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尝辛沉默不语。
“方知渊乃是祸星中诞出的至纯阴魂,若单论天生的资质,别说这小小育界,就连我盘宇真仙都无人能与他比肩。”
尊主慢声细语地感慨,“若非为了引来最纯粹的阴气炼制育界炉鼎,我着实不愿意碰那么危险的东西。”
尊主的手指微微用力,叫尹尝辛的颔骨发出不堪重负的轻响,“那魔君蔺负青是什么人,前世竟能和祸星分庭抗礼……辛童子,回答我。”
尹尝辛却已经没有了痛觉似的,几缕长发散在额前,随风苍凉地摇晃。
“青儿么?他啊……”
念叨徒弟名字的时候,灰袍道人眼中分明流露出了无限的怜爱,可他口中吐出的字句却是:
“他啊,他是我这辈子最大的罪孽。”
——卷三.完
第156章 奈何仙婴沾凡尘
那是很久远以前的故事了。
我的记性并不很好,也不会讲故事。若要从一切因果的最初论起, 那便是盘宇新仙历的第六百零八万三千五百五十七年, 我没了爹娘。
爹娘陨落于阴难之役, 如今音容皆忘,只记得那年我仙龄七岁,懵懂不晓世事,在吃人般残酷的盘宇仙界, 是被捉去炼做炉鼎或剑仆的命。
师尊改了我的命。
师尊的名字唤作蔺与, 道号“不仁”。师尊看我天资根骨甚佳,收留我, 将我养于身边,做他的唯一弟子。
盘宇仙界不怎么注重名字, 大多互称道号, 许多人终其一生都无有名姓。师尊曾为我卜过一回,算得我一生命数颇为坎坷, 便唤我辛童子,辛苦的辛。
我服侍师尊身侧,亲眼看了这个男人是如何俊美,强大, 博识, 聚万千光芒于一身。
师尊授我修行法门,授我天文地理, 闲暇时为我讲述最多的便是盘宇先祖们的浩瀚史诗, 唯有此时师尊素来冰寒的眼里才会有光, 火热的光。
师尊爱着盘宇。
可那时谁都能看出,盘宇的仙道已走到了末途。
几乎所有仙人都在坐吃等死,由是世道也更加糜烂混乱。欲望膨胀,最令人作呕的恶心事都在漠然与麻木中成了司空见惯。
如今想想,盘宇人对待育界炉鼎时近乎癫狂的残忍性,约莫是在这个黑暗时期奠定下来的。
至于那位新任尊主,则自始至终站于最高处,享受着这一切。我很厌恶他,师尊亦是。
所以师尊闭关千年,创了育界,创了育界的炉鼎生灵,他想要为黑暗带来希望。
有了希望之后,盘宇很快变了个模样。
原本一潭死水般的仙界,很快便展现出一种复燃的狂热风气来。
他们将师尊供奉成神,各门派都开始研制最高效地使用炉鼎的法门。再也无人潜心修行悟道,每日都有成千上万的仙人来拜访师尊,只为了看一眼育界的进程。
有时我躲在里间,听他们兴奋地议论如何玩弄育界炉鼎,常常说到若论炉鼎,还是双修炉鼎最好用;
说到要用金链子将美人吊起来,看炉鼎挣扎哭泣再死去的模样;
说到丑的便蒙脸绑腿,早些用废扔了,美的却要仔细着些,互相换着用……
伴随着尖利癫狂的大笑,有人甚至会淌下口水,像野兽,唯有擦去的动作优雅。
我看得毛骨悚然,浑身僵硬。
希望并未带来光明,反而加剧了黑暗。
有时我陪着师尊巡查育界,恍惚地看着育界生灵清心问道的模样,一时竟觉得自己早已身在炼狱魔界,而这个新生的炉鼎小世界才是仙境桃源。
或许师尊也是同样想法,因为他渐渐开始后悔。
他从未明言,可我从他阴暗的脸色中,从他孤寂的太息中,从他恨铁不成钢的眼神中看出了那份悔意。
终有一日,师尊双手插在披散的长发之间,颓然自言自语:“这不是我要护的盘宇……这不是,不是。”
创造育界耗竭了师尊的生机,盘宇人的堕落更是榨干了他的心血。师尊临终前眼睛张得很大,紧握着我的手,唤我辛童子,要我替他毁了育界牢笼。
“盘宇真仙,”师尊惨白消瘦的脸颊依然依稀可见昔日俊美,“宁可死……死绝!也不可堕魔至此……!”
