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果里没有了方知渊,于是也没有了蔺负青。他杀死了自己,却也同时杀死了自己的爱人。
方知渊茫然地想,为什么会这样?
一次又一次……他在记忆里乱撞,撞得头破血流,试过了万万种可能性,于是蔺负青也被毁灭了万万次。
直到祸星阴魂终于崩溃,沉于识海的最阴寒处化成昔日人身,跪地蜷缩着抱头嚎啕。
破不开命局,求不得圆满。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祸星放弃了寻死,转而开始在回忆里追逐一些零碎的影子。
他看染了虚云的春花,看翻涌在临海上的夏浪,看吹过金桂宫的秋风,看带着蔺负青浪迹天涯时落在手心的冬雪。
方知渊从没有想过自毁神识,哪怕清楚地知道这能叫他从折磨中真正解脱出来,可他不舍得忘记。
有时他也会想起来,蔺负青说过会永远陪他……
于是他便在识海中浮沉,钻进记忆里,想象蔺负青真的回到他的身边,永远陪着他。
方知渊觉得自己有些卑鄙。
可若不如此,他实在撑不下去了。
他开始在识海里追逐记忆中的身影,却又本能地抵触与蔺负青在一起,于是他叫自己永远也追不上那个人。
黑暗的深海中,那白衣出现在彼岸,安安静静地望着他,而他永远在泅渡。
每当靠近,蔺负青就淡扫他一眼,身影无声地碎成雪与花,纷纷而逝。
意识本就是奇异的东西,外界的一个时辰,梦中可过百年。
追逐久了,他开始分不清时间,分不清虚幻与现实,分不清它究竟是人类还是一颗星辰之魂。
有时候,前一刻还在向终于近在咫尺的白衣伸出五指,下一刻睁眼却只见大片漆黑的宙海,身周阴气冰寒彻骨。
方知渊渐渐感觉到,他神识消散的时候也该快了。
或许等到哪一天,他纵容记忆幻影中的师哥向自己伸出手的时候,“方知渊”的存在便将在凝固成永恒的甜蜜中死去。
但至少如今,他还固执地不肯消散,不肯迷失最后一丝清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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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过了多久,时空的概念早已模糊不清,意识也越来越迟钝的时候。
方知渊依稀听见有人唤他。
那嗓音熟悉得令人想要落泪,可他却依旧迷迷糊糊,好像睡梦中被魇住了的人似的,怎么努力也醒不过来。
我在哪儿……
我是谁……
“我”又是什么意思……
怎么都不记得了?
“知渊。”
那嗓音仿佛浸满了痛楚,又好似含着无限委屈,“你忘了我了?你连我都要忘了?”
猝然间一根冷针直直刺穿了心腔,那将欲涣散的魂魄痛得骤然颤抖起来,慌乱地想否认什么。
方知渊吃力地挣扎了许久,终于在识海深处凝回一点自我意识。神魂化成人身,他睁开了眼。
只见眼前无边无际的荒凉与暗海之中,水波摇曳回旋,盛放着一朵娇小的红莲花,好似暗夜一点红星火。
一只修长的手指将红莲掐起来,沁人苦香便惹上了袍袖。
那盘坐在水渊上的年轻魔君玉肌清骨,神若含光。那双点了墨似的凤眸里情绪半嗔似恼,垂拢着睫毛帘子,只盯手中红莲,不肯看他。
“师……哥?”方知渊愣了愣,虽然已经将自己沉在识海里很长时间,可他从没见过这般生动的幻影。
思考能力已经钝化,太久以来的习惯使然,又失神地想要靠近过去。
可他步履踉跄又蹒跚,简直像是个重病在身的废人,才走几步,就腿一软跌倒在冷水里。
这都是惯常,方知渊朦胧地下沉在深深的识海中,疲倦地闭了闭眼。
越是生动的幻象,破碎的时候越伤心。
如今祸星神识时稳时散,许是魔君装束的蔺负青出现给他所带来的冲击略大,此刻意识又开始迷糊,一时竟提不起劲儿再爬起来。
