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白君岩更是羞愤欲死,突然扬声道:“好!今日算我栽了!我喊!”
他手掌一抬,召唤出契约的仙剑踏上,御剑就往藏书阁的顶楼逆风飞去,惊起沿途几只鸟雀。
不过几息后,白君岩落在藏书阁楼顶,身后是沉沉下坠的夕阳。这年轻书生双眼血红,举剑高喊道:“方知渊,从今往后,我白君岩与你不共戴天!不共戴天!”
方知渊表情不变,扬了扬下颔。
那意思你可以喊了,请。
白君岩深吸一口气,宛如烈女失贞般恶狠狠将眼一闭,以无比悲愤的表情张口欲喊——
就在这一刻,方知渊的眼神沉了下来,再也没有半点戏谑,反而像是严阵以待着什么东西。
众学子没有人发现方知渊的异样。
然而,所有人却都在下一个瞬间抬头望向天空,齐齐惊叫了起来!
只见天边昏黄与彤红的云彩交织成绸缎,那绸缎却突然在眼前波动起来,瑰丽又奇异!
就在藏书阁青红两色的飞檐瓦顶之上,那片空气无形地扭曲,一道宽大的阴影浮现而出,遮挡了夕阳的光芒,无风自动——
书!
那竟然是一卷巨大无比的书卷!
“古书先生!”
“是古书先生现身了!”
无数学生从藏书阁内跑出,抬头上看。在越来越嘈杂的惊呼声中,那卷书正以天穹为案徐徐铺开,展开来有三四个成年男子高,长度则是不敢计量。
非绢非纸的奇妙材质上,如黑色蝌蚪般游动着无数仙界最古老的符文。夕光照耀在那字迹上,就好似要被吸进去似的。
那卷古书之内,慢吞吞地传出一个沧桑的老人声音:“舞弊弄巧,不可取也……当为我书院罚。”
就在这书卷凭空出现的那一瞬间,方知渊只觉身上犹如万钧巨山压下,内腑抽痛,骨骼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声,脸色也是瞬间便褪了血色!
可很奇异的是,他垂下的脸笼在阴影里,于外人看不见的角度,反而勾起了一丝得逞的笑意。
——识松书院的护院器灵,古书先生。
传说是仙界最年长的生灵,有着最长久的记忆,若要寻找淹没在历史里的飞升之人的痕迹,直接询问古书,才是最有效率的途径。
然古书先生轻易不在人前露面,方知渊刚来书院时也曾几度前往藏书阁拜访,却一直没个回应。
既然如此,那就只能另觅他法了。
白君岩恰好就在此撞上了枪口。方知渊赌的就是古书先生作为至尊器灵的傲性,不会容许自家学生输的不公不正。
输的不公不正也就罢了,还要在古书先生寄身的藏书阁顶上被迫夸赞别家宗派的大师兄一百声……是个有骨气的器灵也忍不住啊!
“叽叽叽……”
忽然间,紫微小小的圆滚滚的身躯从方知渊袖口中滚落出来,它好像被无形的一只手捏住了似的,不受控制地“飘”向古书的方向。
仍然是那个沧桑的老者声音:“这紫霄鸾魂魄有异,想来该是它在帮你……”
白君岩惊喜道:“果然有问题!”
方知渊并不慌乱,他顶着身上的威压,艰难地行了个拜见礼,沉声道:“金桂宫来使方知渊,有事求教古书先生。”
他说罢,心内先自松了口气。又想到昨晚通过通灵玉珠与蔺负青开玩笑说是许是今日就能寻到些有用东西,不禁更加宽慰。
然而就在此刻,惊变乍生!
古书的声音猛然冰冻,书页疯狂伸展遮蔽天空,它怒道:“哼!——原来如此!竟以死鸾之体禁锢人魂,好个卑劣小辈,好个肮脏邪术!”
话音未落,那书卷的一端已经如鞭子一般,毫不留情地向方知渊抽打过来!
电光石火之间,方知渊瞳孔紧缩成一点,他只来得及召出煌阳,横在心口要害之前。
下一刻他只觉得罡风扑面而来,那一幅巨大书卷砰然拍击在刀面之上,犹如涛涛海浪扑向一枝木签!
霎时间,方知渊脚底“咔嚓嚓”下陷三寸,瓦片折断碎裂。他整个人被飞速向后击去,脚底曳出两道深深的沟痕,一路尘土、碎瓦、断草……乱飞成一片。
那可怖的冲力根本止不住,说时迟那时快,旁边学生愣愣一个眨眼的工夫,方知渊的后背已经狠狠地砸进藏书阁的墙壁之中,墙壁龟裂!
“咳……!”
