑着道,“可以的话,还请不要说出去,毕竟每次看神殿那边的什么伏魔大阵,还是很有意思的。”
第一,神殿辛辛苦苦研究的大型禁术可以媲美领域,并不是什么名字土气的伏魔大阵。
第二,人族研究的禁术自然都是针对魔族——所以这就是黎曼能不费吹灰之力破解阵法的秘密?
艾德文觉得自己的感情受到了欺骗。被这么一打岔,他觉得自己为好友报仇的心思都熄了半分。他果真是被巧克力蒙了心智,才会觉得这一届魔王是个正常人。大概魔族选魔王的唯一标准,就是看那人有多皮。
这不是,连种族成见都不在意了,选了只皮皮虾人类。
你在策划些什么?艾德文没有将这个问题问出声。因为如果大声问出来,岂不是会显得自己很蠢?这实在没有牌面。比较注重牌面的雇佣兵深沉地盯着黎曼。
果然,不是冒牌货的魔王眨了眨眼,就明白了他想问什么,并非常体贴地没有让他将这个问题问出口。
“他确实已经死了,现在是只恶灵。”黎曼叹了口气,扯了扯身上过分华贵的衣袍。
下次如果你要和他叙旧,我们可以给他烧点纸钱,把他召出来。他看了眼艾德文难以言喻的神情,终于还是将这半句话吞了回去。
王国之剑,半神剑士帕特里克,比艾德文小两岁,是艾德文当勇者时认识的好友。虽然假死后两人分道扬镳,但这一下大变死人,实在令人惊骇。
这么说来,刚才自己遇到的恶灵,居然就是帕特里克?
人变成亡灵之后,真的还能保持理智吗?如果是原住民,基本不可能,但如果这个亡灵的躯体内栖息着异世界的灵魂呢?
早就知道帕特里克也是个穿越者的艾德文眉头一皱,发现事情并不简单。
周围的空间开始泛起涟漪,两人对视一眼,明了这是结界要崩毁的意思。他们突然又由剑拔弩张变得默契起来,转瞬一前一后跃上屋顶,还不忘使用一个净化法术,将原地的血痕毁尸灭迹。
旅馆,黎曼房间内。
他已经脱下了染满血迹的外袍,坐在椅子上,准备回答艾德文的许多问题。
“所以今天是他要去神殿宣誓的日子?”艾德文狐疑道,“你说他三年前就已经死去,一直以恶灵之躯活在世上,伪装成人类的样子。”
一点不错,黎曼讲述了他与帕特里克在高中相识,后来后者战斗中受了致命伤,只能求助当时在学校的自己。可是到底还是晚了一步,黎曼并没有能令死人复生的禁术,于是只能用魔族记载中的术法将帕特里克转化为亡灵生物。
其实平日里倒很难露出什么破绽,只是每年这位半神剑士都要去神殿进行宣誓仪式,一遇到光明系半法神的教皇,难保不会露出破绽。只能由黎曼变换形态后代替他,才能不被神殿发现其恶灵的身份。
黎曼想到自己刚刚踏出神殿,回到帕特里克府上,解除了身上的易容幻术、正打算趁机好好放松一下,突然就接到这位损友的求救,不得不穿着一身过大袍子急急忙忙赶来,脸色染上点无奈。
“主要原因是明天又有作业要交,”黎曼叹口气,他帮帕特里克解决数学难题已经成了习惯,帕特里克也偶尔帮他解决魔界预算的报表问题,算是良性互助。
艾德文这才想起了那三枚徽章。
一个恶灵作为王国的顶尖强者,一个人类作为魔族的领袖,一个雇佣兵是曾经的最强勇者,这个三人组合的冒险小队说出去简直能吓死教皇。
“这就是你的正经邀请?我要是拒绝呢?”他失笑,说不清是被戏耍得团团转的气愤多一些,还是无奈多一些。
这种先把他算进小队里的行为除了先上车后补票,似乎没什么别的比喻可以用了。所以黎曼现在向他公开这一部分真相,大约也有递出橄榄枝,邀请他真正加入小队的意思。
“你能拒绝,”黎曼看起来比任何时候都轻松,“但是你会吗?”
第11章 我不知道你不知道
十一 异世界平常的盟约
他能拒绝么?
如果他现在抄起重剑来再打一场,不说杀死黎曼,至少也能两败俱伤之后顺利逃走。
他会拒绝么?
确实不会。不说什么野心、搞事的欲望,就说起现在帕特里克绝对不可能被王国接受的真实形态,自己就不得不想办法为他争取后路。
有什么比这样一个混杂得不能再混的小队更适合?
黎曼睁着眼睛,还在期待地盯着他,棕褐色双眼都亮晶晶的,活像个要糖的孩子,或者看见了逗猫棒的猫咪。
“行吧,包吃住吗?五险一金吗?”他放弃了抵抗,往后一仰,就瘫在床铺上。
“五险一金是没有的,”黎曼笑道,他脸上还带着来自自己的血迹,如果忽略他温和的语气,看起来其实十足十地像个杀人狂,“但如果你因公殉职了,大约可以获得变成亡灵的机会。”
或许黎曼面对任何他信任的人、任何他胜券在握的境况都是这样惬意,艾德文想道。
又或许从一开始,这就是黎曼的导师,前任鲜血魔王雇佣他的本意,不是为了一时的援助,而是为了替自己的后辈寻找盟友。
是的,雇佣他的,正是他理论上的死敌、传说与他在四年前就已经同归于尽了的鲜血魔王桑古恩。至于他为什么会成为一个雇佣兵,前任魔王这个原住民又为何能穿越世界的壁障,那就要归功于——
那位前任魔王,可不就是这种懒得搞事、却又十分唯恐天下不乱的性子吗?
艾德文记得四年多前,他见到前任鲜血魔王时候的场景。如果他不是美术太差,一定能把那个画面画下来,纤毫不差。不只是这样,其实每当他尝到巧克力味的时候,脑海中都会浮现出鲜血魔王此人。
他们之间没有什么情人节互赠巧克力的狗血爱情故事,桑古恩的年纪大到能做他爷爷,哪怕因为高深的魔力,前魔王能将身体年龄一直控制在三十岁,那也不能改变艾德文心里膈应的事实。
巧克力这个固有印象,大概是源于当他还是个百分之八十正经的勇者时,提着重剑、杀气腾腾地冲进魔王的城堡——
就看见魔王在吃巧克力蛋糕。
至于异世界为什么会有巧克力这个问题,起源则要更渊远一些。桑古恩在还不是魔王的时候谈了一次恋爱,然后他结婚了。
他对象是个人族的吟游诗人,十分不走寻常路的穿越妹子。爱好是研究如何将原世界的各种好吃的带入异世界,并与本职召唤师的桑古恩一起误打误撞,研究出了在两个世界间传送东西的技术。
他的妻子去世之后,寿命自然比人族长的桑古恩并没有寻死觅活,只是从一个乐观上进、偶尔金屋藏娇叛个族玩玩的魔族青年,成了一个每天宅在家里、不思进取的咸魔。
当他被选为魔王,突然获得强大力量之后,除了平定战乱时手段过于粗暴、获得了鲜血魔王的称号之外,之后又开始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