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宿站在殿门,没有上前,他望着女子指尖的心尖血,道:“母亲可以将术法停下了。”
松绿色的血液随着法决掐动,在指尖跃起,不消片刻便没了踪影,女子望着四年未见的少年,问道:“阿宿被带出去后,为何不曾回来?”
印宿道:“母亲想见的人不是我。”
女子倚着石柱笑了,她笑的极为开怀,眼波横来时,透着一股嘲讽,“原来你是在凭我的意愿行事么?”
印宿的唇动了动,不知该回什么。
女子指着殿外,“既如此,为何不让你父亲来见我?”
印宿垂目,“我左右不了宗主的意愿。”
女子的身子微微前倾,“那你可曾在他面前提过我一字半句?”
“未曾。”
女子冷冷的盯着印宿,那般目光不像看儿子,倒像是看仇人,“为何我会生下你这种狼心狗肺的东西?”
印宿迎着女子刺骨厌恶的目光,不由后退一步,他再是坚韧,也不过是个十四岁的少年,哪怕是挨了那么多的鞭子,都不如女子此刻的眼神诛心。
他握剑的手指轻轻颤抖,心中骤然生出了一种冰冷而尖锐的东西,“那、我走了。”
他叫不出母亲这两个字。
女子在短暂的失态之后,很快恢复了平静,她倚着凰鸟盘桓的石柱,侧目不再看他,“阿宿,我养了你十年。”
印宿的脚被这句话钉住。
片刻后,他问道:“你要我做什么?”
“你去跟他提一提我,说不定……”女子说这话的时候,声音微哑,叫人想到了被困于深渊再也看不到光亮的人,绝望而压抑,“他会来的。”
她对印微之当真是爱到了极致,爱到了疯魔,不论是儿子还是生命,都比不过一个印微之。
印宿的喉咙几经滚动,许久才道了生“好”。
他甚至没有踏入宫殿,就离开了。
温颂望着印宿泛红的眼底,转身抱住了他,他拥的很紧,自己的手臂都感觉到了一点疼,可是怀中的印宿却是没有半点反应。
“宿宿。”
“我不该出生吗?”
“怎么会,”温颂听到他问的这句话,心上霎时涌上了一股酸涩,“你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的宿宿,最好的宿宿,是我最最重要的人了。”
尤带着几分鼻音的话叫印宿发冷的心感觉到了一点温度,“我会……一直是你最重要的人吗?”
“永远都是,直到我死。”
印宿抬起胳膊,慢慢将手放在温颂脊背靠近心脏的位置,回拥住他。
这天之后,温颂发现,印宿好像变了一些,在外人面前更内敛,也更疏冷,但在他面前,却是与从前一般无二,甚至更为亲近。
印宿也确实如女子要求的那样,同印微之提了一次,只是印微之从印宿口中听到女子时,神色极为冷淡,并未将人放在心上。
印宿从这次后,比以前步入后山的次数多了,可他的心却比从前更冷。
女子若想知道印微之的消息,只能通过印宿的口,渐渐的,她恢复了原先温婉柔和的模样,仿佛那些伤害不曾存在。
可两人都知道,这不过是表象而已。
女子对于印宿,从一开始的利用,到后来的厌憎,再到最后嫉妒他能得到印微之的教导,从始至终,未曾有过一分真心。
而印宿对于母亲,有过期待,有过依赖,有过信任,有过听从,到了最后,尽数成了默然。
——
五年过去,印宿十九。
当初的少年如今一袭黑衣,将偷袭之人斩于剑下,血色洇湿衣角,不见半点痕迹。
温颂走到他身边,给他擦了擦溅到脸颊的殷红,“从七泽陵出去之后,要回宗门吗?”
印宿站在那里,任由温颂擦拭,“还要再去一趟岁宵城,将我前些日子刻录的阵盘以及一些无用的东西卖出。”
温颂应了一声,他正要收回放在印宿颊边的手,却忽觉手上无力,好像自己的胳膊不受控制了一般。
不止是手上,连着身体都是绵软的。
在温颂将要落在地上的时候,印宿抱住了他,他的眉目拧起,唤了一声“哥哥”。
温颂的意识有些昏沉,他望着印宿开开合合的嘴唇,分不清他说的是什么。
印宿得不到温颂的回应,神色愈发冷凝,他将人抱起,迅速离开了七泽陵。
待两人出去,温颂的意识已经恢复了过来,他将手指放在印宿的眉心上,轻轻揉了揉,“宿宿,你不要皱眉头。”
印宿的手臂倏然一紧,瞬间就让怀中的温颂紧紧贴在了他的胸膛,“你方才……怎么了?”