方知渊脸色惨白,一口血已经冲上了嗓眼,被他硬是咽了回去。
也就是在这一刻,一股冰冷的危机感窜上了他的脊梁骨。
方知渊在一片兵荒马乱的惊呼中抬起眼,他单膝半跪于地,从渐次散开的烟尘之中,看到了再次向自己攻击而来的巨大书卷。
他手中握着煌阳冰冷坚硬的刀柄,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冲上脑海。
——它想杀我。
——这古书,它故意想杀我!
为什么?这不应该,这没有道理,方知渊也想不出理由,可他并不怀疑自己的直觉。
就在古书出手的那一刻,他的确察觉到了。那是被巧妙地藏在在滔天怒火之下的……隐晦的杀意。
可惜,察觉到是一回事,能够阻止却又是另一回事。
古书先生已经是最顶级仙器的器灵,就连元婴、大乘的修士都难以抗衡其威。它的杀气一动,顿时就是天地变色,飞沙走石!
那幅古书再次扩展开来。
这一回,它居然自两侧将方知渊的退路封死,那雪白的书卷长页,转眼间化作夺命的白绫飞速收紧——竟是欲活生生将方知渊绞死在其中!
书院的学生惊恐地叫起来,眼见着藏书阁外就要血溅三尺,惨案盖棺。
袁子衣已经面无人色,却当机立断地逆着人流奔过去,高声呼道:“古书先生!手下留情!请听学生一言——”
一声巨响,那古书如墙壁般轰然合拢!
恰是夕阳西下时分,方知渊的身影就这么淹没在层层叠叠的书卷之内,仿佛一只被碾碎的渺小蝼蚁。
袁子衣如坠噩梦,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此时此刻,别说其余书院弟子们,就连刚刚还叫嚷着与方知渊“不共戴天”的白君岩也呆怔住了。
……再如何恼恨,毕竟只是输了辩战丢了脸,怎么至于将人家一条性命都夺去?
虚云先后多次与书院有恩,方知渊虽然言行举止恣睢不羁,可这人来这书院三月,到底也没有真正危害过谁。
原本今日,书院的镇院仙器出手为他们书院学生撑腰,明眼严断,主持公正,该是欢喜的收场。可是怎么会……
怎么会落得满眼血光。
忽然间,一声凄清悲怆的鸾啼响彻在藏书阁的上空。有人惊叫:“快看!方知渊那只灵禽……”
只见紫微不知何时已经挣脱了古书的无形束缚,原本小巧玲珑的紫霄鸾身上灵气翻滚,气浪冲天,声声如欲泣血!
转眼间,紫微身躯逐渐伸展,展翅已有两丈多长。它化作一道紫色的闪电,扑向那道困住方知渊的书卷巨墙。
风声呼啸,紫霄鸾的爪与喙上带起一丝闪耀明灭的淡紫丝线……那光芒像极了天边第一颗启明星。
然而却也就在此刻,姬纳的神魂中传来方知渊仍旧不失冷静的嗓音:
“蠢货!你是想被逮回星辰台吗!?不能用紫微阁的星阵!”
第116章 玉石玲珑森罗殿
紫微的动作倏然一顿。星芒悄然散去, 尚幼的紫霄鸾,仅靠妖禽肉身之力,根本破不开古书的禁锢。
姬纳急道:“方知渊!你……”
绝境之内,方知渊单膝跪地, 冷汗涔涔, 唇角渗血。视野四周都是鼓动翻飞的长长书页,一波又一波排山倒海的压力自撑着煌阳刀的双臂上传来。
可他却不仅面无惧色, 还对姬纳道:“沉住气,慌什么?这儿是识松书院,死不了人。”
姬纳又惊又怒,“可你如今……!”
横竖的暗金长刀上神光明灭,勉强为主人撑开些许的空间, 却已经发出不堪重负的悲鸣。
方知渊脸色更加惨白,却傲然笑了一下,嗓音喑哑:“这古书方才想杀我, 出手两次不得。既然我至今没死,它就没有机会了……”
此时此刻, 书院外一轮深红夕阳将坠未坠, 藏书阁前已经是一片乱象。
古书先生沉寂了不知多少年,学生们大多也只在口耳相传中听说过,渐渐在心中描绘出一个慈眉善目睿智祥和的老者模样。岂能料到这器灵一朝现世, 居然如此生杀予夺, 叫人根本不能与秉承仁爱谦和的识松书院联系在一起。
然正值这红光满眼、惶惶无措之时, 众学生们只觉得眼前一花, 随之而来的是一片清凉,满心的焦灼都被洗去。
墨香与纸香交织着传来,天际凭空挥来一道泼墨的巨河,激浊扬清,一路搅得天地灵气如浪翻腾。
水墨泼在书页上。
仙人挥毫,细细地下起了一场字雨。
巨大的书卷浑然巨震,猛地弹开!
