蔺负青说喜欢他,可是什么是喜欢啊?方家世子喜欢金珠宝玉叫喜欢,穆家小姐喜欢稀世仙剑叫喜欢,顾家世子喜欢权位声名也叫喜欢。
蔺小仙君喜欢风、花、雪、月,喜欢晒太阳养莲花,喜欢捡孩子,或者喜欢一个祸星……都叫喜欢。
可若是污泥一捧,若是劣石一块。
再被踩入尘土,烧成灰烬。
于是肮脏残缺,不堪入目。
那样的物什,配说什么喜欢呢?
师哥问他何时情动。
他情动在少年初遇后不久的深夜梦里,情断在梦醒后的寒夜烛火里,太短暂,或许连自己都没有发觉。
自此七年,追着白袍小仙君的背影,听着蔺负青的温声软语,却冷硬着一颗心,宁可自作耳聋目盲也不去信。
因为……因为若非如此……
他就快要“喜欢”上那求不得的人了。
雪骨城的灯火还葳蕤着,方知渊将蔺负青抵在窗畔,眼眶泛红,近乎偏执地道:“我不信。”
蔺负青仰头,埋在暗处的眉眼绽开个放肆的笑容,魔君捧着他的君后的脸颊道:“我喜欢你啊。”
方知渊喘息不定,他神情挣扎得那么痛苦,好似固守着心头孤零零最后一片城池,“我不信……”
可蔺负青却双手抱着他道:“我知道,可我喜欢你啊。”
……七年之后,又是百年。
百年后,他做了金桂宫主,封了煌阳仙首,成了仙道敬仰的第一人,再后来他又为蔺负青赴死。
财,权,声名,地位,资质,修为。
少年相识,百年思念,再世陪伴。
那份熟悉与默契,生死相托的信赖。
还有满腔深情和一条命。
所以后来,方知渊数来数去,觉得虽然这世上仍是没有任何一个人足配得上师哥,但似乎么,也找不到有能力比自己给的更多的人了。
那……反正师哥也挺喜欢他陪着的。
那……便算做将就了吧。
唦唦——
忽然一阵长风自红莲渊吹来,吹遍了宁静的雪骨城,无数灯笼在同一时刻摇动。
蔺负青本被方知渊抵在昏暗处,此刻光明仿佛山倾海摇般扑来,全泼洒在他身上。
就在这突如其来的亮色里,蔺负青心中一动,笑着道:“那我换个说法怎么样?”
“知渊,我深爱你。”
方知渊怔怔地松开了手。
他耳尖烧红,轻声道:“你再说一遍。”
“再……咳,再说一遍。”
蔺负青认真道:“我深爱你。”
“再说一遍。”
“我……”
蔺负青眉尖一抽,抬手作势要打,笑骂道,“你占我便宜还没完了?”
方知渊定定地看着他,就安静看着,看着……也不禁低声笑了出来。
多蠢啊……多蠢啊。明明当年那个时候,在他为一个梦而煎心熬骨自我折磨的时候,蔺负青正紧紧地抱着他啊!
蔺负青抬手推搡一下,无奈道:“你这人……盯着我笑什么?来,你也来说一句好听的哄我。”
可紧接着他便轻叫一声,方知渊蓦地拦腰抱他起来,推进床上,顺手还把系着床幔的丝带一扯。
幔子昏暗暗地落下,遮住了外头摇晃的灯点。
“我……”方知渊嗓子哑哑的,他坐在床头,把蔺负青抱进怀里,是很珍重地拥着的那种抱法。
“……”
他就那么个姿势闷了好久好久,最后道:
“……我信了。”
……
后来的后来。
雪骨城外,夜尽天明。
第165章 天水合开飞龙门
次日清晨时分, 蔺负青在方知渊的怀抱中朦胧地睁开眼。那人的手臂环着他,很暖和, 又很踏实。
蔺负青撑起身, 散落在方知渊眼角的长发把人弄醒了,半睁着眼低哼道:“你去哪儿?”
蔺负青顺势俯身亲了亲他眉心,小声道:“出去片刻, 阴体的事情。你睡你的,我回来给你煮粥喝。”
方知渊搂了搂他,“知道了, 别太累。”
蔺负青便起身下了床,更衣束发,仍是一身白袍,逆着沿途晨曦走出去。却不料才步出了殿门, 就被眼下景象弄的吃了一惊。
只见虚云外门的所有阴体都聚集在他的寝殿之外,正满怀期待地看着自己走出来。
不光是那些精力正充沛的少年少女,就连一些中年、老人, 乃至一对刚生了孩子的小夫妻,也暖乎乎地抱着襁褓中的婴孩挤在那里呢。
宋有度那个木头脸正站在后头, 扁着嘴挠头。
“你们怎么……”
蔺负青微怔,立刻压下眉宇转向为首那少年,“沈小江, 你怎么回事?”
