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说着,却见眼前白雾的远处显出一团黑来,对面徐徐走过来一个臃肿的影子。
近了才看清那并不是臃肿,而是一个人推着一架轮椅。
推轮椅的少年,略长的杂乱黑发散在耳畔,神情乍一看冷漠凶狠,仔细瞧上去又显得有些木呆呆的,正是半血狼妖顾报恩。
而轮椅之上的那病弱公子模样的青年人,不是顾闻香又是哪个?
那木制的车轮骨碌碌响,碾过沿途砂石,轮椅被推到白袍仙君身前五步远处。
顾闻香一袭靛蓝长袍,手中掂着一把纸折扇。望见蔺负青便眯起桃花眼,柔柔弱弱地笑道:“莲骨,数日不见,别来无恙?”
小金龙敖昭从蔺负青的手腕上抬起龙头,龇牙怒目,发出威吓的吼声。
顾报恩脸色顿时就是一白,攥紧了轮椅的推柄。
蔺负青倒是淡然自若,拍了拍小金龙,“昭儿,不必这样。收收威压,那小狼受不了。”
他问顾闻香:“你来做什么?”
顾闻香并不在意敖昭的敌意,只垂下眼弱弱地叹息道:“莲骨,你这话叫我如何接呢……”
他又将眼一抬,眼瞳里浸着满满的优雅笑意,“如今所有的魔修都聚集在阴渊之畔,我在顾家无依无靠,饱受欺凌,不跟着你一起去,还能去哪儿呢?”
“顾鬼狼,你给我好好说话。”蔺负青淡然一挑眉,“怎么,你的那两件东西到手了?”
“那是自然。”顾闻香将手中折扇在掌心打了个旋,随意地一弹指,解除了施加在上的障眼法。
顿时,普通的纸折扇上光泽流转,寸寸亮起细腻柔色。
此刻再看,扇面上铺的分明是千金难觅的烧霞绫;扇骨却是暗黑的冰玄铁铸就,瘦硬如松枝,雕着无数细小的法阵符文,令人见而胆寒。
——这正是顾家的两件传承仙器之一,折扇“神机”。
顾闻香又一抬手,掌中现出一柄三尺长的手杖,笑眯眯道:“还有呢,在这里。”
这手杖材质似铁似木,上镶十一颗墨蓝玉石,就如十一颗眼珠子,滚滚的妖阴之气扑面而来——这便是顾家的另一仙器“鬼算”了。
蔺负青不语,暗想:这神机鬼算两仙器,前世就是被顾闻香趁仙祸之乱得到了手,这次么……看来是一回生二回熟。
顾闻香还在那里哀愁:“可惜,莲骨你看不到顾家发现仙器被盗后大乱的场面,多遗憾。”
顾报恩一直呆立在一边,他一心忠诚的主子并不怎么理他,外人瞧着多少有点可怜。
在这狼少年心里,大概他家公子便是世上最柔弱最可怜,最易碎最需要保护的人儿,也是他发誓效忠的至高信仰。
他平常也不管公子做什么、说什么,只管保护好公子,听公子的命令便是了。
“……罢了。”
蔺负青皱了皱眉,沉吟片刻对敖昭道:“昭儿,咱们不理。让他们自己随意去吧。”
这话里的意思虽然怎么也不能说友好,却也不示敌意。顾闻香如愿以偿,自是笑意更深,转头对狼少年道:“报恩,跟着他们走。”
是日,入夜。
蔺魔君这种心性的人,显然不会为了身后多两个尾巴就被打乱了自己的步调。
他仍是照常行路,照常休息。沿途还颇有兴致地折了一枝山果,煮了与小金龙吃。
到了夜晚,一望无际的还是野外,魔君便寻处背风的山洞进去了,闭眼靠着石壁调息养神,准备两三刻后就睡觉。
顾报恩背着顾闻香跟上来,坐在一旁。蔺负青也懒懒地不睁眼,张口道:“烧堆火去。”
顾闻香对报恩道:“听他的。”
顾报恩就又吭哧吭哧地跑腿捡柴去。
蔺负青的传讯法宝便是此时发出感应的。
魔君往乾坤袋里一摸,拿出来的是当初离开虚云时宋五给他们塞的通灵玉珠。
顾闻香警惕道:“谁?”