却听见有涉水而来的声音,夹杂一声叹息,雍容的玄黑色衣角铺在水面上。
忽然间,那修长的身影弯下腰来。一双手臂分别环过他的肩背与腿弯,哗啦啦水声激响,浪花向四面分开——
有光芒扑入眼帘,却是银龙帝冠的浅淡光泽。下一刻那力道搂他更紧,脸颊贴上玄袍,将精致的衣襟弄湿了。
识海内四方混沌,无光无明。魔君的神魂将祸星的神魂从水中抱了起来,稳当当地抱进自己怀里。
第200章 心花幻魂点宙海
蔺负青这猛地一抱倒好, 于祸星不亚于惊涛狂澜,霎时炸得意识里白茫茫一片。
方知渊那双涣散的眸子愕然睁大, 他枕着师哥的肩膀, 脸色铁青, 僵硬得一动都不能动。
“你……你……”
他如今神识本就错乱着, 此刻被这个本应受自己意识操控的“幻象”抱着, 整个人吓得没法正常思考了……
“怎么都是水, ”魔君坦然四顾, 他横抱着方知渊在怀, 涉水走了两步就道, “岸呢?我要岸。”
天旋地转, 方知渊意识更加不清楚, 扯着蔺负青的衣襟头晕眼花, 无意识地重复呢喃:“岸……”
就算有序的思维溃不成军,本能还在。
他听见蔺负青跟他要岸。
于是下一刻, 祸星的这片孤寂识海之中,轰隆隆浮现出一座岸来,上岸的浅滩正好在蔺负青脚下。
步步淌水的声音在寂静中响起, 方知渊昏沉沉地被蔺负青抱上了岸。
脚下踩过之处,尖锐砾石也温柔地化作细软白砂,留下一串脚印。
蔺负青寻个安稳地方在海边坐下, 仍是搂着方知渊在怀中, 将脸颊安抚般贴在祸星额上。
方知渊吃力地抬头, 紧攥着蔺负青衣襟的五指收拢更紧。
他眼底似乎弥散着吹不开的暗雾, 呓语般轻声道:“师哥……我怎么敢这样梦见你。”
原本一片混沌的识海,因为魔君的出现而逐渐凝实了。黑暗聚成飘着云的夜色,远处海浪拍击,撞在礁石上。
“……”蔺负青沉默地看了一眼远方,并没回应那句呢喃。
而是轻轻地抚拍着方知渊的背,温声道:“太暗了,你给我点灯吧。”
一盏灯自虚空中现形。
轻轻地落在蔺负青伸出的白皙掌心。
“真乖。”
蔺负青将那盏灯放在身边。
于是祸星茫然无光的眼睛里,久违地映出了温柔的昏黄灯辉。
“……”方知渊眯了眯眼,又直勾勾地盯着眼帘前那一捧墨纱似的长发。
抬起手去勾,缠绕在指间的的确是黑发,阔别已久的色泽。
他精神虚弱极了,此刻被朦胧的灯光照得神智更加昏颠不清,忽然沙哑道:“你……你能陪……我多久?”
他只当眼前乃是又一个深深陷落的长梦或是幻象。
“你要多久,”蔺负青任怀里那人揪自己的长发,“我就陪你多久。”
方知渊伸展双臂环住了蔺负青纤柔的腰肢,试探问道:“能……留久些吗。”
蔺负青抿唇无声地笑。
“好啊,不过我还要花,要花香。”
方知渊有些慌张,磕磕绊绊地说话:“什……什么……花。”
“莲花吧,莲花记不记得?”
“……红莲……还是……白莲。”
“嗯……”
蔺负青蹙眉犹豫。
方知渊心口一疼,他如今竟是连这人一个皱眉都看不得,哆嗦着按住师哥的手背,张口就道:“那……就,都要……行不行?”
识海内,无边沧海化作镜湖,转眼间红莲与白莲交杂而生,莲叶亭亭出水,萤虫明灭飞舞。
蔺负青微讶,手上又拍了拍方知渊的背,小声自语一句:“这不是都记得挺清楚的么,刚刚怎么半天叫不醒……这小混账,非要吓唬我。”
方知渊难得乖顺地伏在他怀里,眉眼安宁柔和,似乎很满足的样子。
“还要什么?”
蔺负青俯下身,珍重地亲了亲他眼角,“你现在还不清醒,明儿再说。累了就睡吧,我在你身边呢。”
两道人影依偎在岸边,远处软浪拍沙。灯光葳蕤,花香醉人,几十只萤虫点着微光飞来,居然绘成一道好风光。
方知渊不动。他分明已疲惫极了,却仍是死撑着去看蔺负青,低声道:“你再留久些……行吗?”
蔺负青捏了捏他手指,耐心地哄道:“我不走的。”
“就再多……多一会儿。”
“我真的不走。”
“……”
“方知渊,我再同你说一遍,我不走。”
“……”
“你能不能别这么盯着我!?”