师尊走的那年,我不过六千余岁。按盘宇仙龄计,并不算年长。
倘若抛去闭关时无知无觉的年岁,以凡人概念来论,约莫是二十上下。
我应下了师尊遗愿,可我依旧懵懂无知。师尊性冷,并未教我除了修行与知识以外的东西。
或许也不该说师尊性冷,这个时代的盘宇仙人早淡化了悲喜情绪。比起那些狰狞贪欲的面孔,师尊的寡言冰冷,反教我颇为心安。
后来,在师尊不在的日子里,我无数次推演计算。但育界本就作为一个低等世界被创造出来,我实在找不出它能抗衡盘宇界的转机在何处。
也曾经设想过自己亲身进入育界,可育界自有一方规则,倘若盘宇神魂亲口说出世界秘辛,将会触发天雷雷劫,也会被盘宇界察觉。
最后,我于日复一日的无计可施中,想出了个不是办法的办法。
没有转机,我便造一个转机出来。
我要模仿师尊造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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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尊主,他快撑不住了。”
阴暗的行刑室深处传来惶恐的声音,伴随着锁链的叮当作响。
“怎么?”
尊主一身白衣干干净净,坐在一旁吃着果子,“不过是小小摄魂之术,还能死了人吗。”
“他……他抗拒得厉害,神智快崩溃了。”
掌刑的盘宇仙往身后看。摄魂术分明已经停下来了,可刑架上那人仍在不停地抽搐干呕,呛咳不止。
尹尝辛长发湿透,弓着身子,口鼻间都是血。他抬起涣散长眸,口中断断续续念着什么。
掌刑人终是不忍,吞了口水道:“毕竟是不仁道尊唯一的弟子,尊主您看,是否要……留些情。”
尊主摆了摆手:“一介叛徒罢了,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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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造一个孩子,将他投入育界。
这孩子将有无限的玲珑智慧与逆天的修行资质,将被精细地培育成一把刺破牢笼的剑锋,他将替我和不仁师尊完成这个壮举。
如今回思,我那时是如此的天真愚昧,且带着盘宇仙人固有的自以为是与目空一切。
我自幼看着师尊创世,便觉得凭一个人力挽狂澜是完全可行的。
我自幼看着师尊造人,便不觉得创诞一个生命需考虑更多的东西。
我从未在盘宇仙界看过“拯救”,便不知道这二字意味了何物。
可惜我终究不如师尊,尝试了多次也无法凭空造人。
最终,我生生拆下自己身上一根仙骨,剜开心尖取了三滴精血。
又辅以八十一枚飞仙境妖兽王的妖丹,辅以一百零八种万年妖植的精魄,辅以无数神矿仙珠,再添一捧极寒真水,添一味极阳真火,闭关于盘宇仙界最高峻广寞的雪山之巅,造了这个孩子。
那日飘着细雪,我亲眼看着远处日落月升,近处骨生肉长。
天地间所有的精华凝成个婴孩。临了,却还差最后一缕生命气息。
我急中抬眼四顾,竟见一朵纯白仙莲生在断崖下的冻湖一隅,傲然迎着风雪摇曳。
我抬手摘来,将莲花投入婴孩心口,那孩子便定住了三魂七魄。
我将师尊的姓氏给予了那个孩子,叫他姓蔺;又将师尊的遗愿和我的念想,赐予那个孩子当名。
他将成为育界的一线转机,将成为育界生灵的救世仙。他将有背负青天之力,我给他起名,负青。
那个孩子,名字唤作蔺负青。
……
我已不记得是从哪一刻起开始后悔的。
或许是从青儿诞生的那一刻。
婴孩那样小,蜷缩在我怀中的时候,体温是暖的。我琢磨了一下,试着用手指戳孩子脸颊,心里居然怕把那肌肤戳破了。
“阿……”他娇弱地哼了一声,睁开眼,拍开我的手,五指攥住我一根指头。眼眸是金色的,不沾一丝杂质。
就是那时,我心中被微微撼动了一下。
但那丝裂痕,很快被严丝合缝地盖上。我追念着师尊的生前,于脑中勾勒今后与这孩子的图景。
我想象这孩子会低头冷静唤我师尊,想象这孩子执剑指天时的无坚不摧,想象这孩子将成为怎样一尊光华神像。
我心中千回百转,以法术将这孩子的眼珠色泽改去,送入育界。
盘宇仙人们盯育界盯得很紧,果不其然,半途遇了些绊子,我只得先将孩子暂且送入凡俗界,再寻机自己入育界。
此刻离盘宇仙人降世已经不剩多少时间,我入育界后,找到魂木寄身的岛屿,砍断木芯,杀死魂木。