蔺负青闭眼一探就笑了。
他凉凉道:“我家煌阳,没你的事。”
通灵玉珠以神魂传讯,蔺负青将神魂沉进去,却只收到一条讯息。
大约是方知渊顾忌着他的神魂损伤,不敢叫他劳神,留话也只留下了一句话:
“雪凰的传书半个时辰前刚到,她前世死前的确杀过天外异人。”
“……”
蔺负青垂下睫毛帘子,收起通灵玉珠,轻轻地吐出一口气。
他再抬起眼,从山洞内朝外看。
天穹渺远,长夜深深。湿濡的风吹过寂静之地,又吹走黑棉花似的几丝晚云。
云间,隐约有星子在闪烁,其中一点最夺目的嫣红星光……是祸星。
又两日后。
阴渊之下,三人伫立。
从阴渊之底向上看,两侧高峻的山崖岩体漆黑,将头顶光明逼得只剩下一线,活像是两颗吞吃日月的獠牙。
顾闻香的轮椅车轮刚刚浸水,前方便是阴渊的水域,那流动的暗色水波上,正细微而神秘地反射着头顶仅存的那一线光芒。
按理来说,此时顾闻香就应当开口下令,叫顾报恩把他背起来了。
可是顾十三公子没有开口。
他满脸的不敢相信,就愣在那里不动了。
蔺魔君也怔怔地望着眼前之景。
他指节抵着唇,自言自语:“这不能吧。”
他们看见的,是红莲。
不是一两朵。
那是千百烈红的红莲花,艳艳地开在阴渊水上,灼灼地随着长风摇动红瓣。
本应凄冷空旷的阴渊之上,竟如前世那般静静开满了红莲,仿佛一切都为了恭候着什么人的到来。
顾闻香垂眼一笑,轻声道:“还真是半点都没变呢,这……的确厉害,柴紫蝠倒是有心了。”
阴渊的水无比澄澈,幽幽然,森森然,倒映出每一朵莲花的影子。
这花太红,太烈,怒放在这样至暗至寒的阴渊底下,仿佛圣洁与邪恶的交体,令震撼直达魂魄,直要刺破人的肝胆。
而红莲织就的秘境深处……
分明屹立着一座雪白的城楼。
那白骨垒就的城墙宛如幽冥造物,足有百丈之高,凭空搬来一座雪山也不过如此。
城门处三颗骷髅头骨,眼窟窿内点着灯火,照亮了下方“雪骨城”三个大字,照亮了周围的雪白骨瓦,亦照亮了近处水面上一朵含苞待放的红莲骨朵。
此地哪里还是阴渊?
分明是魔域红莲渊,魔城雪骨城。
“……”
蔺负青低头揉了揉眉心。
他又叹了口气。
最后魔君苦笑:“我是真没想到,柴紫蝠他不仅把人给我找齐了,把城给我建起来了,连当初的花儿都能给我种回来……”
蔺负青勾唇摇了摇头,眉眼间满是柔和与无奈:“啧,我看叫他当魔君算了。”
说罢,白袍仙君将袖往身后一负,淡然踏上了红莲渊的水面。
在头顶那束天光照映之下,蔺负青涉水而行,明暗黑白于衣裳之上勾勒变幻,身后带起一线细微的波纹,渐渐变大扩散开来。
顾报恩也背起顾闻香,往乾坤袋里收了轮椅,脚下连点,踏破水面追去,一路水花飞溅。
蔺负青回头一瞥,黑发随着这动作摇晃,他似笑非笑道:“小狼,毁了我的莲花,我要你公子陪的。”
待他将头转过来,却又愣住了……
这回多出来的,不是花也不是城。
是人影。
打眼那么一扫,少说也有几千人,整整齐齐地单膝跪于雪白宏伟的城门两侧,黑压压如山峦塌陷。
所有人都垂首跪得笔直如标枪,队列里一个打晃都无,只在正中留了一人站立。
而那为首站立之人,生得好俊美的狐眸莲脸,远山眉,红樱唇。金丝蝶钗挽着青丝云鬓,一袭迤逦黛紫长裙,却外罩了件凛凛的挂甲战袍。半是妩媚,半是英豪,是雌雄难辨的倾国倾城之色。
那长裙战袍的美人郎,踏上红莲渊的水面,背对着数千下跪者,迎着蔺负青走来。黛紫色的裙角翩跹如蝶,在水上闪着光。
走一步,两步,三步……
翻身下跪。
又重重地一个头磕下来。
涟漪扩散,水波乱,人影皱。
原本如镜面般在水里倒映出的,清雅站立的白衣仙君与虔诚叩首的紫裙护座的身影,就这么一圈圈地扭曲了。
“……”
蔺负青静静凝望着就跪在咫尺之遥的柴左护座,只觉得心绪万千,胸口翻滚得久久不息。
许久,他忍不住闭眼轻声道:“你啊……柴紫蝠,你这又是何必呢。”
魔君上前两步,弯身下来伸手去触柴娥的肩膀,指尖从白袖中滑出:“行了,起来了。”
柴娥缓慢地抬头。
他眼角泛红,嗓音沙哑:
“红莲渊雪骨城下,左护座柴娥——”
他的嗓音,回荡过渊水水面,穿荡过三千红莲,与掠过的寒风一道,似乎要抵达这漆黑的裂谷山崖的尽头。
“并三千雪骨城旧部魔修,”
“一千魍魉鬼蜮及散修魔修,”
“一千仙道修士,”
“共五千余人。”
柴娥缓缓伸展开双臂。
他再次叩首。
“于此,恭迎君上圣驾。”
蔺魔君无奈地蹙眉笑了,他启唇:“好好好,多谢你啊。我知道你心意了,行了快起——”
可他一句随意柔软的话还未说完,突然柴娥身后的黑压压的人群猛地抬头,爆发出排山倒海的呼声。
“恭迎君上圣驾!!!”