细听的话,便能发现印宿话中那一点细微的颤抖,在温颂失去意识的那一刻,他的心霎时便缩了一下。
他在害怕,害怕这个人出事。
温颂的手指从印宿的眉心落下,他回望着印宿的眸子,认真道:“宿宿,如果有一天我会消失呢?”
这样的情况其实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他能感觉到自己的神识在慢慢的变弱,也许哪一天就真的消失了。
印宿望着他,目中是沉沉的阴翳,“你在说什么?”
温颂的嘴唇颤了一下,“我说……如果我会消失呢?”
“你怎么敢说出这样的话?”
印宿死死的瞪着他,目中带着浓浓的质问,“你忘记答应过我的事了吗?”
“我没有,”温颂将头抵在印宿的心口处,滚烫的眼泪落在了他的心上,“我想带你出浮生境,想和你一起活着,想陪你练剑,想做你的小狐狸,可是……不行啊,这是你的记忆,你真真切切活在这里。”
“我不知道该怎么做,你才会愿意醒来。”
随着温颂的诉说,印宿的脑海间闪过一些模糊的画面,可转瞬之间又消失不见,“我的记忆?”
“是,你的记忆,”温颂将一梦浮生的事告诉他,“若我……没有将你唤醒,能陪你这许多时间,也很好。”
印宿的目光怔住,这些年来只有他能看到温颂,也只有他能碰到温颂的原因,在这一刻,忽然都有了解释,因为这个人,本就是为他而来。
“所以你是连修为都不要了,也要入我浮生、将我唤醒?”
温颂掌心放在他的前襟上,抬起的眸中满载赤诚,“你曾说,要我和你并肩,可你若醒不过来,我去和谁并肩?”
在他说出这句话时,印宿脑海隐隐约约浮现了一个画面,两人环抱着坐在苍茫云海之上,共看夜与星垂。
可这个画面又如浮光掠影,顷刻消逝,只留给了印宿一个虚晃的印象,“我好像……想起来了一些。”
温颂闻言,眼中迸出欣喜之色,“可以记起来吗?”
印宿摇了摇头,“只是能记起一个大概的场景。”
“那也没关系的,我可以将这些事一一说给你听,”温颂揪住印宿的衣襟,眸中带笑,“会不会等你想起来了,我们就可以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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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章
陵口的数支枯藤于浮云的掩映下, 在印宿脸上打下几道交杂的阴影,他半笼着眼睑,低声道:“许是……可以。”
他抱的人有些紧, 呼出的气息正正打在了温颂的颈窝处。
温颂被这股湿热的气息弄的有些痒痒, 他抬手推了推印宿的肩膀,道:“我已经没事了, 宿宿放我下去吧!”
印宿对温颂方才的忽然倒下还有些心有余悸,是以没有接他的话, 他抱着人跃上飞行法器, 接着从纳戒中取出几张兽皮, 将人放在了上面。
兽皮堆叠起来的高度差不多到印宿腰间,温颂坐上去的时候恰好可以与印宿平视, 他摸着手下柔软的毛毛,有些不适应被这样小心翼翼的对待,“宿宿,我……”
印宿道:“你不是说要同我说从前的事吗?”
“嗯, ”温颂见他眉峰重锁,显然还在担心他的身体,便也息了争辩的心思, 他扯了扯印宿的胳膊,道:“那你也上来, 我们一起坐。”
“好。”
两人坐在飞舟的前端,阵阵长风将两人的发丝撩起、交缠。
温颂回想着初遇时的场景,缓缓道:“我记得刚开始宿宿极为嫌弃我, 每次都丑东西、丑东西的喊我……”
“我不会,”印宿听到这里,忍不住打断了他,“且你长得……很好看。”
“唔,这是血脉补全之后的面容,”温颂侧目看他,“你有想起一些吗?”
“没有。”印宿道。
温颂握了握他的手,接着道:“我在炼化第一滴极域冰狐精血的时候,宿宿为我护法,见到了我的耳朵,之后就喜欢的不得了,每天都要呼噜好多次,我的毛毛都被薅掉了许多。”
说这话的时候,温颂的语气还带着些怨念。
印宿的脑海却是现出了一个清秀少年顶着尖尖的耳朵炼丹炸炉的场景。
“鸣钟塔时,我们结了道侣契,只不过契约是我死缠烂打来的……”
“所以……哥哥是我道侣?”