再作道人模样,入凡俗界寻那孩子。
这么一耽搁,竟耽搁了八年。
八年后,我从一场火海与厮杀中找到了那个孩子。
那个一身尘泥紧咬着牙关趴在凡人土匪尸体下,血与泪在脸上纵横的小少年。
这比我所想象的,“神像”亦或是“救世仙”的样子脏了太多。
明明无人伤我,我却不知怎的心中刺痛。
我冒险略微扭曲了育界的时空规则,叫这群才死去的凡人复生回来,这孩子便跟我走了。
我改了他的名字,唤他青儿,认真要他做救世仙。
青儿都点头应下。
我觉得青儿很乖巧,可很快又觉得青儿似乎也并不很乖巧。
或许是沾染了八年凡尘的缘故,这孩子的言行举止时而跳脱,令我十分头疼。
我带他去仙界太清岛。荒郊野岭,路上面无表情地教他:“叫师尊。”
这孩子却道:“师父。”
“……”
我皱眉,不解地板起脸。白衣小少年就冲我眨眼,“叫师尊怪怪的,不亲。”
他说着,往路边的大石头上一坐,拍身边:“走累了,我歇会儿。师父也坐。”
我被他拽得一屁股坐在被阳光烘得暖烫的石头上,姿势很别扭,表情很古怪地瞪着他。
青儿装若不知,从腰间接下水囊,咕咚咚仰起脖颈喝水,一双小脚一晃又一晃。
——就这样,我于脑中构建好的图景,在遇见这孩子的第二天,便被打碎得渣儿都不剩。
后来我意识到,这孩子似乎生来就带着一股子潇洒劲儿,就是要将那些高高在上的东西——无论是人,还是人心里的陈规铁矩——都拽下来抛着玩。
玩得不爽了,就打碎个稀巴烂。
第157章 奈何仙婴沾凡尘
“尊主。摄魂术失效了,他……他自封了全部神识五感。”
“自封神识?”
尊主惊讶地笑, 从座位上起身, “怎么, 他宁可冒着变成活死人的险,也不愿给我们瞧一瞧他的记忆?”
阴暗中,掌刑人冷汗涔涔,“是……”他侧过身给尊主看, 刑架上那道人影垂着头, 已经一动也不动了,血还在往下滴。
“也罢, 拖下去关起来,以后总有用处。”
尊主摩挲下颔, 微微笑着, “倒也问出了不少东西,若是叫魔君知道, 想必会十分有趣……唔,最后一段提取出的记忆在哪里,拿来我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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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将青儿带上了太清岛。从此以后,我开始教他修行与知识, 就如师尊昔年教我的那样。
但青儿却不似昔年的我。
我年幼时, 一日十二时辰不过两件事:听师尊授道,和闭关清修。
可青儿不, 他养捡来的那条小红鱼, 养花养草, 搭屋子打扫屋子,洒水做饭,开窗晒太阳,中午要趴在太阳底下睡觉。
他每天要给我做凡人的饭菜,要和我聊天,我说他不专心修行,他竟说我懒,什么都不管。
他还……
还要我抱抱。
……抱抱??
我头疼。
可我着实不会养孩子,所以只能听他的。
青儿把怀里的鱼亮给我看,说养孩子都是要抱抱的。我只好把他和鱼一同搂进怀里,抱抱。
青儿给我搭屋子,我便住;他给我做了饭,我便吃;他要我带他和鱼下山离岛去玩,我便面无表情跟在他后面走,心中暗暗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对。
直到某天,我听到个卖菜的老大娘和青儿混熟了,笑容灿烂:“小仙君,又来镇子上玩啊?”
青儿认真点头:“总得把师父和妹妹牵出来溜溜,晒晒太阳……啊,今儿的白菜好新鲜,卖几钱?”
很快,更令人头疼的事来了。
青儿竟问我救世仙是什么。
我不知该如何回答他。所谓救世仙,自是我欲叫他成为助育界摆脱炉鼎宿命的那个人,只待他乖乖修行长大,等育界生灵与盘宇真仙的大战打响的那一日,他自会知晓。
岂知道这孩子竟会想得那么深,更把自己折腾出了心魔?
那晚的烛火亮了一夜,青儿在床上缩成一小团,他发着高烧,像只快病死的小白猫。
我心中又开始刺痛,这回痛得越来越厉害,我对他说:“别想了,再想下去你很可能会死。”
就像是要印证我这话似的,青儿开始剧烈地咳,咳出了许多血。
我的唇角抽动,明明不是第一次见血。
青儿咳完了,就咬了咬下唇,抬眼很虚弱地小声埋怨:“……你怎么不早说。”
然后他便生气了,用沾满血的手往我道袍上使劲儿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