“恭迎君上圣驾!!!”
“恭迎君上圣驾!!!”
声达天云,震耳欲聋。
蔺负青都给他们震懵了,一时脑子发晕说不出话来,这才算第一次认真地去看那群柴娥身后跪着的人。
那些脸孔里有老有少,修为有弱有强,其实仔细看会显得很是杂乱。只是无一例外,都有着激动涨红的面颊与近乎痴狂地充满敬畏与臣服的双眼,甚至有的已经泪流满面。
一时间,也不知道为什么,蔺负青居然在这些修士身上看到了虚云外门那些凡人阴体们的影子。
而柴娥再抬起头来的时候,眼泪也已经滑下来了。
他狠狠地克制着哽咽,嗓子却哑的更厉害了:“……自雪骨城一别两生,君上可还安好。”
蔺负青扶额:“别哭。我很好,很好的。”
柴娥起身,拍了拍掌。后面走出来四个俏丽的魔修女子,每人手里都托着金盘,盘上放着衣物冠饰。
柴娥亲自取了那顶玄银盘龙帝王冠,垂首道:“请君上更衣。”
……不,这就真有点过火了。
魔君并不想进个城还得当众换衣服。
蔺负青无可奈何地悄悄瞄了一眼后头,那顾闻香事不关己地站在远处呢,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
一回神,眼前已经被那魔修美侍女们往两侧扯开长长的黑纱帐。只有柴娥跪在面前,固执道:“请容紫蝠为君上更衣入城。”
蔺负青摆了摆手,散淡一笑:“不用了,看你弄的这一摊子,好浪费。上辈子我就嫌你浪费,你不改就算了,还来招惹我?”
柴娥愣了一下。
他忽的抬头去看蔺负青。好像是到了这刻才终于敢去仔仔细细,真真正正地打量眼前之人。
蔺负青侧过身去看雪骨城,怅然道:“我回来阴渊,本也不是想称王称帝的,你怎么把城都建起来了?”
柴娥轻声道:“那君上是……?”
蔺负青道:“我不过是有些别的事情,恰巧又听说你在这里,想着总要来见你一面罢了。”
柴娥的双肩颤抖了。
他红着眼眶哽咽道:“……君上,风姿未改。”
蔺负青安静地笑:“我应当改什么?你以为我会改什么?”
柴娥赶忙拭泪,连连摇头道:“不不,是紫蝠心胸小气了。”
蔺负青就道:“这么一路赶来,孤家累得很呢,左护座也差不多够了罢?快些容我进去睡觉。”
柴娥的眼泪再一次流出来了。
风姿未改,风姿未改——
他们的君上,竟果真还是前生模样。
两息后,黑纱帐被向两侧撤下去。蔺负青仍是他那一身白袍白衣,平静自若地从中走了出来。
柴娥半步落后跟随在他左侧,一扬手,呼喝道:“开城门!雪骨的喽啰们,迎君上入城呐!”
=========
离洲,识松书院。
书院下的松林小径尽头,书院书生袁子衣愣愣地看着面前的金桂宫粟舟,以及从粟舟上逐一走下来的金衫修士们。
他本不该如此无礼;作为书院这年轻一代最优秀的弟子之一,他也本不可能如此无礼。
之所以失态,只是因为袁子衣在这几位来自金桂宫的贵客之中,望见了一位熟人身影。
那是个很年轻俊美的修士,五官深邃,身姿修长,乌黑长发散散地扎在脑后,有些随性落拓,又有些洒然桀骜的意味。
他半倚在粟舟船舷上,身穿暗金袍衫,束着桂花烈阳腰佩,穿着与其他金桂宫修士一般无二。可那周身隐约藏不下的锋芒与侵略性,却远不是寻常金桂宫弟子所能有的。
那俊美修士似乎正在沉思,待他若有所觉地一抬头,视线正好撞上袁子衣讶然的目光。
于是,他压开锋锐逼人的眸子,露出一个半是戏谑的笑:“袁仙长,好久不见,别来无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