古书先生的本体仙器受创,困住方知渊的书页瞬间一卷卷地疾速收走,终于露出中间凛冽的金色刀光。
方知渊收了煌阳,起身站起来。
他抹去了唇角的血丝,暗暗对姬纳道:“我说得怎么样。”
顷刻间,只见墨河干涸,字雨消散。
一杆流光四溢的毛笔悬浮在方知渊身前。
有学生惊呼:“青山眉!这不是陈副院长的青山眉吗?”
那边袁子衣三魂七魄都要给吓飞了,他满头大汗地连忙奔上前欲扶:“方仙长!唉呀方仙长,可有哪里受伤……”
方知渊摆了摆手,“没事。”
他不看袁子衣,而是望着自己身前悬浮的那杆仙笔。
仙笔飞回它的主人手中。
那是很白皙修长的一只手,指甲都被修剪得短且圆润,很适合执笔写字。
那握笔之人修容玉面,是个身着灰色长衫的书生。而在他身后,还有一位白衫书生,瞧着容貌似乎不如灰衫书生俊逸,生就一副弯眉笑唇,周身气质却更加深不可测。
这两位书生就站在藏书阁对面的松树小径上,居然无一人能察觉到他们是何时来的,如何来的。
学生们惊喜,齐齐道:“院长、副院长!”
那灰衫书生深深地看了方知渊一眼,将手中春山眉一摆,声音里带着丝不容置喙的烈性:
“一年之前,虚云曾与我有半命之恩。不知这孩子缘何招惹了古书先生,还请先生给芝道一个面子,手下留情。”
——那白色长衫,气质温温和和的,正是当下仙界五位半步飞升的大能之一,识松书院正院长颜余。
而这灰色长衫,浑身气势刚烈如火的,则是修至大乘境界的书院副院长,陈芝道。
再看那卷藏书阁上现出真身的古书,则缓慢地隐去了形体,重归藏书阁顶楼。
就在消失之前,方知渊又听见那老者的声音:“此子身负大孽,行邪术,损天道,留不得他。今日事就此作罢,限尔十日之内,速速离开书院。”
“如若不然,十日后,古书必取尔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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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升东天,阴渊之底。
蔺负青心腔忽的收紧,紧到有些生疼。
魔君怔怔手抚心口,撑着五尺清明站起来。他环顾四周累叠冲天的白骨黑岩,没来由地一阵不安翻滚,久久不能平息。
……怎么回事。
蔺负青收了五尺清明,召出图南,御剑往阴渊之上飞去。心中却没来由地有些烦躁,他在识海里唤姬纳:“……你们那边怎么样了。”
还没等姬纳回讯,通灵玉珠就亮起来。方知渊笑着赔罪,说没能给师哥听那学生高喊虚云铁律,着实过意不去。
蔺负青压下心里那丝焦躁,问:“古书现身了?”
方知渊道:“那是自然。它约我十日后再见,仔细聊聊。”
蔺负青心下稍安,心想识松书院有两位院长护院,总不至于出什么危险。
他嫌方知渊待自己过于小心,有事没事总爱担惊受怕患得患失的,没想到自己才闭关三月出来,居然也开始不安了。
魔君自个儿苦笑了笑,足下仙剑送他上行。阴渊的暗水映出雪白的图南剑与他雪白的衣袍,残影一现而过。
越往上行,四周的白骨堆叠越多,森森有光,时而有萤虫明灭其间。
渐渐地,前方出现了一方突兀的黑色。
那是一座碑。
此刻夜已颇深,月光更加清明。目光越过漆黑石碑,蔺负青已经能隐约望见水渊对面摇曳的红莲花,以及那高耸入云的雪骨城的城头灯火。
蔺负青意念一动,图南向下。
他收了剑,无声落在那座黑碑之前。
当年,他的五尺清明就被埋在这里,这座黑碑之前,白骨之下。
它的色泽是那样剔透,幽翠,仿佛是从史的厚重尘埃之中挣扎出来的一片新芽。
咔唦……
脚下踩的都是碎骨,蔺负青撩了撩衣袍半蹲下来,手指化一个洁净诀,吹去了碑上积了不知几百年的灰尘。
四个大字显露出来,是上古的字符写就:
阴难之役。
后面又刻着许多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蔺负青前世于古符一道上造诣极深,然就算是以魔君之能,也只不过是能勉强读懂大意罢了。
依这碑上写的,是说上古之时,曾有一段仙神多如群星的盛世。直到在阴渊此地,爆发了一场剧变,仙神几乎尽数陨落,仙界盛世就此落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