印宿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心底涌上了一股幽微的情绪,好似一点赤红的火星落在了他的心尖,一下子便烧灼到了心脏的最深处,叫他的整颗心都跟着烫了起来。
“不算是,”温颂半仰着头,将当时的情况娓娓道来,“你曾说,不会有道侣,再加上我那时格外依赖你,所以我们才结了契。”
印宿握住温颂之间的力道紧了一些,他想:若是过往的人生没有温颂出现,那么他确实会说出这样的话,因为在母亲那里,早已耗尽了他对道侣的全部期待,“你……接着说。”
温颂应了一声,“后来我们解了诅咒之后,去了辞忧城……”
随着温颂轻缓的声调,印宿的脑海浮现了一帧帧的画面,他听着、看着温颂和另一个自己之间的点点滴滴,心上稍微涌出了一点嫉妒,嫉妒那些事都是和以后的自己一起经历,可这样的情绪很快就被压了下去,因为同样是另一个自己将温颂送到他身边,陪他渡过这许多年。
“我……没能想起太多,还是只有一些画面。”
温颂闻言,眼角流出一点失望,不过很快就被他敛去,“从幼年时,我便陪在你身边,到现在已经很久了,我不贪心的。”
印宿抿唇没有言语,他不希望因为自己断了温颂的道途,更不愿两人相伴的时间就只有往后的几年。
他也怕,怕温颂在他稍微不注意的时候就消失不见,到时,这世间就真的只剩了自己一人。
没人不渴望温暖,若是不渴望,那不过是因为不曾得到,若是得到了,再将其剥离,无疑最痛苦,也最绝望。
——
五日之后,温颂望着九嶷宗的山门,疑惑的看向印宿,“我们不是要去岁宵城吗?”
“我临时想起,这次刻录的阵盘还有一些瑕疵,”印宿带人跃下飞舟,“还是将缺处补全之后再去为好。”
温颂点点头,没什么意见。
两人回到洞府之后,印宿寻了个理由,将温颂留了下来。
待离开洞府,他直接去了九嶷宗的藏经楼,开始查阅和一梦浮生有关的消息。
藏经楼有关一梦浮生的玉简共三卷,其中两卷记载着醒神丹和护灵丹的丹方,最后一卷却只载录了三句话:浮生之境,虚无而不定,安得其解?
印宿定定的看着这三句话,许久之后将玉简放回,独自一人出了藏经楼,他的手指慢慢捻动,目中划过几许思量。
玉简中并未言明脱出的办法,甚至还在求解,这是不是说:无人曾出过浮生境,又或者……只有境中之人可解?
何谓脱出?
未脱出时,必有桎梏,那么他在浮生境中桎梏是什么?
若温颂没有到这个世界,他不会知道此世真假,浮生尽处便是他神识耗完之时,桎梏他的是梦境本身。
可温颂来了,他来到这里,想要将他从浮生境中拉出去,慢慢的成了他的牵绊,这个所谓的桎梏,便由梦境本身变成了温颂。
印宿想到这里,脚步顿住。
若要脱出,必然需打破桎梏,会是他想的那样吗?
他不敢赌,更不敢拿温颂的命赌。
印宿回去时,已是天光熹微,晨露沾湿了他的衣摆。
他站在洞府前面,点漆般的眸子映着尚未没去的晨星,更觉寒彻。
半晌过去,终是踏入了洞府。
温颂见印宿回来,从石床上跳了下去,他快步走到印宿身边,问道:“宿宿,你怎么去了这么久?”
印宿牵住温颂的手,带着他往里走,“我对十殊阵有些不解,便在藏经楼多留了一会儿。”
——
自这一日起,温颂浑身无力的次数越来越频繁,从两月一次到后来的三日一次,甚至于到了最后,开始昏迷不醒。
印宿望着石床上眉眼清姝的温颂,目中血丝遍布,他将人抱在怀中,心中全是无可奈何的无力,这三年来,他已经很少出宗门了,就怕温颂再出现像第一次的情况时措手不及。
温颂醒来时,看到的就是印宿泛着血丝的双眸,他动了动,嗓音有些沙哑,“宿宿,我这次昏过去了几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