……
最后也不知这么一扯一回的僵持了多久,这识海深处的时间概念混乱,方知渊完全记不清自己是在何时失去意识,又究竟昏睡了多长时间。
可等他再次一点点醒转过来的时候,首先感觉到的,却是自己仍旧睡在另一个人的怀抱与臂弯里。
这识海中的景象更细腻了不少。蔺负青坐在岸边,发丝正被微风柔软地抚摸着。
他察觉到怀中的动静便低下头来,笑吟吟道,“醒了吗,还认不认得我?”
方知渊眼底迷雾豁然散尽,惊恐地一把将蔺负青推开,狼狈地往旁边躲!
这回他人是真的清醒了,却也正因为清醒了,才不敢置信地望着那本应碎得魂飞魄散的故人……颤抖着唇口说不出话来。
最后祸星呻吟一声,覆掌于眉,揉着自己的眉心,“我莫不是疯了吧……”
蔺负青无奈地摇了摇头,“我说过会陪着你,我说过会回来的。我答应的事做到了,你呢,嗯?”
他含恼挑眉,指着对面斥道:“方知渊,你给我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
方知渊却已听不见了,他闭了眼睛又睁开,眼前的人影还活生生的在那里,那般近的地方。
魂灵里传来一阵铭心刻骨的震簌,方知渊将手指缓慢地抬起来,伸过去……
分明是凝魂之身,他却感觉自己又重新活了,胸腔里正有一颗心脏滚烫地跳动着,每一响都是沉闷闷的撞击,撞得他浑身发麻。
伸到眼前人的身前,迟迟不敢落下。
手指却被那人一把抓住,按在心口处。
方知渊瞳孔微缩,屏息不动了。
不是幻影。
是真正波动着的神魂……
蔺负青看向暗水的彼方,那片黑暗似乎也受了祸星情绪影响,濒临崩碎地摇晃起来。
魔君伸了伸腰,一副好整以暇的神情,懒洋洋道:“我等了那么久呢,你这识海,天怎么还不亮啊……”
他回眸而笑。
“光呢,知渊?”
刹那间,暗色寸寸瓦解。
仙莲与萤虫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刺破天幕的细小白芒,万丈黎明自下而上,在识海的每一隅涂抹开来。
他说要有光,于是天地生光。
蔺负青的面容被黎明镀亮了每一寸。
“小祸星,你看清了没有?”
一字字,竟若起誓般郑重。
“我回来了。”
长浪拍岸,碎了千叠雪。
方知渊目眩不已,他无措地上前按了蔺负青双肩,一遍遍上下打量,“真的是……你?师哥?你怎会……”
蔺负青以眼神示意他少安毋躁,先扶他在沙岸边坐下,再慢慢讲道:“记得我曾经掰开一片残魂,送你一朵心花么?”
方知渊迟钝地摇头。
“那年你人在识松书院,我替西域灭了涅盘火后乘小金龙去见你。正好撞见你与那卷古书对峙……那个时候。”
记忆突然回溯,方知渊惊醒回神。对了,那时候的确……蔺负青曾以碎魂化莲,送入他识海之内。
“说实话,那时我真是要后怕得魂儿都飞了。我不敢跟你坦白,又怕极了下回再出这种状况……”
他当时虽也惊怒过蔺负青突然做什么又祸害那脆弱的神魂,只无奈当时情况吃紧,他下意识觉得师哥做什么总不会害他,还真没细细想过。
“总归你一不在我身边我便担心,就想着留个后手,若哪天真有个万一,对吧?”
方知渊虽然回忆起来,却一时仍旧接受不了,愣愣道:“可你说那片魂魄不含神识……”
蔺负青掩唇轻咳一声:“骗你的。”
方知渊:“……”
“只不过我亦没有料到会这样。”
说着魔君远望了一眼水涛的彼岸,天光将他清黑的眸子染得极美。
“那神魂碎片,我只想拿来在有个什么万一的时候安抚你片刻,大约一个时辰就会消亡,就算能凝成完整魂魄也要千百年。”
“可大概是你这祸星阴魂的神魂力量太强,将这片残魂温养得很好。加上……”
……
茫茫宙海之中,那阴魂正掠过一片浩荡的紫红星璇。
无声息地,两道神魂凝成的人影并肩浮现于星海之间,宙海的尘埃飞速被甩在身后。
方知渊道:“这片宙海?”
“我想……应当便是了。”蔺负青凝神抬手,意念微微一动,便有细小的一粒星尘被他召于掌心上。
“知渊,你可有想过,为何你这祸星能自阴气中诞出阴魂来,而阴渊却没有丝毫生成魂魄的迹象?”
方知渊眸色闪动,低声道:“这宙海内充斥着的不仅仅是阴阳本源之气,还有些别的……”
他顿了顿,“是生灵魂魄之元气。”