一个素衣少女站出来, 脆生生道:“大师兄, 这不关小江的事。昨夜他同大家伙说了之后, 我们都觉着不妥,这不,都是自愿来的。”
宋有度点头道:“这女孩说的没错大师兄。他们还不敢在魔宫殿内乱走,央了我带他们过来。又不知大师兄何时醒,生怕万一错过再误你的事,从天没亮的时候就聚在这儿等你了。”
蔺负青一时都不知该怎么说他们。沈小江道:“大师兄,我……我们就是想叫你知道,虚云外门的所有人都很听话的!”
他弱弱道,“你……你是不是想要我们迁到新建的外城去啊。”
蔺负青这回更惊:“什么?”
又一个青年站出来,赫然是那日正殿争执中出声的年轻人,“大师兄,我们不是昨日那群忘恩负义的无赖!在城里我们的确什么忙都帮不上,就是一群……,”他难为情地红着脸吞下了“废物”两个字,“搬出去是应该的。只要大师兄一句话,我们这就去收拾东西。”
蔺负青无奈道:“胡说,我怎么可能赶你们走?”
话说出来魔君自己也觉得荒谬,要阴体和普通修士们和平共存太难了。他们若是被安置在散修聚集的城外,和没有了虚云宗时的处境又有何不同?
没想到这群人胡思乱想了半夜,居然想到这个方向上去,还一副心甘情愿的样子……
此时正好清静,蔺负青索性启唇,字字句句地将他的猜测全与大家伙说开了。
意思便是希望他们尝试修魔,借阴妖修炼,以阴流引气筑基后再纳阳气入体,实现阴阳双修。
“自然,其中风险必不会少。可以这么说,我正是拿你们去探路,去做试验品。你们回去这几日好好想想,若不愿意,我绝不会逼迫……”
魔君负手踱步,边说边想,这话一说开,怕是要看到不少怔忡、难过、失望的神色。
他悄悄地偷眼往后头瞄,却见那群阴体的神色都愣愣的,似乎还没反应过来。
蔺负青顿时有点点后悔:这是吓坏了?
却听刚刚那个素衣女孩不敢置信地呢喃:“我们可以为大师兄探路?”
那对抱婴儿的小夫妻小心翼翼地互相对视:“我们可以做大师兄的试验品?”
几百一个男孩惊喜若狂,脸蛋红扑扑的,“我、我们所有人……都可以修炼阴气吗?我也可以?”
一个呆头呆脑的瘦子指着自己:“我那么笨,我,我真的也可以?”
一个白净姑娘抹着眼角喜极而泣:“呜呜呜……本来我还以为要搬走了……大师兄真好……”
最后众人快乐地得出一个结论:“大师兄真好!!”
蔺负青深深地皱眉:“……?”
不对吧,怎么成了这个走向?
魔君勉强冷静下来,清了清嗓子,慎重地问道:“你们听明白我刚刚说的话了吗?”
所有人欣喜地仰起笑脸,齐声欢呼:“听明白了!!”
“我爱大师兄。”
“谁不爱大师兄!”
大家心满意足地感叹。
“……”蔺负青都愣神了。
宋有度没憋住,在旁边吭哧一声。
他啪地捂住嘴。
蔺负青面无表情地回头:“小五,你笑我?”
宋有度连连摆手:“难得见到大师兄失策,没忍住。”
=========
三日后,雪骨城外城神速建成。远道而来的散修们开始各自筑房屋,开辟洞府,渐渐安定地住下来。
而那群因怀疑辱骂魔君而被赶出红莲渊的散修们,自是骂骂咧咧地一路大肆传谣而归,恨不得全仙界都知道蔺负青这个人是有多么假仁假义。
结果更加戏剧性的一幕来了。
他们本欲投奔金桂宫去,结果行到半途,六华洲那边竟放出话来,通篇言辞恳切,每一个字都礼节尽至,表达了如下内容——
对不住了诸位,在这三界存亡之秋还能一张嘴就是污蔑的都是能人,我小小金桂宫实在收容不下,还望诸位另寻他处。
又可精简为一个字:滚。
这一下,半个仙界都傻眼了。
虽然如今鲁仙首对蔺小仙君青眼有加之事早就不是什么秘密,极少数人甚至听过些许关于这两位“前世君臣之缘”的传闻,但偏护得这么严实还是把不少人吓得够呛。
过了两日,剑谷那位神秘失踪又神秘出现,从来摆一副漠看红尘的老鳏夫脸的叶谷主,忽然当众说:
“哦那位蔺魔君啊,蔺魔君我知晓的,是个好人。”
很快,东琉海那位不爱插手人族事宜,且正在闭关养伤的敖胤龙王,也不知被那红衣小鱼女怎么折腾的,居然也当众道:
“啊呀……蔺魔君乃人族之辉啊,小龙曾有幸一见,着实是个好人呐!”
识松书院的颜院长带着陈副院,跟龙王前后脚表态,在一帮学生们的簇拥下笑眯眯地感慨:
“我二人虽未能有幸得见魔君,却都见过雪骨城君后……嗯,那着实是一对神仙眷侣,都是好人啊好人,但愿这乱世早日终结,他们两位也可百年好合罢。”
这下好了,仙界五位顶头大能里有四个为蔺负青说话,剩下一个是他亲师父……
那些恶毒言语就这么石沉大海,并未掀起半点波澜。
这一幕幕都被云层之上的盘宇仙人尽收眼底,却使得不少金眼人脸色阴沉地皱起了眉。
尊主说过,这个育界还有太多人秉持着那愚蠢的“侠义”。因此像金桂宫、雪骨城这种一时难以攻克的势力,最好的方法,便是叫他们自个儿被弱者耗死。
却没有想到蔺负青来了这么一招,叫散修们在城外自力更生,雪骨城真正的精锐力量则在内城,少许的资源亏损无伤大局。
不仅如此,叫盘宇仙人更加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怎的这般强压之下,育界炉鼎非但没有人心涣散,竟还更团结起来了似的?
……
外界的一切风风雨雨,似乎并不能打扰到雪骨城内的魔君陛下。
蔺负青这几日有些闲。
虚云外门的阴体们才刚开始尝试修炼,两三日也不会有很大的进展。方知渊不舍他劳神,又把雪骨城大半事务都揽了过去,他总算得以休息数日。
盘宇仙人难得这几日放松了攻势,却也不知背后计议着什么。
蔺负青想找鱼红棠好好谈谈,可这神魂已有百来岁的小丫头还在别扭,态度一时冷一时热的不说,偶尔还故意躲着他。
结果没找到小红糖,竟叫他在雪骨城内发现了两位……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人物。
那是他偶然途径过荀明思的窗前,见琴师抱琴踟蹰,眉目忧郁,不知想到了什么,轻轻叹息一声。
蔺负青多少知道一些。
凤王鸿矅的残魂仍在荀三琴内温养神魂。而龙王敖胤被伪装成臣属的盘宇妖兽背叛致使暗伤至今未愈之事,令凤王不敢再轻信自家妖将。
他沉睡之前,将西域禽妖一族的调动大权交予了荀明思,这也难怪琴师肩头沉重。
也就是此刻,蔺负青忽的察觉到两道熟悉气息。
蔺魔君闪身一动,身影已经闪现在另一侧阴影中的墙上空。小妖童盘膝坐在爬了半面草藤的墙头,讶然道:“君上?”
蔺负青道:“你在这里干什么?”
申屠临春笑出两个小虎牙:“看我的琴师哥哥弹琴呀。”
蔺负青不语,抬手算打个招呼就走了。
他身影又一闪,这回落在更高一道楼阁的树下,蹙眉道:“你又在这里干什么?”
正值午后时分,风一吹树叶婆娑,精致漂亮的小玉女冷冷站在树干后,不是巫蜜又是哪个?
巫蜜:“看他看他的琴师哥哥弹琴。”
蔺负青无奈道:“……胡说,从这角度根本看不见申屠的人。你是在看明思吧。”
巫蜜那白嫩的俏脸一红,咬着下唇不说话了。
魔君顿时忧虑起来,心说这小姑娘可别哪天一个想不开,因妒生恨跟明思打起来什么的……
蔺大师兄只好苦口婆心地劝一劝:“蜜玉女,你若是有话想说,在心里憋着不好。不如我把申屠叫来,你们好好的敞开了谈一谈……?”
巫蜜冷淡地把脸别开:“我跟那家伙无什么话说。”
可她又犹疑着转过头来,盯着蔺负青小声道:“……蔺魔君,所有人都说你是个好人。事到如今我也不瞒着你。春儿他与我同岁,我们虽无血缘,可从小一起长大,我早把他看做是自己的弟弟一般……”
蔺负青忽觉得好笑,忍不住打断道:“好巧,春儿也曾同我说过,他把你看做妹妹一般——所以你们两个人,究竟谁年纪大?”
巫蜜生气了,咬唇瞪眼道:“我!当然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